正文

第一辑 行走·感动

旧梦依稀春草绿 作者:石之轩


多情的岁月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上面这首词,是宋朝末年蒋捷所作,用简洁明快的笔触画出了人生三个阶段不同的三幅图画。由少而壮,由壮而老,笔调凄凉,哀婉动人。这和作者的个人经历及晚年的凄苦生活有关,不是每个人回忆往事都如他一般,带着感伤情绪和忏悔意味。但是,人生的各个阶段确有不同的特点,每个阶段人的总体情绪和感觉也各有不同,不过,各个阶段也有其相同之处,就是对社会,对人生,无不倾注着深深的感情。好奇也罢、热爱也罢,厌倦痛苦也罢,反映了人在生活的沉浮升降中,情绪感觉的自然变化。如果用五线谱把这种变化表现出来,那岁月就成了一首歌,如果用图画把这种变化表现出来,那岁月就成了一组画,而喜怒哀乐从歌里,从画里流泻出来,如水一样清澈,流向远方。

童年的时候,睁着一双乌黑如漆的眼睛,充满好奇地看这个世界。山是翠绿的山,水是清凉的水,人物鸟兽做着奇奇怪怪的游戏。一只小蚂蚱也周身透出神秘,一条小鱼儿的死也会引出眼泪,再简陋的玩意儿和游戏也会带来无穷的新奇和欢喜。想象着山外的山外,茂密的森林,千年的枯树下,上演着童话里的喜剧;想象着大海的尽头,蓝天的终端,有许多精灵仙怪在那儿嬉耍游玩。多羡慕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多可笑猪八戒的笨拙愚顽,但千万不能一个人晚上独行,恶鬼很多,并且常常在夜晚出没。

少年的时候,天空很明亮,花也很香,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成群结队地去恶作剧,三五成群地交结着朋友。拂面不寒的是杨柳风,脸上的笑意如朝霞般灿烂,勾着肩搭着背,嬉笑着欢闹着走向校园。可一翻而过的矮墙很可爱,捣蛋的男生或女生很可爱,威严的老师很衰,唠叨的父母很无奈,但是,天空这么大,可供飞翔的空间无限的多,朋友们也都很热情,起着哄,一块去远远的地方旅行,走了十里八里,感觉上就像走了千里万里。十里外的天地多么新鲜,十里外的鸟虫鱼兽也怪模怪样,非常耐看。

脚上能起泡是一种骄傲,嘴上能胡吹是一种天才,看着五颜六色的世界,想象着长大后的自由自在;触摸着成人世界的框架,想象着长大后把这一切全部摧垮。哈,胡吹胡闹,胡玩胡耍,老希望着把同桌的辫子踩在脚下,老希望老师高度近视,看不见课堂上的鬼脸,期盼着新鲜的可供胡闹的点子,把欢笑、苦恼和岁月一块儿抛洒。

青年的时候,天变得很高很高,一切都真实起来了,鸟语花香不再可爱,而苦恼一天天堆积在心里,变成热切的欲望。许多压力山一样压下来,但看不见压力的来源,看不见压力的形状,烦躁暴怒,却无从反抗,似乎空气无形而有质,挤压着敏感的神经,似乎空荡荡一无所倚,原有的世界如铜墙铁壁,找不到入世的大门。于是彷徨,于是呐喊,但热血在冰凉的铁质上迅速冷却,只留下遗痕的斑点,因此开始愤世嫉俗,开始桀骜不驯,开始深深地思考,开始苦苦地寻觅。热血沸腾的青年,愤世嫉俗的青年,思考寻觅的青年,好像一片帆,慢慢驶出港湾,蔚蓝的大海波动着,闪烁着,铺展在眼前,而航程很远很远。

幸好漫长的航程上有许多甜蜜的诱惑,不断出现在船舷的左右,而知趣的微风,把醉人的香气一阵阵送来。这诱惑是如此强烈,为了追逐带着甜香的笑脸,陶醉中、迷糊中,差点把小船弄翻。由开始不经意的一瞥,到夜晚失魂落魄的难眠,由甜到苦,再由苦到甜,辗转反侧,废寝忘餐。明月出来了,照着柳梢,那个人儿来了,徘徊远眺。小船儿快些摇,快些摇,所谓的那个人,就等在水中的沙岛。

航程终于到了芳草萋萋的沙岛,柳明花暗,蝴蝶乱飞,蜜蜂们也都唱着春天的情歌。这儿是青年时代航程的中转站、加油站,从这儿加足远行的动力,从这儿装满远行的负荷,然后,抬起开始成熟了的眼睛,放眼四野,又开始了新的跋涉,走向睿智,走向中年。

中年,负荷越来越大的中年,不能胡思乱想,也不能省点力气偷一下懒,船舷两边的诱惑还时不时地飘来,偶尔偷偷看上一眼,但绝对不敢明目张胆地看。海鸥在天空里翻飞,人在浪尖上浮沉。在苦与乐的陪伴下,浮浮沉沉,努力地向着前方。前方的岛屿多了起来,风景也越来越频繁地变化。暗礁密布的海面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浪如山涌,这时需要毅力,需要胆量,需要智慧,奋力冲上去,小心翼翼地避开危险的暗礁,驶入平安的地方,摸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内心说一声“侥幸”,然后,可以给老婆孩子吹吹牛,说自己如何厉害,如何勇敢,如何福大命大,以博取老婆的笑脸,孩子的佩服和敬畏。

中年的时候,最怕的是出现海市蜃楼的美景。长途的旅行非常枯燥,过去所拥有的一切已不再新鲜,船也很旧了,很想把它更新换代。这个时候,海上往往就升起了一片美景:华美的房屋里住着花一样的仙姑,仙姑们含笑招手,一双眼睛温柔而多情。这个时候,海风徐徐吹来,摇船的人儿飘飘欲醉,多想扔了这条破船,飞上鲜艳飘忽的云端,和仙姑们相拥着,直到永远。

辛苦的中年时代,危险的中年时代,但这时候也有这时候的乐趣。孩子慢慢长大了,绕膝之乐后,树一样的蹿高,一个新的自我复制了出来,并日益走向自信和成熟。家庭更加趋向稳定,而事业不管大小,也都有了一定的基础,稳定的朋友圈子基本不变了,各种环境也都非常熟悉。人情练达的中年人潇洒地挽着妻儿散步,看见莽撞的小青年就露出过来人会心的微笑。中年的后期,一切都稳步向前,波澜不惊,按部就班。如果你不想改变就不会有什么改变,这既是中年人的骄傲,也是中年人的苦恼。毕竟是尚有相当活力的人,没有浪花,四平八稳的航程极容易疲倦,而心的疲倦比体力的疲倦更让人难以忍受,所以,中年人很喜欢朋友聚会的酒场,很喜欢刺激兴奋的赌场,难免冷落了妻子,使其一个人独守着空房。人就慢慢这样变老了,不知不觉的,老态就布满了面容。

老年期来了,太阳似乎没有以前亮了,青山也没有以前看得那么清楚,别人必须很大声地说话才能听得明白,天刚黄昏就想睡觉,离天亮还早得很就起床转悠,蹒跚着东摸摸、西看看,一切都不放心。但无事可干,于是,就一个劲地想见见过去的旧人。

话开始明显多起来了,不过,大多说的是陈年的旧事。新东西老记不住,新玩意儿老看不惯,管儿子管孙子,一开口就是从前。儿孙们一边听着唠叨一边偷偷地发笑,唉,和这些败家子有什么好说的,去找老朋友聊聊吧,于是,老年人自己在一起自得其乐。

可是,老朋友越来越少了,剩下的零星几个还常常闹病。好孤独呀,只好一个人默默地坐着,不由自主就想起了从前,想起了从前翠绿的山,清凉的水,眼角悄悄地就溢出了眼泪。

岁月就这样年复一年的推移,童年的好奇好动,少年的浪漫狂放,青年的苦恼甜蜜,中年的稳定辛苦,如今,音乐接近了尾声,大幕徐徐地拉下,多情的岁月在脑海里,幻化成一片五彩的图画。图画的色彩越来越淡,终于消失,音乐声也越来越低,最后只留下余音。余音缭绕着,悄悄地、悄悄地散去。

春草又生

春草在不经意间从瓦砾、砖缝里生出,点点绿意,一如人不经意间生出的种种情愫。春草年年生绿,年年变黄衰朽,也如人不断萌生又不断破灭的希望。

初生的绿色,总是那么鲜活娇美,让人怦然心动,欣喜不已。虽然造化决定了这绿色总要变黄,变白,衰朽飘零,但春草在衰朽飘零之后,还会顽强地萌发新绿,生生不息,给世界带来生机和希望,带来欣喜和企盼。人也是这样,不管在多么严酷的环境和难熬的时光中,心中绿色的生机总难以真正泯灭,总在不知不觉间就生出希望与企盼的绿芽,给憔悴的精神以润泽,给枯槁的心灵以慰藉。

春草萌芽的时候,满地的冰雪还没有全部融化,但在向阳的山坡上,在墙下背风的拐角处,草芽儿就冒头了,极小极卑微,不过绿汪汪的,绿得清新、勇敢、舒畅,从那星点似的绿色可以想象出它们舒展叶子时的惬意和欢快。或许它们没来得及舒展绿叶,就被好奇的孩子们拔了出来,被动物无意间踩踏而死,可它们在冒芽的那一刻,心中一定是生机盎然欢快至极,心中一定充满了喜悦和憧憬。在那一刻,春天是属于这些草芽儿的。

在融融泄泄似暖还寒的气息里,在阳光明媚的某一天,蓦然间发现春草又生,蓦然间心中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感受到生命的生生不息、希望的绵延不断,这时候,人常常感动不已。不管冬天多么严寒多么漫长,总有草芽萌生的那一天,同样的,一个人不管多么憔悴,艰难凄苦,他心中的期冀和希望不会断绝。春草是漫漫寒冬已尽的标志,而希望是人生寒冬里的茸茸春草,陪伴人度过无穷无尽无聊而艰难的岁月。

春草又生,春风又起,春意扑面而来。虽然春草还是星星点点,春风还是软中带寒,春意还是那么稀微淡薄,不过从春草的绿中,已能感觉到春天就在不远的地方翩跹。

梁祝化蝶

雨后五六月的天空,是蔚蓝色的,白云朵朵,悠闲地浮动。蓝天白云下,荒坡上,草地中,红白小花开得正艳。一对对、一群群蝴蝶翻飞着、嬉戏着,在绿草红花间翩跹。悠然的舞姿,轻灵的身影,美丽的色彩,仿佛是一个个音符在跳动,在泛浮上下。这蝴蝶是如此的轻盈,似乎没有重量,也似乎没有身体,彩色的翅膀摇曳着,就上下左右,随意而行,没有丝毫的阻滞,看不出半点费力劳神的样子,比仙人的御风而行更来得潇洒、适意,比羽族的振翅高飞更显得恬淡和悠然自得。蝴蝶没有言语,没有表情,但它美丽、悠闲,自得其乐。它不像是一种生物,倒更像一种纯粹的美,无拘无束的动感的美,无所凭借独立自在的心境,一种超脱了一切的绝对自由。

达观超脱到了庄子,算是到了极致了,但庄子还要受制于自身的肉体,无法真正获得解脱,所以他要梦中化为蝴蝶,企盼着在青山绿水间无忧无虑地翻飞。凡俗之人,外受制于自身的肉体,内受制于自身的精神,无穷无尽名利场中的风波,无休无息情欲海中的烦恼,梦中也是猛虎般的竞争,何时能到梦蝶的境界?佛说:“我烦恼,以我有身。”从古至今,肉体的累赘是烦恼的本源,精神的痛苦是烦恼的极限,任你是仙是佛,也难以摆脱这双重的折磨,所以才有了解脱一说,而最高明的解脱,莫过于化蝶。庄子不梦自己变成雄鹰,不梦自己变成浮云,单单梦中幻化为蝴蝶,道理也就在于此了。试想想,人没有了肉体,没有了精神,只剩下一双美丽自由的翅膀,那种自得,那种惬意,那种花草间轻舞的悠闲,湖光山色中翻飞的浪漫,该是何等的令人神往!可是,凡俗之人又怎能化得了蝴蝶!

梁山伯祝英台就化作了蝴蝶。在江南凄迷的水色里,在江南花红柳绿的五月,他们幻化成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蝴蝶,虽然无知无识,但是无忧无虑,没有了肉体的负累,没有了礼教的束缚,也没有了种种观念的捆绑。功名利禄引诱不了他们,穷愁忧思折磨不了他们。他们轻快得没有任何重量,没有任何牵累,也没有任何思虑烦恼,只知道欢快地飞舞着,美丽地翩跹着,自如地相伴相缠着,悠悠然在蓝天下,直到永远。

但化蝶是不容易的,人化蝶不易,虫化蝶也不易。人化蝶是一种精神上的修炼,而虫化蝶是肉体上的煎熬。蠢蠢而动的虫子,在泥土里,在败叶中,懦懦而行,于无尽的黄土泥浆里安下家园,于腐烂枯萎的泥土草根中寻觅着三餐,小心翼翼躲避着鸡鸭鸟雀的啄食,战战兢兢唯恐兽类的践踏,三秋风寒时,就躲在泥土之下,阳春日暖时,就拱开泥浆觅食,三年五载,方能化蝶。蝴蝶的幼虫,像极了凡俗之人尘世的苟且和辛酸。

蠢蠢而动的虫子终于有一天脱去了肉体的束缚,化成了蝴蝶。在百花盛开的时候,在白云悠闲的天宇下,在绿荫满地的氛围里,浮动着美丽的翅膀,且飞且舞,一双双一群群,飞向遥远的天边,飞向五彩的梦里,给青山绿水舞出一缕动感的美丽。

垂柳依依

垂柳的枝条柔软之极,细而且长,千万条垂下来,丝丝缕缕,随风轻拂,摇着摆着,在和煦的阳光下,如美女出浴后披散的满头青丝。摇得安适慵懒,摆得轻柔随意,将一种内在的平和甜美与外在的万种风情和谐地统一起来。如眉的柳叶也随着枝条的摆动,剪切拼凑着一地细碎的阳光。河边有戏水的孩子,有过往的行人。垂柳轻摇,似乎向每个人招手。

戏水玩累了的孩子,就呼朋唤友吵吵嚷嚷跑到柳荫下乘凉,嘻嘻哈哈闹上一阵,兴致来了,就七手八脚采些柳条子,编成帽子戴在头上,然后在沙滩上玩打仗的游戏。折柳送别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但多少在人的心里都有些记忆,所以行人跨过河桥远行时,不自禁地都要望一望满河堤的柳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送别都有依依的况味,所以,依依的垂柳幻化成了送别的身影。

柳笛却要在初春嫩芽未发时才有,这也是孩子们的杰作。野孩子们斜拉着书包,三五成群闯到了垂柳下,拿出自制的小刀,费劲地割断指头粗细的枝干,环剥下褐色的树皮,捏扁一头,含在嘴里就呜呜地吹了。细枝的柳笛高亢清亮,粗枝的则浑厚含糊,但在孩子们的嘴里吹出来,都是欢快的长声,只有多年之后,那种“依依”的味道才能出来。

河边水旁,到处都有垂柳在摇曳,腰身细嫩的小柳树,老皮剥落的大柳树,无一例外全把枝条垂下来,轻轻摇动,柔顺并且妩媚。早晨的柳叶上一般都有露水,而残阳夕照下的垂柳,远看起来,仿佛都是一个个长发飘拂、长袖飘飘的身影。风吹向哪个方向,柳条就拂向哪个方向,那优美弯曲的弧线,像极了含情依依的告别。

人面桃花

人面如桃花,桃花似人面,一生中,看见过多少次桃花的盛开,也多少次在桃花一样的人面前流连过、徘徊过,但桃花总是要落的。随着春风乱落如雨,随着溪水流红不尽,人面也总是要年年变老的,用不了三年五载就褪尽了桃花般的妩媚,换上了各种各样的俗态,或者把沧桑悄悄地印上了眉心。

如桃花一样美丽而短暂的人面,如人面一样活泼而欢快的桃花。人面桃花,道出了多少人心中隐藏不露的回忆,能勾起多少美好却永不再来的往事。桃花灿烂,花期短暂,像极了人短暂且易逝的青春时期,落花逐水流又和人漂泊变老多么的接近。从这个意思上说,少男少女的脸才配叫作桃花脸。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是一幅远古的嫁娶图画,以桃花的繁盛比兴出嫁女子的美貌,当然,也衬托出嫁时气氛的热烈。桃花的颜色,常让人有旖旎温馨的感觉,而大片大片的桃花怒放,总在蓦然间给人以兴奋清新的震撼,而桃林、桃花源,凡与桃花有关的地方,都朦朦胧胧充满了对人感官以及精神的吸引。

中国人把男女艳遇叫桃花运,把这方面的绯闻叫桃色案件,说不清是贬义还是褒义,但很形象,并且其中绝对有羡慕的意味在内。褒也罢,贬也罢,桃花开遍早春的时候,多少人带着桃花般的心情去踏青,桃花色的梦想又在多少少男少女的心中萌芽。十里桃花红的时候,天风回旋,大地的角角落落便都是生命骚动的消息。脆弱的生命似桃花一样娇嫩和美丽,因此,生命中的冲动和感动,便常常被赋予了桃花般的颜色。

桃花年年怒放,娇艳如昔,人却不能如桃花这样,永远保持年轻的容颜和年轻的心态,所以人在欣赏桃花时,几多惊喜之余,又是几多无奈。但看见桃花,心中的希望总是抑制不住地升腾,即使仅仅看见桃花的颜色,也能引起人魂牵梦绕的温馨。水果之中,只有桃被称作仙品,桃作为祝寿之物,是否也包含着祝人返老还童的隐喻?

美丽的桃花,陪伴着美丽的人面,使这个世界充满了让人留恋的色彩,柳条的绿色,又给桃花增添了无穷的清新与生机,能在桃柳相伴下生活,人面便应该时时带着笑容。

满庭芳

庭院正对着南山,南山在碧空下是墨绿色的,南山之上的天空,涂抹着几条白色的丝绦一样的微云,数点黑色的鸟雀从微云中飞出,落在夕照里的河谷。如果在自家的院子里就能看见这般景色,看景色的同时又能感觉到院内香气氤氲、微风如拂,那么,人生还有什么不能释怀呢!

许多人有给庭院里种花的习惯,但能悠然陶醉于花香之中,又时时抬头而望青山,不禁生出遥远之意的人,恐怕不多。这需要一种心境。当一个家庭有一个温婉贤淑的女主人,这个女主人安详而且慧敏,举止轻盈活泼,脸上经常挂着微笑,那么,这家人的院子里即便不种一棵花草,也会给人满庭皆芳的感觉。在这种芳香的熏陶中,举头遥望南山,顾盼沐浴清风,悠悠然回想千年万年长满野草的古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品味河谷中临水而生的水草摇曳落辉的情景,人能活到这般境界,天高地远,古今难分,幽思冥想如浮游的幻觉一样乘风而飞,这时候,人和仙又有什么区别呢!

临风望远的时候,多少旧事、多少憧憬、多少希冀含汇在一起,难解难分,人会沉浸在这种情绪里,莫名地感动,甚至泫然泣下。但是女主人的笑声犹如香风,会在最恰当的时候将你拉回现实,告诉你斜阳之外,千山万水之外,流水潺潺,垂柳依依,芳草依旧碧连天,告诉你望断黄昏,望断古今,只不过给襟袖上空惹些啼痕。

我不知道谁有一生沐浴满庭芳香的福分?这种福分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的,不过,世上或许有这样一种人,在劳作之余,无忧无虑地在自家的院子里徜徉、摇摆,脸上带着惬意的微笑。我想,他们家的院子应该是高树参天,浓荫满地。他们家的女主人应该是长裙拖地,婀娜并且娴雅。南山的山影映入庭院,三三两两的蝴蝶在树荫里轻飞,外面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若有若无的音乐,恍如梦境一般。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呢!

春夜

坐在拐角的阳台上,三面畅风,春天的风无声无息地吹过来,极其柔和温润,晚霞在西边的天空暗淡下来,下面柳树枝条上的绿色越来越模糊,最后连整棵树也模糊起来,笼罩在轻纱一样的暮色里,但月亮很快就升起来了,将圆未圆,跃上远处的树梢。

月亮看起来很大,白中带点淡淡的黄色,似乎很像一张人脸。月亮的下面能看见一排排树的轮廓,月亮的上方什么也没有,天空碧蓝如洗,而星星还没有出来,因此月亮很孤独,将淡淡的清光一个劲儿向我的阳台弥漫,好像是要和我进行某种交流。

我也很孤独,于是我静静地望着月亮,想象传说里月宫中那位荣华绝代的美女,想像她御风而行,裙裾飘飘,那姿态宛然曼妙,让人神往不已。不过当她回望人间的烟尘屋宇时,她的表情该是什么样子呢?我想不出来,但我设想那表情是悲喜交加,应该极其复杂极其动人心魄。

可是眼前的月亮似乎什么表情也没有。虽说是春天的夜晚,虽说天空很蓝,风也柔和委婉,但月亮没有喜悦的样子,当然也看不出它在悲伤,只能感觉它很安详,再仔细点看,又觉得它似悲似喜,似怨似盼,难以捉摸。不过它在我的注视下越升越高了,离我的阳台也越来越近。我在遐想中感觉此刻手持一根长竹竿,好像就可以拨动月亮。但我没有长竹竿,就是有,我也有点不忍心拨动它,毕竟它是一种异物,无法和我真正的交流,或者它有它的悲喜怨盼,但它的情绪和我所理解的肯定大相径庭,或者它只是一种被动的存在,无知无觉,并不能感知自己的存在。但是当它带着光亮,如巨轮一样在中天流过时,我却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惆怅和哀伤。

我在惆怅哀伤里兀然独坐,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我闭上眼,感觉月光就在周围波一样的泛浮、扩散。春风缓缓地流过来,与月光交融在一起,在我的脸上、头发上轻轻地抚摸,好像在安慰我,又好像和我完全无关,只是它们俩的一种感知和交流。可是我在它们的抚摸下,莫名其妙地十分感动,呼吸也变得不很均匀了,眼睛内也感觉既潮又湿,泪水禁不住就要夺眶而出。

我赶紧站起来,擦擦眼睛,走到阳台的边上,举目向天空最深远的地方望去。那地方在月光里渺茫虚幻,深邃得望不到尽头,神秘而且恐怖。我想,人的灵魂是不是就归那地方掌管贮藏,时间的起点和终点是不是也在那地方的某个角落。我相信那地方很神圣,以某种方式掌控着人类的命运,只是我不知它如何能让我莫名其妙地悲伤,有时候为何又能让我莫名其妙地欣喜,充满了期盼的甜蜜。

造物的神秘是无从理解的,但是在春天的夜晚,在月朗风清的时候,它的身影就在天空最深邃之处闪动,将它的影响通过月光与柔风吹送给我以及我的同类,让我们莫名其妙地感动。

流逝的时光

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比流逝的时光更让人感叹的,还有什么比流逝的时光更让人无奈的。人类的毅力和坚韧,在不断流逝的时光面前,是多么的苍白和无力;人类的意识和感情,在不断流逝的时光面前,又是多么的脆弱和虚幻。“红颜弹指老”,很伤感的一句话,说出了青春、生命以及一切美好东西的渺小和短暂。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人类就没有了伤怀感叹,没有了痛心的回忆,没有了魂牵梦绕的怀念。但时光不会倒流,它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于是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在时光翅膀的阴影下,不断做着青春美好的梦想,不断重温着悲欢离合的戏剧,然后,我们步入老年,在往事的回忆里,在衰病的折磨下,撒手人寰,复归于太虚。

也许我的文字有点悲观和伤感,但面对不停流逝的时光,人的感情的确容易惆怅和消极。试想想,一切美好的东西,一切神圣的东西,一切让人刻骨铭心的东西,都不过是过眼烟云,瞬息间就无影无踪,连一点点影子都不留下。人们面对此情此景,除过惆怅和消极,还能有什么感觉敢涌出来,人类又有什么感觉能和流逝的时光较一日之短长?

童年的记忆还鲜活得如在眼前,皱纹却已爬上了眼角额头;青春的热血还没有冷却,两鬓就已有了星星白发;创业的激动还没有平息,人却垂垂老矣,齿牙动摇,耳目昏聩。一生就这么短暂,倏忽而过,还没有来得及着意它、还不知道该如何度过它,它就已经接近了尾声。孔夫子面对东流的江水,想起了时光流逝的无情,叹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到底是圣人,能及早觉悟到时光飞逝的无奈,但圣人又能怎么样,最多发出几声悲叹而已!

李斯被砍头的时候,想起了和儿子牵着狗,在秋天的原野上追兔子的乐趣,可是后悔莫及了;冯唐历经几朝皇帝,建功立业之心不减,但岁月不饶人,有限的生命不可能做无限的等待。后人说“冯唐易老”,除过对冯唐本人生不逢时的怜悯外,更多的是对生命短促的不满。《新白娘子传奇》里唱的“千年等一回”,曾让我生出很多感慨。人类面对风一样逝去的时光,心有恐惧,所以编造出许多神话和传说,以安慰自己的感情,或者用以表示对短促生命的心有不甘。“三生石”的传说,“再续来生缘的”的诺言,使多少痴男怨女在绝望之余,还残留着一丝希冀和牵挂。但时光是无情的,它黑色的巨翅掠过去,一切就成了记忆。因为一去不复返的可怕,人类拼尽一切努力想把记忆留下来,作为对时光流逝的抗争,所以,历史产生了。但历史只能记录流逝的过程,不能诠释流逝的无奈,不能留存无穷的流逝里那短暂的永恒,所以,宗教、文学与艺术就诞生了,给茫茫时空里跋涉的人类带来一丝慰藉,帮助人类抵挡无穷的流逝所带来的空虚和恐怖。

我的一位写诗的朋友郭涛,曾在解释他写诗的理由时写道:有什么比流逝更叫人怀旧,有什么比怀旧更叫人叹息?小河直流进我的夜晚,失眠、回忆,为他写诗的冲动不可抗拒。其实,有这种情绪的不光是下层不得意的小人物,功成名就的伟人,心比铁坚的烈士,在遭遇时光的利剑时,也同样柔肠千回百转,悲伤叹息。豪迈一生的毛泽东在重回故乡时,也忍不住写下“别梦依稀咒逝川”的怀旧之句,倔强而顽强的蒋介石在老迈之后,也常常怀念慈溪的山水。陆游“死去元知万事空”,算是很通达了,他知道功业难建,也知道红酥手挡不住岁月的残酷。文天祥由于悲愤所致,没有陆游安详死去时的冷静,他要“留得丹心照汗青”,他以为史书是永恒的,可是,在无穷无尽的时间的长河中,人类以及人类的历史真能永恒吗?不知道,也不可能有答案,或许有一天人类能征服宇宙、掌控时间吧,但这一天何其遥远,遥远得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白日做梦

白日做梦似乎成了我的一种习惯,如果没有什么事,坐着,躺卧着,或者独自一人慢悠悠地行走时,我不由自主就做起了梦,海阔天空的,感觉这既是一种享受,又是一种折磨。因为白日梦并不总是美梦,也有噩梦,还有些说不清是美是恶,介于两者之间,让人一会儿荡气回肠,一会儿又黯然神伤的怪梦。

白日做梦的好处,是自己总体上可以控制梦境的大致走向,梦中的情景、细微之处也可以反复修改,直到厌倦为止。我觉得白日梦是一种很好的休息,一场梦过,便神经松弛,情绪恬淡,心理安适,感觉世上的万事万物都不过如此,与梦境没有多大区别,因而心平气和,对任何事情都能处之泰然了。

无聊的生涯里,时间总是过得太慢,而大部分时间,是重复过不知多少遍的日常故事,令人索然无味。当然,也有新鲜事,也有新的希望新的期盼,但新鲜事情相对很少,新的希望新的期盼除过努力之外,还需要坚韧的等待。在等待中,时间是过得最慢的,这时,只有用白日做梦来催促时间的脚步,在假想中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体验这个世界诸种可能或不可能的壮举。

新希望新期盼是白日梦境最通俗最常用的题材,而心中的欲望向往,常常为梦境添上各种颜色。情绪的波动程度决定了梦境的舒缓或者紧张程度,而环境总是以各种方式干扰梦境的精彩,所以,白日做梦最好在独自散步时进行。这时候,心境无拘无束,虽然行走在尘世,心却如风一样四处飘飞,上天入地,横古越今,瞬息间就可以千里万里、千年万年。

因此对我来说,独自散步是最舒适的一种享乐,在漫无目的漫不经心的行走中,左瞧右瞅,胡思乱想,一边做梦,一边偷偷地笑,当然,有时也咬牙切齿,或者悔恨难当。但梦境既然由自己安排,结局总会非常理想,所以不管梦中如何大起大落、激烈残酷,到了尾声,无一例外是花好月圆,并且越是激烈残酷的过程,结尾时越让人荡气回肠,舒坦无比。

过去散步,我多是去浐河边。那儿很幽静,野树成林,杂花满地,一般也没有什么人,很适合我这类人行走。现在浐河边热闹起来了,我屋后的大学不断地扩招,学生一年比一年多,那些学生不好好上课,总是三五成群地在我散步的地方聚堆嬉闹,或者是捉对儿谈恋爱,言语肉麻,姿势不雅,看得我这老头子皱眉不已,难以平心静气地做梦,于是我只好转移,不怎么敢去浐河边了,而是到三环路上溜达。

新修的三环路非常宽,主道是八车道,辅道也有六车道,车很少,行人几乎没有,满路花木葱茏,人行道之外,还植有数丈宽的林带。每天上班下班,我都是沿这条路慢悠悠地行走,十多分钟的路程,倏忽间就到了,贪看两边的花木,往往还没决定该做什么梦,就已经到达目的地了,遗憾之余就想:单位该离家再远些才好,至少离家有半个钟头的路程,这样上班下班,就可以大快朵颐、美梦不断了。

好在三环的立交桥就在我家阳台下面,立交桥下百亩花卉、树林,成了我茶余饭后散步的最佳去处。在空寂无人的林荫小道上徜徉,抬头看看蓝天,低头看看花草,精神就海阔天空地沉入了梦境:恩怨情仇的梦,逍遥自在享受的梦,往昔欢乐重现的梦,做得最多的,估计就是发财的梦了,怎样发财,发财的过程,大发之后的意气风发、挥霍奢侈,一直到做得肚子发饿、口中干渴,这才醒悟到原来根本没有发财,还得回家吃老婆做的家常便饭。

这时候,就只好自嘲地笑一笑,把梦中的情景再回味一番,才心有不甘地回家。

人生如梦

人生如梦,这句很颓废的话其实富含积极因素,如果能像做梦那样随心所欲地度完人生,像做梦那样轻松自如地完成各种夙愿,像做梦那样拥有一段旖旎缠绵的感情,像做梦那样亢奋、激动地投入一件事情,那么,如梦的人生该是多么富含色彩,富含激情。

梦与现实并无本质区别,秦皇汉武威猛一生,千百年后提起他们的名字,依旧虎虎生威,如果他们死后有知,并且,在死后世界的生活完全与他们曾经的威风无关的话,那么,在世上那威猛的一生对他们而言就是一场梦。李后主说:“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也是这个意思。无奈之际,不堪痛苦之时,双鬓斑斑却未能一展宏愿,此时此刻,人生如梦的话就是一剂止痛消愁的膏药,虽不能治愈痛苦愁闷,但贴块膏药总聊胜于无。

梦里梦外是两个世界,互不联通,而梦境短暂,残酷的现实漫长,此时就希冀现实是梦,盼望快点醒来。秦皇汉武正当盛年,壮怀激烈之时,他们绝不会认为自己是做梦,李后主在江南与大周后小周后甜蜜浪漫之时,也绝不会认为自己是在做梦,即便他们认为自己是在做梦,估计也不愿意梦醒。因为那梦,正是他们的所想所愿。

做自己所想所愿的事,沉迷其中,乐而忘醒,与做梦有什么区别呢?没有大的区别。梦中也有劳神费力的时候,梦中也有凄惨伤情的时候,大槐安国的梦境就是明证。现实中的劳神费力不一定就个个能成正果,恰如梦中的情景不一定就正好是所想所愿一样。春梦虽美,梦中的情节并不由自己安排,况且除过美梦之外,噩梦也频繁地来临,梦中惊醒涔涔一身冷汗的事情并不少见。世上真正能按所想所愿活着的人不是很多,正如情节完全由自己安排的梦境十分罕见一样,所以,人总活在梦与非梦之间。

如果刻意做梦,我只愿做美梦,做自己主宰自己编织的梦,让梦尽可能的雄奇、艳美。

庄子有个著名的蝴蝶梦,醒来后犹觉两肋下蘧蘧然,如蝶翅的闪动。我想,假若人生如梦,那么,人就是梦中的蝴蝶,翩然翔舞于梦中的青山绿水之上,悠然来去。可惜,人生不是梦,人也无法化蝶御风,人只能做梦,只能梦想,在梦中陶醉片刻,以慰藉枯寂的人生。

也有人在灯红酒绿中活得潇洒怡然,比如前半生的李后主或者与他相类的人,对他们而言,“人生如梦”应该就是另外一层含义了,生活好得到了感觉不真实的地步,任你什么人,也会有如梦如幻的错觉。但是再美的生活也会有遗憾,也会有思而不得,遗憾将梦境打破,让人不得不回归现实,可思而不得又让人对梦境生出无限的向往。

其实,梦境也并不全是美的。“君行登陇上,妾梦在闺中”,这样的梦想来是极其凄婉悲伤的。晏殊说“梦里浮生足断肠”,这也肯定不是好梦。比起真实得如铁如血的人生,梦毕竟太短暂了。美梦也罢,噩梦也罢,一声鸡啼就足以将它拦腰斩断,说“浮生若梦”,说“人生如梦”,或许都是这个意思吧!梦的短暂与不确定性让它与人生极其相类,如此说来,人生便应该是一个放大了延长了的梦,空间上放大了,时间上延长了,真实感增加了,色彩也斑斓丰富了。在这个人生的大梦里,真正能主宰自己命运、走自己想走的路、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的人极少,正如梦境的无从掌握。

梦中的色彩只有黑白两色,似乎没听说过有人做彩色的梦。哪怕极其香艳缠绵的美梦,也是黑白的,而真实的生活,哪怕最苦最受煎熬的生活,眼里面总能看到色彩。春天的花,秋天的叶,它们都是五彩缤纷的。我想,人生与梦的区别,或者只是这一点,那就是带彩与否。

黑白两色的梦,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人类最纯净最感性的心态,还是意味着人类潜意识中非此即彼的思维?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人生,总被很多的偶然因素左右着,没有必然,只有偶然,当然,做梦也是一种偶然,而梦境中历历在目的景致,也总在偶然的鸡啼鼠啮声中,倏忽断绝。

春天的感悟

我有悠游之疾,喜欢一个人悄悄地四处转悠,尤其喜欢去荒僻无人之处游荡,不说一句话,左顾右看,一会儿抬头望天,一会儿低头看地,慢腾腾地挪着步子,胡思乱想着,在荒草枯树间、河滩沟渠间或者乱石嶙峋之处漫无目的胡行乱走。我不喜欢去繁华地方,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越是荒僻的所在我越感觉放松,思路也毫不受限制满世界地乱跑,能从远古时代野人身上的毛发一直想到宇宙之外时空的存在形态。胡思乱想一阵,我就觉得欣然欢喜,觉得我已经融入了遥不可测的浩茫之中,因而欣欣然如有所获。

十分钟之前我又去外边游荡,在河边一株桃花树下徘徊了一阵,负手南行,往南边河岸上的乱石滩走去。那儿是我平日坐着发呆的地方。我坐在最大的石块上,茫然四顾,看见河水很浑浊,石块之间脏污的塑料袋子被烂泥卷裹着,这景象让人很无奈。好在天空是碧蓝的,空气中春天的气味极浓,远远近近都有草的绿色,河边的几株垂柳也乱发披拂,绿意葱茏。我于是又高兴起来,眯着眼在阳光里傻笑。

心情轻松了许多,我当即起身踩着乱石远望南山。南山在目光的尽头处是一条青色的曲曲折折的弧线,据说那儿是通往仕途的捷径,叫作终南捷径。想来在春风里,那捷径上也该桃红柳绿,草长莺飞。只不过那是千年前的风景了,风流水转,或许此时那儿桃红依旧,捷径却早已断了。正胡思乱想时,脚下一块丑怪的石疙瘩引起了我的注意。那石疙瘩是人工做的无疑,既丑又怪是因为它被顽童们敲打成了动物的头像,似羊似狗又或者什么也不似,但那造型十分古怪,让人发笑的是这个头像是侧卧的,在头部顶端有许多嫩草乱蓬蓬地长上来,好像是这个头像的头发。我弯下腰将那石块抱了起来,但那下面的景象却让我触目惊心起来,一下子不由地呆了。

那些乱草的根就在石块的下面,乱草的茎干很细很柔弱,发着黄色,弯弯曲曲地贴地向旁边逃逸,从石块的侧面长了出来,那儿恰好是石块的头部。我想:这石块没能捂住春天的气息,野草的生命在春天的感召下顽强地长了出来,但它们长出来的过程太艰难了,这个过程让它们的躯体畸形变异,带着病态,或许它们也能开花,它们的生命仍能一代一代的延续,但这种病态是不是也会一代一代地延续呢,或者说被石头压抑久了,病态是否已经变成了一种基因,变成了野草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

小时候看龚自珍的《病梅馆记》,看不出什么名堂,反觉得曲曲折折的梅树更好看,现在想来,那梅树和这病态的野草其实遭遇着同样的不幸,而我们人类一代一代不知疲倦地制造和欣赏着这种病态。这很让人感慨,仔细想来,我们每日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不由自主的事,脸上变幻着阿谀奉承或者道貌岸然的表情,我们难道就比那病态的野草高明些吗?

野草为了生命的延续,背负着石块的重压,它不得不变成那个样子,它想茂盛健康挺着头向上生长,那是不可能的,它柔弱的细茎顶不起那块石头。可是,我们人类背负着什么样的重压,以致不得不说假话,不得不做违心的事,弄得我们有时连自己都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是个健康正直的人。

当然,我只是胡思乱想,我没有答案,我只庆幸人类还会思索,或许这是我们唯一比野草高明的地方吧!生命在春天里思索感悟着生命,这让人感动。我想,若有一天所有的生命在遇到石块的重压时,生命的基因会即刻阻止生命的萌芽,宁愿枯死在黑暗里,也绝不变异病态地存活,那个时候,或许世界会变成一个崭新的面貌。

早春的桃花

春天的气息还很微弱,风里仍然有陡峭的寒意,到处还都是冬天的景象,秃树、枯草、灰蒙蒙的天,人身上还穿着未曾褪尽的厚重衣裳,田野里是一望无际依旧在蛰伏状态的麦苗。此刻麦苗的颜色很暗,几乎有点发黑,在整个冬天它们都是这样的,焦枯地伏贴在寒风里,那形状很令人怜悯。

但此刻毕竟有了春天的气息了,风中的寒意已经不是那么凛冽。此时出外,会在原野的某一处忽然看见一树桃花。它们或站在路畔桥边,或站在崖侧村旁。不管在哪儿,也不管那桃树是大是小,这红色的桃花一映入眼帘,人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惊喜无比,欣喜不已,人就猛然间醒悟:这春天是实实在在地来了。

桃花的颜色非常鲜艳,在四周灰色基调的衬托下尤其如此。那种红色鲜艳而且热烈,红得灼灼夺目,令人不禁精神为之一振,心情豁然开朗,有点惊醒的味道。

我小的时候,记得村子里的女人有折桃花插瓶的习惯。半尺许长的一段花枝,插到随便一个玻璃瓶子里,瓶中灌一些清水,摆放在窗台、柜盖或者洗脸梳头时所面对的土台上。这一放,土墙茅屋灰暗寒酸的陋室就立刻亮堂起来,充盈浮荡着一种轻松新鲜的喜意。进进出出的人受这种喜意的感染,似乎立刻爽然而喜悦起来,欣欣然脸上眉梢全有了春天的表情。

那个时候我就对“轻薄桃花”这个词感到愤愤不平,我弄不明白如此鲜活可爱的花为何要用“轻薄”二字来形容。当然,我现在明白了。我觉得人在爱美的同时,对美又有一种强烈的诋毁和妒忌心态,类似于酸葡萄心理。“轻薄桃花”也罢,“红颜祸水”也罢,实际上说的是一个意思,是人在自惭形秽之时对美好东西的一种恨意。

但是美的东西并不因诋毁妒忌而停止绽放,它们不停地萌动绽放,蓬勃顽强地展露自己的美,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因为这是生命的本能,生命在自己的历程中,必须将生命的火焰与美丽做一次淋漓尽致的喷发和渲染,只有这样,生命才能得以无尽地延续,才能和混沌的自然和谐共振,释放出醉人的光华。

桃花是年年绽放的,红灼灼的,鲜艳、热烈、如火如霞,在未褪尽的冬天的苍茫里,生命的红色光焰冲天而起,对四周的灰色,对陡峭的寒气没有半点歉意,毫无顾忌地就绽放出了自己的美丽和妖娆。

生命本能的力量是何其强大呀!在天低云暗压抑的空间里,在垃圾成山的荒郊,在荒山野岭的枯寂塬坡上,只要有一棵桃树,不管是弯腰驼背的老桃树,还是娇小娉婷的小桃树,只要春天的气息微微浮泛,它们就烂漫地笑了起来,笑出千万朵火一样的桃花,涂抹点缀在早春的天空之下。

往事风吹散,得失鸟衔飞

我这儿,前几天天气极冷,早上上班白霜满地,中午回家路上的水洼还结着薄冰。我最怕冷,赶紧加衣裳,毛衣毛裤穿上了,羊毛背心穿上了,外面又套上大棉袄。

这几天气温却又急剧回升,中午时分的太阳底下,温度恐怕在20度左右,有点小阳春的感觉。不过我身上穿的那些衣服一件也没脱,只要穿上身的,我就懒得脱,因为总有一天天气要变冷,脱了再加,实在麻烦。好在我只怕冷不怕热,虽然自感有点温暖过度,倒也不至于热得难受。

今天中午吃过饭,心中闷闷不乐,下了楼,一个人往河边闲走。我家就在河岸左近,视河堤内外为后花园,有事没事总去那儿溜达。河堤内杂树成林,不过如今树叶子都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杈萧条而疏朗,阳光直射下来,树下很多贴地而生的野草还绿莹莹的,没有半点冬天的样子,但是水边的野芦苇花全白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看起来非常漂亮,摇曳之中带了些荒凉古老的味道。

在堤内走了一会儿,我就感觉热得难受,脱了棉袄还想继续走,两条腿却既笨拙又沉重,毛裤紧绷绷地箍在腿上,每迈出一步都十分吃力。我颓然坐到一株老槐树虬伸而出的巨根上,心想:“我老了,所以才走得这么艰难。”

靠着树身晒着太阳,听着河水潺潺,我一动也不想动。老迈力衰的人都这样子吧?或许我现在还不算老迈,但无可置疑我正向着老迈的目标飞奔。这个念头一起,心中就伤感起来。岁月无情,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的那些事还清晰得恍如昨日,人却已经离老迈不远。人的一生何其短暂,眨眼间心中的记忆就全是往事了。

童年时候一幕幕事情在心中泛了上来,少年时候的事情也纷至沓来。与人打架,打输了那种屈辱感,被人威胁、孤立无助时那种惶恐感,而冒险一搏得胜后的那种快意与自豪,接下来的求学、工作,各种各样的情景一一在脑中闪过。想到得意之事,我的脸上不自禁地就露出微笑,想到屈辱的事,心中就仇恨涌起,咬紧了牙关。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一会儿痛悔不已,一会儿暗自庆幸,一会儿得意扬扬,一会儿又自怨自艾。人的一生,有数不清的陈年旧事,有数不清的失意和落寞,也有数不清的依恋和眷慕,但是这些注定了都将成为往事。人,谋划筹算兢兢业业拼死拼活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将现实变为往事的过程,那么,又何必蝇营狗苟,患得患失?

我当然没有答案,我只是胡乱想想而已,希望通过这个问题,让自己快乐起来。多半下午的时间就在这种胡思乱想中度过,当一缕一缕的凉风吹来,我身上的燥热慢慢消失,心情似乎也好了起来,腿上的沉重感没有了,周身舒泰,精力充沛,抬起头来,太阳已经悬停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圆球状的太阳红得鲜亮,红得晶莹,此刻它没有一丝光,柔和而亲切。在太阳的上面,红霞铺满了西边的天空。耳边只觉鸟鸣阵阵,回过头来,看见成群的麻雀在树林间乱飞,叽叽喳喳叫着,不断地飞起又落下,世界仿佛恍惚间又恢复了生机与活力。

我跳了起来,脑子里冒出两句话:“往事风吹散,得失鸟衔飞。”想了想,似乎“鸟衔飞”三个字前人早就用过,却想不起是谁用过,欲将这一句改成“长天雨洗青”,今日却并没有下雨,不符合实际,但随即我就哑然失笑了:“既然一切都让风吹散了,无得无失,无荣无辱,那还何必想这种事呢?”

虽然我无力改变任何事情,更无法改变往事,但我不能和自己过不去呀!我于是掏出手机给老侯打电话:“今晚有没有饭局?有没有赌局?”老侯大为愕然:“你不是自命清高,和我们这帮酒肉朋友不来往了?”我说:“我思想认识提高了,现在强烈要求重新加入。”老侯哈哈大笑,高兴得连连咳嗽:“好极妙极,浪子回头金不换,少了你,没人赖酒全是闷喝,大家都感觉没有过去热闹了。”我说:“别说废话,今晚在哪儿?”老侯说:“今晚在紫绣阁,酒后开赌,赌完去隧道兜风,要参加就赶快来。”

我挂断电话,穿上棉袄,走上河堤,在夕阳的余晖里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车,就往紫绣阁的方向赶去。

月亮

我家的晚饭一般吃得比较迟,晚8点左右才能吃完。今晚很奇怪,晚饭之后不久就停电了,很无奈,也很无聊,我于是捧了一杯茶,拉一把太师椅,坐到阳台上乘凉。

阳台的拐角处恰好有风,既不大也不小的那种风,很凉快,吹得我悠悠然生出非常惬意的感觉。我于是哼着小调,纵目向白鹿原上望去。那儿灯火辉煌之处,是思源学院所在的二原子,白鹿原的最高处是看不见的。

就在这个时候,思源学院的那片白色的灯火之上,忽然出现一抹土红色的东西,像是彩虹的形状,但颜色太淡,也不鲜艳。我疑惑不已,凝目细看,那抹土红色渐渐变化,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弧形,颜色也变得介于土红和粉红之间。那东西似乎很大,如一顶帽子扣在思源学院的上面。我吃惊道:“这是什么东西?”遂急忙站了起来,趴在阳台边上睁大了眼睛。那东西越来越大了,由弧形慢慢地变成半圆,然后它一点一点地升高,颜色也由淡变浓。当它终于全部脱出灯火辉煌的遮挡,兀然虚悬于白鹿原上丈许高的空中时,我这才敢肯定那东西绝对就是月亮。

但是我想象不出它为何看起来那么巨大,它的颜色也是那么古怪。巨大与古怪就足以让人产生震撼的感觉了,可更让我诧异的是它虚悬在离原头那么近的空中,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它没有一点光芒,晕乎乎的似乎还在睡眼惺忪地做梦。

对于月亮,虽觉得它很有诗意,但我仔细观察它的时间并不多,对它的好感也不过是得之于前人颂扬月亮的那些陈词滥调。月亮被前人不厌其烦地赞美,说它美丽明亮,说它温柔亲切,因而古人对它总怀有一种复杂的心态,孺慕敬爱兼而有之。但我看着白鹿原上的这轮红而且大的月亮,却莫名其妙地感觉它很可怜,它那么的孤独,就静静地悬在那儿,和下面的灯火辉煌刚好形成对比。

此刻天空中看不见一颗星星,天也不蓝,灰蒙蒙的。那轮暗淡无光的红月亮悬在那儿,似乎很无聊,百无聊赖的那种无聊。我心中不由涌起一种怜惜的感觉,怜惜它的孤独,怜惜它土红色的一点也不明亮的颜色,好像它就是我的朋友,因某种原因而失意颓唐,萎靡不振。

我在怜惜的情绪中想起了我第一次被月亮的美所震撼的情景。那是很早以前了,那时候我正上高中,学校就在骊山的山腰,下晚自习后我要走下一道长长的台阶,去灶房打水。那段台阶只下了一半,我就惊恐地站住了,一步也不敢走了,两只眼瞪得大大的,眼前的情景让我目瞪口呆。

台阶的下方就是一轮明月,明月的旁边是一株垂柳。那轮月亮非常大,非常明亮,让我惊恐的是它离我太近了,我感觉它就在我下方三丈之处虚悬着。垂柳的枝条在它的边缘拂动,将它柔和的光芒拨得一闪一闪的,在这光芒之中,柳条上每个叶片的形状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叶片上的脉络也能看见。这是一幅美得让人震惊的图画,我在震撼的同时又感到十分恐惧。我不敢朝下走,我怕我会走进那个神秘美丽的去处,即使走不进去,但我在台阶最下端拐弯的地方转身时,胳膊肯定会撞到它。这种想法让我惊怖不已,心突突地直跳。

呆愣惊恐地站了片刻,我急忙转身,飞一样地就跑回了宿舍。同学们还都没有睡,我大叫大嚷将我看到的情景讲给他们听,可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话。我就指手画脚,赌咒发誓,喜形于色,不断地重复地说。大家看我不像说谎的样子,遂一起出了宿舍,随我去那儿看月亮。

我们闹嚷嚷地赶到那道台阶的上端时,刚才的情景却不见了,我是说那种美得神秘而且恐怖的情景不见了,因为这时月亮已升到了柳树的上方。这一升,月亮显得小了许多,虽然还有两三个垂柳的枝条伸得高高的,在月亮的下缘部分轻拂,不过柳条上叶子的形状一点也看不清楚了,柳条看起来就像会动的剪纸一样,在明亮的背景里非常黑暗。

我的那些同学一齐赞美起来,欢呼道:“这么好看的月亮呀,太美丽了!”我在一旁唉声叹气,知道我刚才看到的情景,那是一辈子再也看不到了。

厚古薄今

如果能够自由挑选自己所生活的时代,我会毫不犹豫地挑选当代。当今这个社会对我最具吸引力的一是言论自由,二是可以上网,但这不妨碍我一贯的厚古薄今思想,究其原因,是我在当今活得很失败,潜意识里就需要给自己的精神找一个寄托的所在,未来是茫然一片不可知的,那么,就只能在古代寻找寄托了。

今天这个时代的最大弊端,就是能够挑起大多数人的欲望却无法让大多数人实现这个欲望,有欲望而无法实现,就焦虑、浮躁、怨怼,难得心平气和。这种心态最容易产生挫折感和失败感,而与失败感相伴随的,就是逃避现实。

在我的眼中,在我目光所及的范围里,找不到可以让我俯视的人,我感觉每个人都比我更成功,比我更适合在这个时代生活,我是他们俯视的对象、怜悯的对象。而更让我恼恨的是,我同样找不到仰视的对象,这个时代没有圣人,没有巨人,各种大师也早就死光了,那些假冒巨人或者大师的人,其一举一动看不出半点巨人或大师的风采,无法让人顿生高山仰止的感觉。因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距离感消失,看得真切,所以就有这种效果吧!但不管怎么说,不能俯视又不能仰视的时代,其别扭难受是显而易见的,因此我宁愿相信古代比如今更好。

如果能回到古代的话,我最愿意生活在宋代,北宋南宋都行。在最有人文味道的宋代,在江南的苏杭一带做一个私塾先生,想来一定非常惬意。私塾先生不需要很高的学问,能讲“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会八股文章的起承转合,基本就可以混一口饭了。而我没有大的奢望,有饭吃能看江南的小桥流水,如果有几个穷酸文人来往当然更好,坐在夕阳下谈古论今胡说八道,说得口沫横飞酣畅淋漓,这个乐趣相当不错,胜过在诸多的物质欲望里挣扎浮沉。

佛教认为欲望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所以要灭杀欲望。当今的思潮认为欲望是社会前进的动力,所以总用各种诱惑唤醒欲望。可是,人生是一场没有规则的游戏,这个游戏的最终收获只是感觉,而欲望的副作用,就是总让感觉麻木。

本领越高成就越大,欲望就水涨船高随着疯长。世上没有多少人是带着心满意足的感觉离开这个世界的,因为,人的欲望永远也无法全部满足。

衣食住行左右着人的肉体,也折磨着人的肉体,而欲望左右着人的精神,也折磨着人的精神。肉体的休憩所在是床,而精神的休憩所在就是幻想了。杜甫说“不薄今人爱古人”,想来杜老夫子饥寒交迫之际,也常常哀叹自己活得失败吧!孔仲尼言必提周公,认为尧舜时期是上古盛世,想来在感觉上,他与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似乎也是格格不入,无奈之际才大发思古幽情。

虽然说古今一理,没有哪个时代更好,但人总要给自己想象一个更适合自己的时代,这是所有被失败感笼罩的人的共同嗜好。

夏天

我这儿从5月份起就进入夏天了,“五一”刚过,天气稍微晴上那么几天,气温就迅猛蹿升到30度以上了。这时候所有的人都换上了夏装,但说真话,此时并不算很热,只要不是站在阳光直射的地方,人就没有热得难受的感觉。如果夏天总像5月那样子温和,那就谢天谢地了。

不过6月虽热,早晨时候还相对好一些,大清早的太阳未出时,风是凉爽的,空气中还多少有点湿漉漉的味道。此时走路散步,只要缓缓而行就不会出汗。但到了七八月那就不行了,那是真正的酷暑,整个城市都成了一个蒸笼。

夏天的酷热要么在7月,要么在8月达到登峰造极,并且持续十多天甚至二十多天。这段时间,天气预报总说温度是38度或者30度,但在大家的感觉里,温度早已超过40度了。在路上走,穿的鞋稍微底子薄一点,脚就烫得不行,即便在树荫下,那热浪也熏得人一阵一阵地发晕。这时各大商场里就人满为患了。大商场里有空调,附近的老太太老头子家庭妇女等待在家里嫌热,又不舍得开空调用自家的电,于是就出来散步,一走就走到凉快的大商场里。这些人只看不买,扎堆坐在一起拉家常。商场抓住这难得的机遇,降价风潮铺天盖地,把不知多少年前的老库存都翻了出来,以打三折两折的价格吸引乘凉的人。

这时候的街上是流光溢彩的,红裙子、花阳伞、黑墨镜,组成一幅懒洋洋的夏日风情图。但此时街上的美女只能远观不可近视,树荫下、橱窗旁,擦肩而过的美女个个都有汗味,浓重的汗味夹杂着香水味,混合成一种怪怪的味道,让人不禁大皱眉头疾趋而行。

七八月没有所谓的早晚之分,大清早的温度和中午基本是持平的。六七点起床时,动作稍微快一点,就会汗出如浆。没有空调的人家,往往在傍晚时全家出动到处流浪寻凉快的地方,一直到晚上12点之后才敢回到家里。当然,更多的人此时选择了夜不归宿,一张躺椅,一把扇子,小道旁、马路边、河堤上,就那么囫囵过一夜。

好些年前我住在棚户区时,每年的酷暑期都是我们那儿最热闹的时候。吃过晚饭太阳下山之后,勤快的街坊邻居就用脸盆端了水,把小道整个地用水泼洒一遍,以此降温,让水泥路面的热气散发一些,然后各家各户的躺椅、钢丝床、小凳子就陆续搬出来了,摆放得一排一排的。平时交往不多的街坊们此刻躺在一起,东拉西扯地说话。男人们相互让着烟,谈论伊拉克或者国中某要人的逸闻,女人们则是拉家常,孩子们兴奋地成群地疯跑,爱喝酒的、爱打牌的这时就摆好摊子大声吆喝人上场。一般到了深夜2点之后,孩子与年轻女人就基本回家去睡了,剩下的人再闹一会儿,实在困倦不堪时,便在躺椅钢丝床上胡乱睡了,直睡到第二天早晨。

我那时住的屋子只有12平方米,四周屋宇连绵,挤得密不透风,门外的小道只有一米宽,还放着一排蜂窝煤炉子。当时做饭都用这个,屋内的温度之高可以想象。当时这片棚户区没有一家安空调的,大家从来没用过这东西,真没想过装空调来防暑。再说那地方也没办法安,电线都是几十年前装的,既细又老旧得不成样子,根本负荷不起空调。

我记得星期天时,在屋子里经常热得脑袋发晕,无奈之下就弄一桶自来水,晕时就将头伸进水桶里凉快片刻,否则的话真可能熬不过那段顶峰时间。

最热的时候大家最盼的就是赶快下雨,若是有一场绵绵细雨,那就是需要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往往雨点才稍微滴下来那么一星半星,孩子们就喜得奔走相告。但最热的时段一般都不下雨,天上连云片也很少,总是晴空万里。那几年尹相杰唱的歌恰好流行,“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妹不开口妹不说话妹心怎么想。”大家就骂尹相杰,说天这么热都是他惹的祸,整天唱这个哪还能下雨。

七八月间,唯一不怕热的恐怕就是知了。这虫子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叫,声音又尖又亮,叫得人烦躁异常。这时候,唯一能降暑的活动,就是带孩子去浐河边玩水。那会儿浐河的水还是十分清亮的,河滩里铺满白糖一样的砂子,还有大大小小的石块。每到傍晚,河中的沙洲水边就挤满了人,大人们坐在石头上将腿脚伸进水里,孩子们则脱光了衣裳在水里胡乱扑腾。浐河的水太小,即便几处较大的水潭,水深也就是一二尺的样子。

一般来说,到了9月中旬之后,天气渐渐地就开始凉了,夏天渐渐地让位于秋天,但酷热不时地反复一下,企图卷土重来。“十一”国庆节之后,酷热才彻底消失,让位于袅袅秋风。

月明星稀

在中国的文化里,月亮有被神化的痕迹,至少可以说月亮被严重地美化了、诗意化了,它成了团圆的象征、深情的代表、美丽的概括、温柔的典范。思念的时候在月光里思念,说某个人长得美丽就用月亮来形容,两情相悦时对着月亮发誓,甚至狐狸精成仙得道也要头戴髑髅对月而拜,还有,主管人间姻缘的神仙也要在月光下工作,称作“月老”。如此等等,可以看作中国人崇拜月亮的某种心态或者情结。

月亮的美丽是毋庸置疑的,在风清月明的夜晚,一轮孤月高悬中天,微云散乱,河汉无声,此时此刻人的情绪飘浮于微茫神秘的月光中,很容易就浮想联翩、感叹唏嘘,生出数不清的思慕怀恋之念。用月亮来比喻美丽婉转的女子,那也十分恰当,比用花来比喻贴切得多。花能比出美女的艳丽,但无法将恬静和婉温柔等内在东西比喻出来,可是月亮能比喻出来。思念故乡、怀念情人也只有在月夜才最合适,因为月夜的气氛最能让心灵不受约束不受干扰地自由波动。

我最喜欢在月明之夜漫无目标地散步,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有时候想到某些事心中苦闷,我就停下来仰头望月。“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古人望月因其心境不同而看到不同的月亮,我不是这样,我在任何时候望月都愿意将月亮想象成一位绝世美女。我心情愉快的时候,这位美女就在天边微笑;我心情沮丧的时候,她就冷冰冰地在中天不语;我自伤自怜的时候,就感觉她在天上孤独无依。不管怎么感觉,我知道我和月亮并没有默契,月亮并不因我的感觉而产生丝毫的变化,我的感觉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碧空如洗、孤月独明的夜景其实并不好看,虽然此时的月亮最突出、最容易看得清楚。我记忆中最好看的夜景是天上布满了瓦片状的白云,那些云不怎么厚,恰好能被月光穿透。月亮在云片的缝隙里游鱼一样地穿梭,凉风阵阵,吹得云片如河水中飘飘荡荡的树叶或者花瓣,这种夜景最好是在夏天的夜晚观赏,中秋时候月亮虽明,但秋风凉飕飕的,总给人一种悲凉的味道。秋天一般也没有瓦片状的云片来衬托月亮,因此秋月远没有夏天的月亮好看。

夏天的月亮是顽皮的,不但美丽而且弥漫着活力。秋月比夏月成熟了许多,恬静了许多,但秋月的光亮里已有了隐隐的暮气,给人以美人迟暮的沧桑之感。

如果略去季节变化带来的差异,仅只就月亮本身来说,我认为月亮与人类的善意和爱心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当然我无法确证这种联系,我只是以我有限的体验感觉到这一点。通常情况下,只要我沐浴在月亮里,我就感觉自己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感觉思虑和触觉都轻灵敏感得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境界,此时很难产生仇恨愤怒一类情绪,此时最容易感动。一些平日不足挂意的事情,一些往昔遥远的几乎都忘记了的事情,这些事情只要在月光里被送上心头,那种感动的效果就不容小觑。

经常被外界的事物感动不知该不该算是一种美德,在现实中这一点常常被认为是人的弱点。现实是太阳的世界,没有月亮的影子。月光只在夜晚悄悄地撒下光芒,将它柔和的美丽与恬静安详洒向每一个人的梦中,于是每个人梦中的世界都铺满了澄澈的月光。

落花

落花离开枝头的时候,飘飘荡荡顺风而下,此时等待着它的,是一个无法得知的命运。路边有污泥浊水的沟渠,树下有猫或狗在嬉戏。落在沟里,落在猫狗嬉戏之处,那么这朵尚未枯萎的花可能立刻就毁掉了。如果有美人才女路过,比如说公主或有名的大美女一类人物,这花落在她们的头上鬓边,引起随行者的一番惊叫或者赞叹,美女随即轻抬玉手,捻起花朵顾而微笑,那么对落花而言这就算是一桩奇遇了。即便没有这种千载难逢的奇遇,落在屋顶、落在树杈间与鸟雀为伍,受阳光照拂,在天与地之间陶醉一番后悄然而去,那也强过落入沟渠的污泥之中。

但是落花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在离枝的一刹那间,它的命运就交给风了。是落入沟渠之内还是飘飞到美女的鬓边,完全取决于风,落花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风主宰着落花的命运,可是风是无意识的,风并不知道自己轻轻地吹过,便会给许多落花带来噩运,而给另一些落花带来奇遇,风因为必须吹它就吹了。“天地无情”的意思或许就是指这个。早春的和风吹来,但它并不是为花开而来的,花朵的开放只不过是恰逢其时;春末的熏风,也不是为了仇恨花朵而来的。对特定的某一朵花来说,开开落落都是偶然,难以预测难以掌握,开,也不必感谢春风的恩惠,落,也不必埋怨熏风的狠毒。

落花在命运的安排下纷纷凋谢,用满地落红做最后一次诗意的亮相,以装扮春末的景色,然后化作尘泥,与万物同朽。化为尘泥的落花没有了鲜艳的色彩,香味也消失了,曾经的一切都没了痕迹,和腐土烂泥一模一样,这是落花最后的归宿,除此之外,它别无选择。

其实,一切生命都可以看作一朵花,因为任何生命的绽放都会散射出光华与活力,但是生命是短暂的,光华与活力散射净尽,生命之花就该凋谢了,像自然界的花朵一样落下枝头,化为泥土。这也是宿命,想不出来生命的存在有什么伟大的意义,来了,又走了,如此而已,过程很简单而且从来也没有例外。

当然,生命在其本身的存活过程中可能觉得自己的存在意义非凡。花朵在枝头鲜艳明媚时,会感觉鲜艳明媚就是自己存在的意义,人在得意须尽欢的心态中,可能会觉得得意与欢乐就是自己存在的意义。但是,这些意义都是生命自己的感觉,生命的感觉存在一天,本身的意义就存在一天,没有感觉的生命是无法想象的,其存在与否也就显得毫无意义。

一朵花落了,就无法再上枝头了,除非时间能够倒流。但问题是为何要落花重上枝头呢,这只是人的一种臆想。生命由无到有,由有到无,完成一个过程,过程完了,生命的意义也就终结了。可人总是喜欢带点淡淡的怀旧情绪,回忆往事,悲叹花落,在绵长的惆怅里,享受时间虚拟的倒流所带来的感动,只是,这些感动多多少少都有悲伤的成分。

最动人的音乐是悲伤的,最动人的诗篇是悲伤的,最动人的图画、场景也是悲伤的,凡能让人内心战栗情不自禁的物事,都有悲伤的成分在内。而所有的悲伤,都与生命的时间无法倒流有关。

死亡

麦子、稻子成熟时都变成了黄色,一大片一大片沐浴着阳光,显出喜气洋洋的气氛。籽粒成熟了,母体同时死去,仿佛很自然,自然得不用去留心,更不用去思考。上一代死去了,下一代承继了它们的生命,所以上一代含笑而去,根本无半分流连,死得舒心、安乐、坦然。它们知道生命会在自己的死亡中得到延续,壮大。自己虽然死了,但遗传会复制出千万个自我,与我活着一般无异,变异会使我的生命力愈加强大,经得起环境的磨难和考验,比自己活着的时候更加辉煌和灿烂。这种死亡,的确称得上虽死犹生。

人的死亡,与植物大不相同,基本是在凄惨哀痛中完成的。儿哭女啼,泪落如雨。将要死亡者最后一次睁开绝望的眼睛,无限留恋地望一眼阳光明媚的世界,模糊不清地嗫嚅着最难割舍的人的名字,这时候,他感觉到勾魂无常将自己的生命一丝丝抽出去,抽得“嘶嘶”作响,原先充沛鼓荡的生机一点点涣散,疲软,他便知道顷刻间就要与这个世界永诀了,恐惧与绝望从瞳孔中渗出来,生的欲望像涌泉一样从心底泛起,于是,产生了所谓的“回光返照”现象,挣扎一会儿,再仔细地看这个世界一会儿,最后便溘然长逝。

成熟的小麦、稻子是从从容容就死的,在一片金色的波浪中,在一阵阵丰收的喜悦里,慈祥安恬地垂下籽粒饱满的头颅,魂魄弥漫开去,消失在秋色日光之中,无影无踪,而新的一代在母体之中微笑,等待着明年。生的极致便是死,死的价值便是新生命的更加壮大。

一个人会在成熟期安详地就死吗?可人没有植物意义上的成熟期,没有既定目标的完成,功成名就不会使人满足,鞠躬尽瘁不会使人安然,即使穷困潦倒,挨饥受饿人也不愿意去死,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死亡对人来说永远是最大的悲剧。含笑赴九泉的实例极难找到,以荒诞手法希求长生不老的倒是屡见不鲜,因此可以说,死亡既是人的大限,也是人类从古至今最大的误区。

死生大事,不可不察。有生便有死,生未必就一定快乐,死也未必就一定痛苦。道理是这样,但求生似乎是一种本能,虽有舍生取义的,有因爱殉情的,但他们在结束生命之时,心中一定十分难受,一定充满了哀痛绝望的情绪。

生命的意义很难定义,但生命的意义和死亡的意义应该有某一种天然的联系,他们是相辅相成的。如果没有死亡,生命也就没有了价值,对一个长生不死的人来说,生命就变得既不珍贵也不新鲜。因为死亡的存在,生命才熠熠闪光。不过这些话都是老生常谈,一般人最想知道的,历代哲士庸人都想穷根究底的,不是生死的意义,而是生命的形态。生命的形态到底有多少种?换句话说,生命到底能不能轮回?死亡到底是不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

生物学上的死亡,是指肉体的死亡,肉体死亡之后,精神能否脱离肉体而独立存在?这仿佛是个千古之谜,唯物论者与唯心论者为此争辩了几千年,也没有争出个结果,不过在人的潜意识里,总是希望灵肉可以分离。试想想,灵肉如果能够分离,那么鬼神之事就是真的了,人、鬼、神共存的世界比单纯的人类世界要丰富而且精彩得多,并且,这样一来,死亡只不过是生命变换一种存在的形式罢了,大可不必哭哭啼啼,恐惧哀切。英国的传教士约翰·多恩曾思索过死亡的问题。他说:“全人类是一个作者所创作,是一本书。一个人死去时,并不是从这本书里撕去一章,而是书的这一章被翻译成了更好的语言;书的每一章都要这样被翻译出来。”

多恩的话对我们是否有启示呢?书有多种文字的版本,生命会否也有多种的存在状态呢?或者在我们眼中没有生命的石块、土粒,用另外一种眼光去看时它们都是活生生的,有生命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对生命的理解就太褊狭了,或许理解了生命,我们才会真正理解死亡。

朱栏今已朽,何况依栏人

水落山寒处,盈盈记踏春。朱栏今已朽,何况依栏人。

这是清人厉鹗的诗,过去早就看过,那时只觉得这首诗写得不错,感慨良深,这几天无意间又看到,蓦然间却生出一种天苍苍,地茫茫,一切尽归尘土的虚无悲观情绪,伤感之下觉得世事万物、往昔未来,所在皆空,都是幻象泡影,经不住一场风吹,而主宰幻象泡影的风也是来去无常,不可捉摸。

如今我的眼前是萧条、荒凉冬天的景色,树木无叶,天宇灰暗,这景象的确很令人情绪低落。不过我知道,只要来一场和软温煦的春风,眼前的景象就会簇然一变,花红树绿,云白天蓝。但是花红树绿又能怎样呢?一场寒风之后又会叶凋花枯。人生活在幻象中,眼迷五色,心醉五音,迷醉之后重新张目四顾,恍恍然却发现世界早已变样,而原来的色彩与感觉荡然无存,不知所终。如果这色彩与感觉确实存在过,那也罢了,如果细溯根源穷究不舍下,发现所谓的色彩与感觉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五色只是干渴的眼睛生出的毫光,感觉只是自己寂寞的心灵生出的臆想,那么此时,人除过万念俱灰一声长叹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呢!

话说回来,即便那些东西曾经真实存在过,那也是一去永不复返了。寒山逢春会重新草绿花红,但那草那花已经不是往年见过的花草了。朱栏朽烂之后可以重做,只要有朱栏,就会有凭栏远望的人,但是那栏那人既然换过,旧时的心情无论如何是无法重拾了。

年年的春风都是不一样的,年年桃花的红色都是不一样的,每次看见春天,人的心情也都是不一样的。一树繁花,在春风里尽情地开过,开过之后零落成泥碾作尘土,那也不枉了曾经为花一场。问题是赏花的人,如果迷醉颠倒意乱情迷之后,擦擦眼睛,发现原来所赏之花竟是一树败叶,残败零落不堪入目,此时此刻,赏花的人该是一种何等懊悔的心情!

有赏花的人,自然就有踏春寻芳看风景的人。赏花人也是一道风景,假如这赏花人面对着满树火一样开放的胜景,而赏花人本身不但是窈窕淑女,绰约似仙,而且赏花时如痴如醉、意乱情迷的表情姿态如诗如画,那么这赏花的情景当胜过世上最美的花。但是当窈窕淑女对着一树败叶激动得又笑又舞,感动得啼泣连连,此时欣赏赏花人的人不知该当作何感慨!

世上有些事估计永远也不会发生,有些事虽无时无刻都在发生着,但除过当事人之外,别的人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水落山寒时人莫名其妙地会记起盈盈踏春的情景,山花烂漫时或许人又对冬风刺骨的情景不停地追忆。

人很矛盾,庆幸的是朱栏虽朽,依栏人仍在。昔日的笑声消散了,今日仍然会笑,今日的笑声少了往昔的那种韵味,可是,只要有笑声,那就仍有希望。

旧梦依稀人依旧

旧梦依稀,是因为旧梦太遥远了,遥远得几乎失去了色彩,只呈淡而朦胧的灰色。这梦是如此的遥远,若有若无,将依恋、惆怅、怀想和伤感留给忆梦的人。

旧梦是早已失去的梦,是梦的残魂。这残魂在时间的尽头处漂浮着,看不见它的形状,听不见它的声响,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是在不经意间,在毫无觉察毫无预备的时候,这梦蓦然间就在我们记忆的深处出现。或许这梦只是翩然一闪就消失了,可那一瞬间的幻梦,也足以让我们感动得呼吸急促,泪水溢满眼眶。

哪个人的心中没有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旧梦呢?因为无法实现,这梦才如此的遗憾和伤感。因为无法实现,这个梦才如此的旖旎美丽。因为无法实现,我们才总是选择尽可能地将它遗忘。但是哪个人的梦能真的忘掉呢?这梦被锁在我们感觉的深处,我们就以为将它忘得干干净净了。但是,陈锁千年的梦也是不灭的,虽然时日太长,这梦已经十分的稀薄、十分的瘦削,不过它仍在内心最遥远最深邃的地方顽强地存活着。在我们的精神最懈怠最虚弱的那一刻,这梦就挣脱层层捆缚,悠悠然地浮上心头,如白云的缝隙处露下的一丝月光,照亮我们空荡荡不堪重负的心灵。

旧梦在虚无处飘飞,在记忆的深海中潜游。旧梦无质无形,无色无味,是一缕将散未散的烟。这梦或许是传说中神佛对人类的呼唤,或许是我们一直被压抑的天性的挣扎,或许是冥冥中造物主提醒我们的信号,也可能它仅仅只是我们心中对时间和永恒的一种敬畏和依恋。不管它是什么,只要它浮上我们的心头,它就提醒我们是脆弱的人类,时时刻刻受各种制约无法羽化而登仙。

在红尘世界,当我们越来越背离本真的自我时,心中的旧梦就会在遥远至极的地方频繁地向我们招手。当我们在五光十色的红尘中迷失本性时,旧梦会幽灵般地潜入我们的意识,提醒我们红尘之外的等待。我们可以暂时不做梦,但我们永远也摆脱不了旧梦的眷顾和缠绕。其实融入红尘愈深,我们离旧梦就愈远。当我们自以为逐梦而行时,旧时的幻梦就以比我们高得多的速度迅速逃逸。当我们拖着疲倦的身躯,躺倒在松下柳荫,什么也不去想时,那梦却可能倏忽间闪现出来,逼真如画,让我们伤感、惭愧,继而惊出一身冷汗。

本真的自我与红尘中的自我由旧梦维系着,若即若离地前行。旧梦时刻萦绕心头的人,是所谓的痴人;旧梦虽不常来,可对那梦总也不能忘怀的人,是所谓的性情中人;能抵御梦的诱惑,毅然不顾独立前行的人,是所谓强人;心智精神完全不受梦的约束与牵制,与梦彻底断绝联系的人,就是所谓的狂人了。

狂人是天下无敌的,为所欲为,没有哪种力量可以与之相抗。当红尘中迷失本性的一刹那间,人人都可能变成狂人。狂人体内的平衡机制已经被打破,所以狂人无所畏惧、勇往直前。但是短暂的狂躁之后,狂人也许会在机缘巧合下,恢复与旧梦的联系,这就是人醍醐灌顶或者恍然明悟的时候。

旧梦依稀,在天边闪现,一明一灭,如茫茫红尘中心灵的灯塔。但红尘是如此的喧嚣张扬,诱惑与欲望让我们虚拟的感觉无限度地膨胀。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依稀的旧梦感觉起来是那么的微茫。旧梦依稀的时候,人还能依旧吗?人不能在两个时间踏进同一条河流,那么,人能否在两个时间进入同一个梦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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