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辑 闲情梦影

旧梦依稀春草绿 作者:石之轩


第二辑 闲情梦影

岁月偶记

1.睡懒觉以冬天为宜,以下雪天为宜,下大雪,漫天皆白,道路为之滞塞,寒风呼呼,此时最宜睡懒觉,睡起来也心安理得。

2.少年夫妻互为情人,中年夫妻互为合作伙伴,老年夫妻互为保姆。

3.女人需要终生哄,但只能由男人来哄。女人哄女人,就不灵验了。

4.看美女,以偷看最佳,偷看时以侧面看最佳,正面次之,背面最次。偷看时美女没有觉察,所以最能看到她真正的神韵,在美女有觉察时看,她就会不自觉地扮出各种姿态、表情,有装腔作势的嫌疑,很难看出本来面目。

看美女,需在其静态时看,笑闹时看次之,哭闹时看最次,所有的美女,当其哭闹之时,都丑态毕露,所以应该尽量回避。

5.文人爱名,甚于商人爱钱,甚于当官的爱权。

6.所有的父母都希望儿女超越自己,这样才觉得理所当然;大多数子女却希望父母能混得更好,以便自己在大树之下乘凉,他们觉得树下乘凉也理所当然。

7.泼妇骂街,和勇士上战场一样,都需要视死如归的那种勇气;贪官第一次受贿,和妓女第一次接客一样,都是在羞羞答答半推半就中完成的。

8.小时候爱过年,每过一次年,就觉得自己长大了一岁,因此满心欢喜,对过年充满了期待;现在害怕过年,每过一次年,就觉得自己老了一岁,因此心中满是悲哀和无奈。

9.古诗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其实,旧衣服穿起来更舒适一些,而老朋友,特别是相隔多年不见,两人的思想、地位已经大不一样的老朋友,相见后并没有多少知心话可讲。

10.虽然关于做人有很多金玉良言,但绝大多数人只是按自己的性格和良知行事;虽然作诗有很多理论和技术,但绝大多数好诗都是妙手偶得。

11.世人不但以貌取人,以衣取人,对于虫鱼鸟兽也是这样。喜鹊的羽衣比乌鸦顺眼,叫声较乌鸦悦耳,于是人就爱喜鹊讨厌乌鸦;燕子的衣裳比麻雀漂亮,鸣声比麻雀温柔,于是就爱燕子而轻视麻雀。

12.月亮本是一堆土石,但千百年来已经被诗化,梅兰竹菊的品格也是人为强加给它们的。其实,风花雪月青山绿水等物事都被人为地诗化美化了。奇怪的是,人很难诗化自己。

13.忙时能挤出时间,闲时挤不出时间。因为忙时才想到要挤时间,闲时总觉得时间多得很,根本不需要挤。

14.不好色的男人趋近于中性,吸引力因之大减;不多情的女人也趋近于中性,吸引力同样大减。

15.从感觉上来说,人不一定有猪幸福。因为人比猪聪明,知道忧虑前途、命运,知道对比,而猪只要能吃饱睡足就十分满足了,所以郑板桥劝人“糊涂”。但猪最后总免不了被一刀宰掉,所以郑板桥的话虽然流传甚广,人却总不愿意真正糊涂。

16.友情如茶,不醉人也不伤人;爱情如酒,能醉人也能伤人;而亲情是白开水,贵在纯,贵在随物赋形。以茶之清香,酒之浓烈,也必须使自己和水的形态类似。

一抹微云

夏天的云,往往是一朵一朵的,很慵懒娴雅地在天空上飘浮着,虽然很白也很好看,但是夏天酷热,这些云朵不怎么遮太阳,所以我看见它们就想起了酷暑难当,就感觉满身热辣辣的。很多人说秋天里天高云淡,但我这儿一到秋天就是阴雨淋漓,即便雨停了,天上的云也是灰蒙蒙的不散,弄得人很压抑。冬天的云是什么样子我没留神过,我怕冷,一到冬天就窝在屋子里很少出去,因此我印象中最富有诗意的云是在春天。

晴朗的春日,桃花吐红柳条泛绿的时候,在天边就会出现带状的云彩,一般颜色都是白色,偶尔也有淡红色或其他颜色。这种云带如丝绦一样在天边舒展,悠悠然似动非动。如果云带很稀薄,边缘部分淡淡的若有若无,并且云带也不怎么弯曲,看起来像是用笔随意地在天边那么涂抹了一下,抹出了那条云带,这就是人常说的一抹微云了。

一抹微云在早春时节最常出现,淡淡的,很不着意的就在天边蓝色的背景上附着了。它的出现毫无痕迹可寻,被抹在相对较远但又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地方。那地方的天宇虽是倾斜向下的,但离地平线还很远,这种距离可能是审美上的最佳距离,同时早春的景色气候等都让人的心情轻松愉快,因此,一抹微云在无心的悠然淡然中,就有了很多的诗情画意。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可能是写微云的最经典的句子,不过,写这句子的秦观多愁善感,将微云写进一片萧瑟伤感的图画之中,这让我很不满意。“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这幅图画虽很有美感,但微云不该出现在这幅图画里。

我的理解,微云应该出现在轻松欢快且很鲜亮的图画里。地上桃红柳绿,天上微云淡抹,空中燕子斜穿上下,远处有隐隐约约的青山,近处有曲曲折折的流水,水流绕过人家,流向天地相接的地方,天地相接处有一棵孤零零的树木,而那抹微云,就在树木之上三五丈高的天宇上写意地微笑。

我想,微云的妙处可能全在一个“微”字。所谓微,就是淡,淡淡的,若有若无。这种“若有若无”比浓墨重彩要轻松耐看,既有飘逸的姿态,又给人感觉没有故作飘逸的做作,自然而然,在没有姿态之外,所有的姿态全出。

微是淡,淡到极处,就是无。微是有无之间的一种状态,似有似无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和微云很类似的一个词叫“微笑”,微笑中的这个微也很玄妙,那是一种淡淡的自然的毫不夸张的笑,那笑意在似有似无状态时,最是神秘有韵味,微笑时不发出声音,但那笑意比哈哈大笑更持久,更悠长,更耐人寻味。

微云是春天的云,微笑是春天的笑。春天的云春天的笑都有春天的味道,那种味道很像柳条绽绿时的微风,吹在脸上痒痒的,让人不禁就身心舒泰。

江南的梁祝

我坚信梁祝的故事发生在山温水软的江南,我想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发生这样旖旎缠绵、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这故事在江南黄灿灿的油菜花香里飞扬,在江南摇曳的柳条下传播,在江南明月夜柔和缥缈的光芒里,这故事幻化成一缕一缕的笑声和思慕哀怨,随风散落到有水汽蒸腾鸟声啼鸣的地方。

梁祝的魂魄为那一点痴念所惑,又受江南烟雨的洗染浸泡,因而纠缠不散,于莺飞草长的早春,栩栩然化作蝴蝶。江畔花红,小桥外柳绿,五湖上烟波浩渺,蝴蝶成双成对地在江南绚丽如诗的图画里飞舞,从隋唐之时一直飞到现在。透过蝴蝶的翅膀,看到发生在江南一幕一幕梦幻般的故事,我就想:所有地方的蝴蝶,它们的故乡都在江南。

过去看《西游记》,每每见唐僧问别人:“仙乡何处?”这“仙乡”二字就引起我悠远高古的想象,想起《诗经》年代那些俭朴的村庄,想起夕阳下家家扶得醉人归的村庄。只不过现在不可能有那种近乎神话境界的仙乡了,那么,凡有蝴蝶悠悠然飞翔的地方,应该都可以称作仙乡吧?而最典型最令人向往的仙乡自然就是江南。

其实,很多地方都发生过类似梁祝的故事,但是男女主人公殉情之后化作蝴蝶的,似乎只有梁祝二人。这小小的蝴蝶,双翅上印满了春天江南的梦幻,轻灵柔和,在绿草红花小桥流水间飞过,不知它来自何方,也不知它飞向何处,不过凡它飞过的地方,烟柳如画,碧水似天,山水平野村舍草木都明丽清新,恬静祥和,就和传说中仙乡的景象一样。

仙乡的人不一定都峨冠博带,但他们的笑容和举止都应该悠悠然从容不迫,古意盎然;仙乡的树木不一定都很高大挺拔,但是应该有很多虬曲盘结的老树,或俯仰于河边,或斜卧于村口,这些老树的树冠肯定很大,枝叶间鸦鸣雀噪热闹非凡;仙乡的村庄一般都被河流环绕,河里小船往来,白鹅游泳,水草摇曳;仙乡每户人家的院子里都有果香与花香,蝴蝶就在果香花香里闪动着翅膀,飞过一个个村庄,飞过一条条河流。

山温水软的江南,缠绵悱恻的梁祝,悠然婉转,在蝴蝶翅下幻化成一曲旖旎之梦。仙乡就在这个梦里,向古来今往寻寻觅觅的人招手。

月照潇湘

上弦月,细瘦如线,从醴陵的方向升起来,越升越高,挂在湘潭最高的树顶上。繁星满天,纤云散乱,月光微茫,洞庭湖水在月色里梦呓般地轻轻起浮着,泛起些细碎的浪花。沅水与湘江一东一西将水流注入湖中,风从南向北缓缓而动,将月光吹乱。

帝舜在韶山之巅奏乐,乐声悠扬舒缓,如梦如幻,似要飞升而去又缱绻留恋。乐音乘着月光四散,风悄悄息了,纤云不流,湘、沅、资各水以及汨罗江都在乐音里一齐醉成醇酒。娥皇女英溯着乐音急急地南飞,飘摇的裙裾拖曳着浮云,在乐音停歇的那一刻,二女泪下如雨。泪雨滴答有声,落下竹林。二女在月光里哀婉伤悲,将眼泪遍洒三湘之后,瞬息间化作记忆中的烟云。

湘、沅、资各水汇入洞庭,北出与长江合流,酒味便越来越淡了。长江岸边走来目光呆滞的屈原,屈原趔趄而行,嘴里含糊不清地唱着《九歌》。唱得口干舌燥,忽闻酒香微熏,他便伏江而饮。饮而不醉,他便大怒,披发南归,自投于汨罗江水。《九章》缭绕魂魄难招,怨气上冲斗牛,弥漫在九州,将迷茫的月色也染上哀愁。

惨淡的月光里范仲淹登上了岳阳楼,眼前碧波怒涛,一望无涯。帝京遥远,江湖险恶,范仲淹想起了屈原的事,愁眉顿开,他将所谓的忧国忧民都倾入了酒坛,把酒临风向南揖让,呵呵笑道:屈先生,此酒甘洌,来吧,且先把酒赏这万古长明的一钩弯月。

如钩的弯月渐渐丰满,月光如雾,喝醉了酒的怀素在永州用毛笔胡抹乱涂,笔走龙蛇,无法辨认,遂致使永州之野怪蛇出没,屡屡咬穿柳司马的旧衣。永州的女子见蛇而生灵感,创造出一种奇奇怪怪的文字,世代相传。

月儿越升越高,越来越圆,圆得就如美女的一张娇脸,长沙城在这张娇脸之下惬意而且安闲。毛润之在月光下携着杨开慧的手梦回家园。而此时,在沈从文的湘西,在那个山被碧水洗过,水被乡情漂过的湘西,一个年轻的汉子头戴礼帽,满脸嬉笑。这汉子轻手轻脚地走出湘西的山林,走过陶渊明的桃花源,来到常德。

常德城满地月光如水,耳边隐隐传来洞庭的波涛之声,空气是那样的湿润。满城的人都睡了,月明大街千家静。戴礼帽的汉子穿城而过,来到柳叶湖,登上月亮山,月光顿时包裹着他,缠绕着他,使他熏熏欲醉。

那汉子呼吸着月光,翘首北望,目光越过洞庭湖,越过桐柏山,飞向齐鲁古地、黄海之滨。依稀间他看见黄海的北岸也是月光婆娑,恍如梦境,这汉子就有些痴了,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他歪着脑袋使劲地想:这潇湘月和黄海的月亮究竟哪儿不一样呢?如果说每个地方都有一个月亮,那为何这些月亮的形状都一模一样,并且圆时同圆缺时同缺,它们的光芒也何其相似呀,都是那么柔和美丽,让人禁不住就醉醺醺地痴迷。

这汉子当然想不出任何答案,苦恼下他就抬头仰望头顶的月亮。那月亮的脸儿好圆,光华四射,娇媚万状。汉子于是就甜甜地笑了,他盘腿坐了下来,乐陶陶地又想:各地有没有各地的月亮不管了,可我头顶的这个月亮我早就认识了。帝舜奏乐时它照耀过我,但娥皇女英一哭,天就阴了,我们终于无缘。范仲淹在岳阳楼上喝酒的时候,这月亮又逸出云彩,微笑着用水一样的光芒沐浴我,但屈原的冤魂一出现,天又阴了,我们仍旧无缘。毛润之携杨开慧到长沙的时候,这月亮又是一脸灿烂的笑意,但很快杨女士就撒手仙游去了,月亮的圆脸也马上瘦得成了一条细线,不言不笑,郁郁寡欢。如今它是第四次清辉满地了,三湘八水间大家都睡了,只有我一个在月光的抚慰之下,那么,三生石上的誓言该生效了吧!

风缓缓吹了起来,月影开始西斜,呆坐山头的汉子耷拉着脑袋一摇一晃地开始做梦。他梦见满地的芙蓉花都开了,香气扑鼻。秋风里洞庭湖水清澈透碧,一叶扁舟在秋水里自北而南荡来,船头上亭亭直立着那位绰约的仙子。那仙子脸型如满月,颜色似芙蓉,两眼微笑着,向南岸挥舞着长长的衣袖。

蓝田

这就是那个日暖玉生烟的蓝田,在古长安以东,从平原的一角一直楔入秦岭山内。

我不知在这地方进进出出地跑过多少次了,那儿的地形地貌对我而言可以说是熟极,春日下一个个村子,村子周围或平展或起伏的田野里,红花白花开得喧闹烂漫,这情景很亲切。看着那些飘香溢彩的村子,我就想,当年才女蔡文姬住在哪个村子呢,那绝妙好辞的石碑如今又在何处?春天的蓝田的确很美,好像任何一个村子都可以供才女居住,只不过春日迟迟,让人顿生慵懒之意,不太适合吟唱《胡笳十八拍》那样的离乱之曲了。

我虽对蓝田号称熟悉,却不知蓝田玉到底产在哪儿,想来这东西应该产在蓝田的山里才对。这山自然就是秦岭了,“云横秦岭家何在”的那个秦岭。这山看起来很可怕,主脊段的山峰一个个高插碧霄之上,似乎整个山脉就由一整块石头组成。那石头不堪重压,一律碎成丈许大小的块状,层层叠压而上,愈来愈高,最后在白云之上缩成一个个或尖或圆的山峰,而山峰与山峰之间就是幽静清碧的涧谷了。溪水曲曲折折在涧谷的石头上流过,哗啦啦地响。跨河的石拱桥极多,不过在蓝田山里,最著名的应该算是蓝桥了。

蓝桥是个浪漫旖旎的地方,或许可以算是爱情滋生的圣地。那地方的河滩里乱石横卧,一个个石头都被蓝河的水洗得白亮圆润,石缝里野草青青,摇曳生姿,河两岸桃树杏树繁花似锦。

在离开秦岭主脊稍远的地方,山峰就略低一些,谷涧也又宽又大,形成一个个川道。川道里深邃空阔,绿水长流,各种乔木灌木在其中逍遥地生长,各种鸟儿兽类在其中飞翔徜徉。悬崖上斜挂着木芙蓉的枝干,竹林中水声叮咚,好像王维在弹琴。但是王维在一千多年前就死了,辋川的诗意早已阑珊,河滩上的绿蒲虽然也刚好堪赏,返照入深林的那种意境却一点也没有了。

折柳送别的那条灞河也是从蓝田的山里流出来的,河两边古柳歪斜,河滩上大石如屋。山影青青,河水涣涣,阡陌上农人在桃花树下引水灌溉,男女相杂,行歌相答,笑语散乱,与鸟声水声融成一片。山外的桃花此时正开得鲜艳,引得蜜蜂们绕树而飞,嗡嗡嬉闹,山里的桃花却半是绽笑半是含苞,但那花苞好像比全开的花朵更为好看,点点缀满一树,点点都作深红色,别有一种情趣。

很少看见耕牛慢腾腾地在小路上行走了,这情景似乎迅速变得遥远,遥远得好像只为牛才子那个时代所专有。只是牛才子也死了,他的故事早已被风吹散。桃花春水,和风古柳,早春的风景让逝去的所有年代都变得极其暗淡。

临潼

骊山从东向西横卧在临潼的南部,如一道青色的屏障,一个个峰头高低错落,簇拥着、牵连着,在高空处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绿线,将天与地分割开来。在骊山西端最高的峰头上,浑圆的山顶长满了荒草和荆棘,荒草荆棘之内,星星点点散布着兰草。兰草开着蓝色的花,在山风的吹拂下,微微含笑。

兰草最密集的一处地方,许多瓦砾破砖与荆棘荒草纠缠在一起,显得神秘而且沧桑,隐隐透出很多岁月的秘密。这地方,就是当年周幽王为博美人褒姒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遗址。当年的烽火台自然早就倒塌不见了,传说中褒姒也被西戎的蛮族抢走,这让人不免非常遗憾。

褒姒被蛮族抢走后又过了一千多年,这个峰头再次热闹起来。唐明皇领着美人杨玉环在山下沐浴之后,满脸笑意满脸甜蜜,携着爱妃的手就迤逦而上,来到骊山的峰头。文武百官们笑哈哈在峰顶作胡旋之舞,出浴不久的杨玉环慵懒娇怠,一边斜倚着玄宗,一边偷眼向山下瞭望,盼着南方的荔枝早点被快马送来。但是不久杨玉环又被人逼死了,这处峰头随即再次寂寞下来,荒草疯长着,倏忽间又是一千多年。

终于枪声惊醒了荒芜的山峰,这是张学良的卫队在骊山搜寻委座蒋公。委座满脸惊慌衣衫不整在山间乱跑,累得气喘吁吁,看着无法越过山顶逃走,他只好在半山腰的一处小石峡内躲藏起来,希望能侥幸躲过搜山的兵丁,但他还是被发现了。士兵们小心翼翼地将委座从石峡内扶了出来,请他下山。委座大发脾气,坚决不走,张氏的卫队长苦笑连连只好背着委座下山。这就是七十多年前的西安事变。

站在骊山的峰头向北瞭望,渭河像一条白带子在远处飘摇而过,将临潼划作南北两个小块。河南岸项羽摆鸿门宴的地方是看不见的,那地方虽不很远,但渭河的水汽蒸腾起来,就将两岸很多树木村庄笼罩住了,能看见的只有山下千亩万亩火一样红的石榴花。石榴花燃烧着,憨笑着,拱卫着骊山。

站在峰头向南瞭望,是波浪起伏绵延不断的山岭,山岭逶迤而南,一直奔向蓝田。站在峰头向西而望,平原坦荡、莽莽苍苍,夕阳西下时分,天地一片静穆,这时候或许就能看见灞桥边摇曳的绿柳。实际上,在西边石榴花红的尽头之处,就是一路垂柳了,那些垂柳虽然老迈弯曲,但柳丝依旧细长如丝,随着轻风摆动。

站在峰头向东瞭望,石榴花的海洋里,一个山包一样的土疙瘩静静地躺在目光里,一动不动。这就是秦始皇陵了。三百里的阿房宫没有了,被项羽烧了,赵女燕姬没有了,被出生入死的义军首领们给分了,这位皇帝老儿躺在土疙瘩下,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收缴完了天下的兵器,以为可以躺在这儿舒舒服服地睡觉了,哪知道转眼间陈胜吴广就闹腾起来,紧接着就是楚汉争雄,而这些人都在长城之内,他修的长城是一点用处也起不到了。

从秦始皇陵再向东望,烟笼雾罩之处,隐隐约约有绿树村庄,有低矮的山梁,这就是曾经的荒山野沟,我小时候牧羊游戏的地方了。这地方流着溪水,开着石榴花,桃树杏树稀稀落落地长在野沟上下。春天桃杏花开的时候,这儿的溪水又清又亮,不含一丝泥沙。

梦中的陕南

翻过秦岭以后,满眼绿色,滴着露水的树叶翠盈盈的绿,迎着阳光的草叶是一种鲜活明快的绿,草和树的影子映入江河溪流里,江河溪流也泛着浅浅的淡绿。空气湿润,白云悠闲,这,就是陕南。

秦岭和大巴山一北一南并卧在汉江两岸。汉江汪洋恣肆由西向东漫过,冲刷出大大小小一长串盆地,长度超过千里。路在绿树丛中盘绕,在青山绿水间蜿蜒,然后延伸到盆地黄色的稻田里。

一望无际的稻田浸着白水,水中游着两寸长的鱼苗,爬着巴掌大的螃蟹,跳动着绿皮肤的青蛙。不过,绿树丛中的路最有诗意,也最有神秘感。白桦、橡树、山杨和鹅耳枥树的枝叶铺天盖地,笼罩着三丈以上的高处,密不透风,稍有空隙的地方,就成堆成团地生长着各种灌木。枝条斜伸,枯叶如海,锦鸡在树梢梳羽,百灵和画眉在枝间啼鸣,松鼠则在高树的细枝后探头。大型野兽公路边是看不见的,不过透过浓荫的绿障可以想象到,毛冠鹿、斑羚、野猪和华南虎在林间散步,金丝猴则在远离人烟的地方荡着秋千,林间的小溪和水洼处,大鲵静静地躺着,红腹角雉则在水边顾影自怜。

路自山上的密林冲出来后,驶入盆地的平川地带。稻田如茵,鱼池处处,阡陌上绿树横斜成行,举目四望,青山在前后合围,水鸟在江边飞起又落下。路绕过江畔,穿过小镇,再往前就是县城了。县城的东门外一株参天的白榉树下,站着一个蓝衣蓝裤的人,正向远方瞭望。

她瞭望的是安康的方向。安康的道路悠远、漫长,而且曲折多弯,从那儿过来的可能是佛坪的人,可能是洋县的人,也可能是关中的人。她一边瞭望,一边沉思,或许她正在做一个远方的梦,一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但她沉浸在这个梦境里,不断地期盼着远方。

夕阳如血,远山近水都红了,陕南的绿树和黄色的稻子也变成了红色。蓝衣蓝裤的人立在夕阳里,做着陕南绿色的梦。梦绕着弯弯的路,穿过江畔,穿过小镇,穿过密不透风的绿树林。美丽的梦带给所经之处一片宁静,它不惊扰这片绿色的和谐。湿润的空气使梦如雾一样迷茫,夕阳的红色使梦如诗一样动人。

江风起来了,江鸟齐鸣,山上的树林泛起了涛声,而她的梦安详、委婉,像一片飘飘的彩云,消失在天地相接的地方。

陕南的梦,是青山绿水的魂灵,总有一天,这个梦会从高处飘下,缠上白榉树的树梢。

梦中的陕北

因为陕北有个延安,因为陕北出了个李自成,还因为陕北悠扬凄婉的民歌,所以,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个叫陕北的地方。后来,我还去过一趟陕北,但眼中看到的陕北和梦中梦到的陕北是不一样的。近来,在网上遇见了几个陕北的网友,又勾起了我的陕北梦,引起了我对陕北魂牵梦绕的忆念。

小时候梦中的陕北,是山丹丹花满地、信天游满天的陕北。在梁状的山上,峁状的山上,山丹丹花铺天盖地,火一样的红。而在梁峁之间,信天游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上回荡、飘浮,偶尔撞上山梁,便生出颤音和回声。弯弯曲曲的河水在梁峁之间,乱石之间流过,身穿碎花上衣的陕北姑娘兰花花提着篮子在河边急急地行走。天地交接之处缥缈的梁上,王贵和李香香正挥动着农具在劳作,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使他们以及他们所在的背景看起来更像一幅油画。

山坡上高低错落的窑洞掩映在树荫里,一条小路从里蜿蜒出来,小路边长满了荒草。走西口的哥哥背着行囊在小路上急急地走,哭哭啼啼的小妹妹在后边一边追着送行,一边苦苦地挽留。黄昏时分,揽羊的人下山了,披着白花花的老羊皮袄,斜拉着羊铲,口中吆喝着羊群,同时含糊不清地哼着“三十里铺”的调子。这时候,梁峁之间有炊烟冒上来,淡淡的,灰白相间的炊烟在树梢间缠绕着,然后散去。狗的叫声很清脆,时间不长,千沟万壑中的村落就看不见了,暮霭沉沉落了下来,笼罩了一切,只剩下梁峁最高处的几个树梢,但树梢也越来越模糊,最后终于完全融入了暮色里。

长大后梦见的陕北,是桃花水流畅、长城耸立的陕北。白云山上的香客从山上排到山下,而山顶团状的白云像一顶巨型的帽子。桃花水流过米脂县,流过貂蝉的家门前。貂蝉家门口的杏子树上挂满了红色的果实。雄伟的镇北台下黄沙连天,在黄沙的怀抱里,红碱淖碧蓝的湖水泛着水藻。安塞的腰鼓敲打着疯狂的节奏,为骑着高头大马的李自成送行,绥德县彪悍的汉子簇拥着李自成的马,农妇们端着油糕、米酒、红枣也来劳军,人流从秃尾河连到头道川。马蹄踏过清涧的石板路,越过九十九道弯的黄河,远去了。

然后,刘志丹出山了,谢子长也出山了,毛泽东从遥远的地方风尘仆仆地赶来,走过杜甫川,身后是挂着老旧武器的队伍。穷人们兴高采烈地从破烂的窑洞里奔出来,闹着嚷着要翻身,这个时候,整个宝塔山都变成了红色。

现在我老了,已经不再做梦了,虽然知道陕北的煤田如海,油井成片,但我感觉这些离我越来越远,遥不可及。比较起来,我还是更怀念民歌满地的陕北,不过,产生民歌的年代已经永远地消逝了,油田煤矿的职工开始上网,梁峁间的村子里也没有了揽羊的人。但我还是为陕北的今天感到高兴,并真诚地相信今天的陕北比民歌时代的陕北更为幸福。

石榴

我是临潼人,临潼盛产石榴,偶尔在网上看见了几张石榴花的照片,确实照得好,红艳如霞,热烈似火,忍不住就想说几句话,为临潼的石榴唱唱赞歌。

石榴原产波斯,汉代武帝时,张骞通西域从安石国带了回来,因此最早称安石榴,种于宫廷内作为玩赏植物,后来慢慢流出民间,先在京畿附近的临潼大量种植。临潼县城西边的石榴园,从东汉以来一直有近万亩的规模,春末夏初时,万花盛开,成为一景,逗引得贵贱人等纷纷入园赏玩。

唐诗宋词里有许多咏石榴的名句,而以韩愈的“五月榴花照眼明”最好,当然,这是文人雅士的评价。临潼本地人不管这些,却流传有一个顺口溜,专说本地的风光,很是有趣。顺口溜将临潼华清池、秦始皇陵、石榴园、火车站列为临潼的四景:

东门外,始皇陵,一个疙瘩;

西门外,石榴园,一片红花;

北门外,火车站,咳里咳擦;(咳里咳擦——方言象声词,指火车嘈杂的声音)

南门外,华清池,能洗垢迦;(垢迦——方言,指身上的污垢。华清池内有温泉澡池)

石榴籽粒很多,籽粒呈半透明的淡红色,晶莹如玉。古代为求吉利,常以石榴的多籽借喻人的多子,所以长辈给新婚夫妇的贺礼中必有石榴,祝夫妇多子多福的意思,如果再加上枣,就是“早得贵子”的意思。

石榴分为酸石榴和甜石榴两大类。酸石榴果实大而味酸甜,有时酸得人龇牙咧嘴,但这种酸味很香很纯,令人回味无穷。甜石榴的味道单调一点,是淡淡的甜味,个头也相对较小。

小时候,我是偷石榴的高手,常常是牵羊上山,满载石榴而归,但偷到手的多是没有熟的石榴,很难吃,等到石榴熟的时候,园主就看守起来,带枪牵狗巡逻,很难偷到手了。偷不到手的东西才是最香最甜的,所以,我那时发誓说:长大之后,要么砍光所有的石榴园,要么我自己也搞一片园子,但长大之后,渐渐地就把誓言忘了,并且因为常常见到石榴的原因,竟然对它熟视无睹,感觉不到一点吸引,也感觉不到一点馋意。

石榴好吃不好吃,似乎无所谓了,但石榴花确实是好看的,我还没有见过比它更红更艳、如火如霞的花。不过石榴花的名气不大,四大名花里没有它,文人骚客很少咏它,这似乎有点不公。名花一般都为草本,想来容易种在花盆里,大家朝夕都能看见它,所以知名度就大了,而石榴是木本的,小花盆比较难栽,大家见得少,对它相对就陌生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石榴会结果,果能卖钱,这好像多少让石榴带上了些铜臭味,人们就不太喜欢它了。

但桃花杏花也是木本,也结果子,名气却异乎寻常的大,成了早春风景的象征。大凡男女之情各类事件,人们总爱给事件涂上桃花的颜色,杏花呢,和春雨一起成为柔美江南的代表,所以我想,石榴花大概是各地种植太少,人们见得少,印象不深,就往往把它忘了。据我所知,大面积种植石榴的只有陕西和浙江的个别县市,因此,常见石榴花的人恐怕不多。

假如山东一带石榴很多的话,可能《聊斋志异》里就有石榴花幻化为美女的故事;假如北京石榴也很多,没准林黛玉她们会成立石榴花诗社,当然,这些都是假设。实际上,诗文里、书中出现石榴的几率很少,我只在一本《唐祝文周四杰传》的书里,见过一个叫石榴的丫鬟,可惜这个丫鬟让作者写得很丑,很俗气,让她来陪衬美丫鬟秋香。

人老爱用花来比女人,女人确实在很多地方和花相似。我感觉,桃花杏花只能比少女;菊花只能比烈女,而牡丹芍药是高贵女人的专利,郁金香之类则不免让人想到洋妞,石榴花呢,用它来比青春逼人的女子最为合适,当然,必须是未婚的,如果已婚,就只能用木槿花一类来比了。

石头

前段日子,家里有点小事,承蒙黄昏、郭涛、野牛角三个朋友来看我,我心中非常感动。本来朋友之间往还,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莫明其妙地就感动起来。那天下午他们走时,我一直将他们送出很远,直送到大流峪河边,这才与他们挥手道别。看着他们三人在若有若无的阳光下渐行渐小,寒风吹动着他们的衣衫,我长叹一声,心想:这就是朋友。他们说来就来了,说走也就走了,不需要特别的招待,也不需要特别的送别。

送走了黄昏他们,我沿小流峪河的河道缓缓而行。脚下满是横七竖八的石头,河水哗哗流着,近岸处已经结冰,白色的冰块与乱石、枯草在冬天微茫的日光下,那么萧瑟。仰头看山,四围的山岭高插云霄,但是山岭间一片荒凉,寒风无声地掠过,山岭却一动不动。这时候,我忽然有一种心痛的感觉,恍然之间想起了黄易书中邪王害死碧秀心的事,但我知道,这是注定的结局,无人能够改变,因为他们俩本来就是或者你死,或者我死的关系。

宋人唐庚的《醉眠》诗说:“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这是描摹千年前那种几乎永无变化的山村生活。人在这种静止不动的环境里,思绪可以悠然自得,也可能焦虑异常。有时我很向往这种生活,有时又很厌烦这种生活,好在山中有流水,流水旁有石头,而石头的形状各异,很能给人以美感和启发。

我在河道里翻捡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感觉形状奇特的,就装进口袋,不过在心里,我又为这些石头惋惜。当初它们也应该是在河水中的,河水洋洋,河水潺潺,将它们从深山古崖旁冲了出来,冲刷着它们,浸润着它们,一同就流出了深山。因为洪水,或者因为枯水,这些石块就到了岸边,如今它们被我捡走,那就永远也回不到这条河水中了,即便有一天我扔掉了它们,那也只是扔在城里楼下的草中树旁,就是扔到河里,那也是浐河灞河,绝对不会再将它们带到流峪河来。因为我这是最后一次来流峪河,从此,这条路就断了。

落花说:“从此石头是路人。”那是假定石头还会与河水见面的话,这个假定当然不能成立。河水潺潺而流,日夜不息,即便是我口袋里的石头千幸万幸回到流峪河边,对河水来说它也成为陌生的存在,因为河中原来的水早就归流入海,变作苦涩的海水了。海很大,洋更大,其中波涛滚滚,渺无际涯,小小的流峪河水,不会在海里留下半丝痕迹。

“海中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唐人张九龄的诗,当明月在海水中浴过,湿漉漉地升起来,将光华洒遍大地时,我口袋中的石头可能躺在我阳台的一个角落,月光不会照见它。不过,好在明亮如镜的月亮也是一块石头,所以即便月光照上阳台的石头,那远离河水的石头也绝不会自惭形秽。

树木

我一直对树木,特别是对高大茂密的乔木充满了喜爱和向往之情。这种感觉很奇怪,有点类似于崇拜,又有点像孺慕之意。我觉得那些乔木茂密的树冠中充满了神秘,那些神秘被密密簇簇的绿叶子遮蔽着,被绿叶内矫矫如龙或曲曲折折的粗干细枝烘托着,像幽灵一样在树冠内弥散着诱惑。

或许这种感觉是我小时候经常爬树的原因。椿树、桑树、榆树、柏树、杨树、槐树、核桃树,凡能见到的树种,几乎没有我未爬过的。最早引起我对树的神秘感觉的是一株垂柳,那垂柳在我常去的一处院落里,树身非常粗壮,不过很矮,大概还不到一米高,人轻易就可以爬上去。这株垂柳的树冠极大极圆,遮天蔽地的,将院落的上空占了一多半。爬进树冠之内,外面的天空、屋宇以及行人就都看不见了,那些东西全被丝丝缕缕的柳条柳叶隔绝了,树冠之内自成一个世界,粗细不一的枝干盘绕着、曲折着,但总体上呈放射状地向四周延伸。每一个粗枝在弯折数次后就形成一个树杈,在树杈处衍生出四五条较细些的枝干。较细些的枝干又弯折着前伸,约莫前伸四五尺光景,然后再分叉,衍生出更细的枝干。坐在树杈处,看绿色的柳丝瀑布一样在周围飞泻,看纵横交错的枝干织出的稳固与和谐,心中油然就生出树冠内最安全、最舒适的感觉,同时感觉着里面充满了神秘的快乐。

椿树、榆树的树冠不是很大,它们的特点是高,树身直溜溜地一个劲上窜,往往窜到十多米高后方才向四处分叉,形成树冠。这样的树给人一种会当凌绝顶的向往,越是粗直高耸,人的那种向往越是强烈。不过,这些树是比较难上的,攀爬的难度相当大,如果没有其他的诱惑,单凭向往一点,是没有人会费力劳神攀爬它们的。

果树一般体型较小,树桩较矮,除过果子的香甜外,只就树本身来说,实在无法和伟岸高大的椿树榆树等相媲美。但也有些果树桩身虽不高大,却生有庞大的树冠和虬龙般四伸的枝干,比如核桃树、杏树以及柿子树。核桃树像粗犷不修边幅的男人,粗枝大叶的。一般来说,它的树冠也不是圆形,因为核桃树总有一两个远远粗于同类的枝干以压倒优势横空而出,一枝独秀。这就打破了树冠的均衡,使得树冠的形状变得不伦不类,给人以粗狂蛮野的感觉。杏树、柿子树没有这种情况,这两种树的枝干相对均衡地向四处延伸,使得树冠圆圆的就像一个伞盖。

春天杏树柿子树开花的时节,隐身在树冠之内,躺卧在树杈间,看周围或粗或细的枝干树条乱纷纷向外挺突,在尽头处绽出一簇簇一团团的花朵,花朵拥挤着嬉笑着,将树冠的外围全部罩满。此时平心静气,仿佛就能感觉到花的呼吸,听到花和花之间细碎的絮语,那种感觉十分的神奇新鲜。

从小到大,我对树木的这种感觉一直没变。前些年儿子还小时,我带他散步,总将见到的树木指给儿子,告诉他树的名字,以及这种树的特点。儿子饶有兴趣地跑上前去摸摸树,但这小家伙总分辨不清不同的树种。截至现在,他也无法辨别白椿树和臭椿树之间的区别,这让我非常无奈。

偶然有一次儿子拿的杂志上有一幅画榕树的画,那张画将杂志的封面封底全部占满了。画中的榕树绿意葱茏,各枝干也矫曲如龙蛇乱窜,向四周的空间不停歇地延伸。更为奇妙的是它们每延伸一段,就伸出一条气根,那些气根粗如儿臂,悬垂直下,一根一根地扎入泥土。气根支撑着枝干,使得枝干延伸得更远,以致整个榕树看起来就如一个绿色的庞然巨物,根、枝、干看似纷乱实则井然有序地撑出了这个巨物的骨架,密密簇簇的叶子则像一件衣裳,将巨物装扮一新。透过绿叶和枝干,能感受到这巨物澎湃如潮的生命力。那生命力如此强劲,让人激动得热血涌流,呼吸急促,就欲张口狂呼大叫。

此后我就对这产于南方的榕树朝思暮想,希冀着有一天能亲手摸一摸榕树的根须和叶片,能纵身跃上榕树的树冠之内,在那横伸斜爬的枝干上纵越飞腾。终于有一年我去福建公干,在泉州办了一部分事,然后乘汽车向厦门进发。车窗外平旷的田野绿莹莹的,随着车行,田野不断地向后退去,就在这时候,一棵又高又大形状古雅的巨树忽然扑入眼中。那巨树就耸立在路边,一下子遮住了射入车内的阳光,让整个车厢猛然间一暗,然后它又迅速地掠过车窗,向后飞移。我急得叫了起来,喊道:“这是不是榕树?”

我周围的几个男男女女都笑了起来,说:“当然是榕树了。”我心中立刻涌上来一股久别重逢的欣喜甜蜜感觉。

那一次出差我没有按惯例给儿子买衣物书籍,我给他带了十几片榕树叶子。到家后我满脸得意地问儿子:“可认识这是什么?”儿子瞅了一眼,想了想,随即不屑一顾地说:“榕树叶子,这么简单的问题也好意思问我。”

我大吃一惊,不明所以。因为按照儿子对树木的认识,他不可能分辨出从没见过的榕树叶子,因为北方根本没有这种树,别说树叶了,他连麦苗和韭菜也分辨不清,为何只看了一眼就能认出榕树的叶子?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我坐在客厅喝茶的时候,我儿子双手托了一个小小的榕树盆景走了进来。这小家伙笑嘻嘻的,小心翼翼地捧着盆景,一副怜爱不胜的样子。他说:“老爸,让你开开眼界吧,这是我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才买回来的宝贝,就免费让你欣赏一回吧!”

浐河月夜

吃过晚饭,刚准备上网,忽然家中就停电了。漆黑一片倒不可怕,但空调不能开了,电扇不能开了,热得人实在受不了,蚊子趁热嗡嗡乱叫着扑上来没头没脑地乱咬,家里真的没办法待了,逃跑吧,到浐河边散步去。

一下楼,只见月光如水,抬起头来,一轮明月将圆未圆,恍然间方想起今日是农历的十三。因为这一块儿都停了电,所以路灯、立交桥上的高灯全灭了,浐河两岸的一切物事都沐浴在月光里。微微有点风,岸边的垂柳婆娑摇动,月色柳影,这景致如梦如幻。只可惜听不见流水声,不然,真有点春江花月夜的味道了。

沿着河堤上的小道慢走,月亮就挂在垂柳之上。天空碧蓝纯净,悠悠然有两三团不怎么大的白云在头顶飘浮。这种景象很少见到了,可能是前几天才下过雨,不然的话天不会这么蓝这么净的。

河岸上没有花,河道内却应该是有花的,白日里能看到,全是各种各样的野花,花朵很小,也不鲜艳。但晚上看不见这些野花,即便是河道内的野草,此刻看起来也是黑黝黝的一片。河道内的柳树是一簇一簇的,每一簇有几十棵,它们静静地站着,并不随着微风摇动,因为它们不是垂柳。岸上的两排是垂柳,它们的枝条轻轻地动着,动得十分优雅、柔和。

沿河堤走不远就是科技学院的大门口了,因为停电,学生们也一批一批地出了大门,在河堤上柳丝下流连徘徊,又笑又闹。我想,这些学生就像十三的月亮,将圆未圆,这时应该是最快乐也最有希望的时候,过了十五的月亮,就一点点开始亏,开始走下坡路了。很无奈,但人的一生似乎就和月亮的一月一样,又圆又亮的日子,就是那么一天,这一天要是遇到天阴下雨或者沙尘暴等天气,那可真是伤感悲惨啊!就是每月的十五都天晴无云,可要是不停电,有谁会漫步河上,悠闲地欣赏月色呢?在人生最美最圆的时候,欣赏的人也不是很多的,因为每个人遇到的停电时刻越来越少,很难有闲暇时间用来欣赏身边的同类。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与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让月亮照见负心人,月亮也不能把那个人怎么样,但是月光总能把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触动。在月光里,人的思绪自由飘飞,有种返璞归真的感觉。这感觉在霓虹灯下是没有的,霓虹灯的彩光永远也无法代替天上的明月。

河水很小了,河流被野草遮挡住,看不清楚。想来水流该有声音,但我没敢下到河道内去听,野草丛中的蚊子太多,看来只好留下这个遗憾了。但我知道我在河边走,抬头就是月挂柳梢的美景,俯视则是自己的影子。影子在月下就如在水中一样,淡而摇曳。淡是因为柳枝遮住了部分月色,摇曳是微风吹乱了月光。此时,感觉身心逍遥自在,愉悦而且凉爽。

苏州

我常常无缘无故地怀念苏州,我总在想:桃花坞里还有盛开的桃花吗?寒山寺前面的流水还清澈吗?美女沈云芝的故居还完好吗?太湖上东山西山还有大片大片的花果树木吗?不过我不知道答案,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去过那儿了。

江南温柔的和风吹拂着苏州,太湖湿润的气息包裹着苏州,吴山点点如簪,湖水明亮似镜,湖岸桑树成林,桑蚕吐出沈绣所需的丝线,而无数唐诗宋词将这些五彩的丝线串起来,织成苏州的笑脸。那笑脸淑雅甜美,眉宇间飘出书卷的香气。

我曾经走过苏州又深又窄的小巷,我希冀着从两边古色古香的建筑里走出一位撑着红纸伞的姑娘。但是我没能如愿,小巷里苏州的女人摇曳着腰身行走,犹如水流里轻微晃动的水草,但她们不打红纸伞了,虽然她们的吴侬软语仍旧说得那么曼妙。

桃花坞内肯定看不见唐伯虎在作画了,但秋香的影子仿佛印在每个苏州女人的身上;寒山寺的钟声在苏州城内是听不到的,但苏州的树影、行人、流水、庭院,一切都是那么悠然,不紧不慢;观前街上有很多雅致苗条的女人,着装带点古意,脸上挂着淑女的表情,看见她们,我就会想起沈云芝,一代大师的少女时期是个什么样子呢,就是现在苏州女子的那种模样吗?

城市如果有性别的话,苏州就应该是女性的,虽然孙武在这儿练过兵,伍员在这儿吹箫过市,但这都改变不了苏州的女性气质。但苏州不是雍容华贵的大家闺秀,大家闺秀往往比较散漫,也多少有点做作,而苏州是灵气剔透、天然外露的,所以苏州是小家碧玉,书香人家的碧玉,清甜、纯真、雅趣。清甜是苏州的表情,雅趣是苏州的灵魂。苏州这位碧玉的脾气是温柔和善的,她的头发应该是盘起来的,最重要的一点,她的表情在清甜之外,自然而然地就会飘逸出缕缕的诗意。

如果苏州这位碧玉身着旗袍,那么拙政园、狮子园、西园、留园等就应该是旗袍上的图案,而虎丘则是旗袍胸口附近的一枚别针。这件旗袍应该是浅淡的暖色,亮丽柔软,这样才能与江南的杏花春雨相配。

明月升起来了,如西施的笑脸,轻笼着恬静安详的苏州。苏州的梦里,是早已酿熟的唐诗宋词的味道,那味道悠远绵长,沉醉过无数的过客。

梦中的故乡

梦中的故乡,通向村子的路并不宽,是一条略有弯曲的小路,但路两边是连绵不尽的油菜花,金黄耀眼,或者是紫色闪烁的豌豆花,繁星一样缀在麦田里。蜜蜂、蝴蝶在紫色黄色的花上蹁跹,斑鸠、黄鼠在下面歇息或者打洞。

路两旁长满荒草,草叶草茎向路中间延伸,却总是盖不住路面。路旁田头,偶有几棵粗枝横斜的老树,老得皮脱身歪,却还顽强地活着,给鸟雀和虫蚁提供居所,也给孩子们提供童话的题材。

梦中的故乡,村外必须有一条小河,水流可以非常小,但水要清亮。河床里有大大小小各种乱石,乱石外是平铺的沙粒,只有这样河水才显得干净,流起来也淙淙有声。河两岸不需要很多的树,稀稀拉拉地有些野花,有些灌木丛就可以了。野花供前来玩耍的孩子们采摘,灌木丛则给飞过来的鸟儿临水照影。

河上面有没有桥都不要紧,人们踩着石块就可以过河,如果非得有桥的话,最好是独木桥。一棵树被风吹倒横过水面,便能成为一座独木桥。这棵树若能活着的话则更好,根在河的这边,枝叶在河的那边,仍旧郁郁葱葱地生长。

梦中的故乡,村口应该有一棵大树。这树不能是果树,其他什么杂树都行,只要足够的高大。树冠可以是圆形,也可以是不规则的奇形怪状,枝干要平伸而出,向四方伸延。粗硕的枝干上可以挂东西,浓重的树荫可以供村中老人在下面坐着聊天。盛夏的时候,人们能在树下乘凉睡觉,起来后就将凉席、躺椅等东西挂在横伸的枝干上。

村口的大树除过高大之外,有些沧桑的老态最好,但不能衰朽得毫无生机,枝干不能大范围的死亡,树身不能脱皮,枝上不能生苔。树枝离地面的高度刚好能让人不弯腰就走进去,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

梦中的故乡,人家的门前都有一小块菜地,种着韭菜、茄子或者西红柿。妇女们坐在门前看孩子在菜地里忙活,他们或者用小罐子给菜地浇水,或者在菜地边缘挖土,弄些野花野草乱栽,满手满胳膊的泥污却笑逐颜开。

人家屋檐下住着麻雀,它们在屋檐和树木之间来回飞着嬉闹着,叽叽喳喳的。人家堂屋的墙上或者梁上住着燕子,燕子时而在院内的晾衣绳上呢喃,时而掠过树梢,飞往村外的油菜地里捕捉虫子。

梦中的故乡,老人都很慈祥、高寿,他们走路时不一定拄拐杖,但走得较慢,颤巍巍的,边走边念叨着孙子或孙女的名字,神情安详而且愉悦。夏日的时候,他们聚在村头的大树下乘凉,冬日的时候,他们聚在向阳的某个墙角曝暖。他们可以信佛信道,在某一天强迫孙子搀扶着自己去一处地方烧香,也可以什么都不信,只聚在一起说些陈年旧事,说得颠七倒八的,却乐此不疲。

说话颠七倒八并不妨碍老人们的古道热肠,若遇见外乡人问路,他们会热情得无以复加,不但详细解说路的走法,如果附近有小孩子的话,还会令小孩子前往带路,直到将人送走方肯罢休。

梦中的故乡,应该没有外出打工这回事,种点地,有几棵果树,最多再养几只猪羊,就足够一年的生活花销了。年轻人不需要去当什么民工,干那些城里人都不干的脏活累活。他们日出时过河到田中侍弄庄稼,日上三竿后在河中洗一洗手脚头脸,就可以哼着小调回家了,或者不用直接回家,可以先在河边的沙地上躺下,听一会儿鸟声,嗅一会儿花香,漫无目的胡乱想些事情,饭熟菜好的时间,妻子自会打发孩子前来寻他。

年轻人都活得很滋润,至少他们认为自己很滋润。闲暇时候他们也会结伴去城里转一转,采购一些新鲜时髦的东西回来,但他们不愿待在城里。他们很同情城里人:“竟然能在那么喧嚣拥挤的地方活下来,这些人不容易呀!”

故乡的人应该是自信幸福的,他们为能生活在故乡而骄傲,故乡的风俗应该是淳朴善良的,将过去和现在连接在一起。

故乡的明月

最近我有些烦心事,处理了一段时间,事情基本过去了,但人的心情很难一下子平静下来,脑子里还是烦乱不堪,充满了焦虑和无所归依的感觉。为了平息内心的这种感觉,我在星期天回了趟老家,想沉浸在亲情友情以及田园风光里,使浮躁不宁的心绪平静下来。

但回到老家又感到寂寞,和我母亲说了大半天家常话,又到种满蔬菜的后院看了看。艳阳高照下的菜园静悄悄的,杳无人声,几只麻雀在地上跳跃,远处,是一望无际的青青麦田,看不见一个人的影子,于是,我又产生一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似乎遥远的城市正发生着许多大事情、大变化,这些事情变化或许与我息息相关,但我在这青山下的田园里不会得到任何消息,于是我又想急急忙忙赶回城去。犹豫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按捺住了回城的打算,因为我知道,回到城里会照样坐不安稳,焦虑烦躁。无奈下,我踏着乡间的土路,去寻找儿时的朋友。

儿时的朋友多不在家,好不容易在外村找到了一个小学时的同学,在他的家里坐了一会儿,但他很忙,急着喂完猪还要去镇上卖粽子,他妻子不断地催促他,我只好出来,百无聊赖下沿着小路向骊山走去。走得疲累不堪的时候,夜幕也降临了,前后的路都在黑暗里慢慢隐没,我仰卧在路边的山石上,看东天的一轮明月升了上来,渐升渐高,不一会儿,月光就洒在了我的身上。

满地的月光,抚慰着山下朦胧、安详的村庄,清凉的山风吹过来,让人感到身心俱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流遍了我的全身。我恍恍惚惚不知身之所在,只意识到自己的感觉轻灵活泼,随着山风浮荡,头脑里无忧无虑,被月光直接穿射而过。偶尔有山鸟的鸣声传来,清脆的鸟叫在月光里听来,仿佛来自天外的呼唤。我侧耳细听,想辨别出鸟叫的细微玄奥之处,但鸟声又消失了,凉风带着鸟声散乱地落下,融入了微茫的月色里。

我奇怪刚才那种无忧无虑、身心俱醉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长时间没有了,但它在无意间就来了。它何时来,又何时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焦虑烦躁此时无影无踪,让清风明月吹拂得干干净净。面对一轮故乡的明月,我的心境安详得如同平静的水面,愉悦快乐,像潺潺而流的小溪,尘世的俗事仿佛都离我远去,如此忘我的境界,使我不由得想起了佛教的禅境。

但“禅”的境界究竟不是凡人所能想象的,于是我抬起头来,仰望天上的月亮。月亮此刻就挂在离我不远的树梢上,很低也很近,淡黄色的一个大圆盘,悠悠然俯临着我,不语也不动。它的后边就是深不可测的天宇,暗黑而引人遐想。月亮在树枝的摇曳中向我发出柔和的光线,我不知它是不是要给我传递某种信息,但它的光线触到我的身上,我的心灵便莫名其妙地跳动不已。我由平静慢慢变得激动,又由激动变得怀恋哀伤,最后竟莫名其妙地想流泪,对着月亮,我似乎参透了生命的来来往往,又似乎智能全失,心中一片空白。

“月是故乡明”,我不知道为何是这样,是不是曾经照耀童年的明月,能穿透人的身心,触发人的玄异感官,所以能感动人,抚慰人,让人感到它分外的亲近,分外的明亮?月亮照着人由童年变成少年,照着少年变成青年,又照着青年变成中年,照着人一次次离开故乡又一次次回到故乡,照着快乐的游戏结束,又照着辛苦奔波的开始。我们从不留意它的存在,但它一直默默无言地看着我们,关注着我们,并且在遥远神秘的时空边缘,不停地呼唤我们。是的,我能感觉到它的呼唤,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瞬间感觉。这个瞬间一过,它就沉默了,只是无声地挥洒它缥缈柔和的光芒。

那天晚上我回家时已很晚了,不过,走在明月送人的路上,我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感觉世界与我的关系又变得和谐无比,感觉我又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孩童般的好奇。自然、人生、社会如此诱惑着我,吸引着我,但它们与我是融为一体的,和谐安乐地统一于一个心灵里,因而我的心中感到充实、饱满、自由自在,所有的不良情绪都在清风明月里分解。

过去读古人的诗,看杜甫对月想念妻子儿女,看李白对月穷追细问,我除过感觉诗写得很美很动人之外,看不出其他的意思,但今晚我明白了,他们所看的所写的都是他乡的月亮。他乡的月亮,不管怎样明,不管怎样亮,都照不进人的心灵,射不穿人因生活因奔波而不得不具备的坚硬外壳。

愿故乡的明月照耀着每一个人,给每一个人恬静安乐祥和的心境,让每一个人的梦都翔游在明月柔和的光线下,无忧无虑,直到永远。

乡村夜行

在乡村,无论去哪儿,只要是可以步行去的地方,我都喜欢将时间放在晚上。太阳落下不久,夜幕刚刚降临,蝙蝠乱飞,麻雀聒噪,这时候乡村的景色在我的眼里最美。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在村子里乱跑乱闹,尖声怪叫着做他们的游戏。我就从家里出发了。

我慢悠悠地沿着林荫路走,心情特别闲适,一边走一边想着喜欢想的事情,同时可以感受夜晚寂静中大自然的气息。路两旁稠密的树木黑黝黝只能看出个轮廓,但它们似乎都轻轻地呼吸着,轻声地交谈着。这种声音听不到但能感觉到。树木谈话的内容深奥难懂,但是非常迷人。路两旁的庄稼地里也是黑黝黝的,像是无边无际神秘的海,我常常猜测夜晚的庄稼地里一定有很多秘密,黄鼠狼、兔子,以及田鼠可能正在其中夜宴,最里边人看不见的地方,苞谷、高粱可能完全幻化成另一种形态,如精灵一般,或游戏,或低声商量什么,而不必顾及被人发现。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有点害怕,同时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又真的想钻进去看个究竟。

有时路旁就是一条水渠,看不见流水却能听见水流的声音。农村的小路大多傍着水渠,渠边长满野草遮住了水面。青蛙“呱呱”地叫,水“淙淙”地流,人的脚步“塌塌”地响,走着走着水边忽然传来人声,往往同时庄稼地内的远处也就传来了人声。这是晚上灌溉庄稼的农家汉子。

月白风轻的晚上步行更好,看着繁星如豆,月影朦胧,心中就恬静的似水一般,一点点的杂思恶念都没有,仿佛灵魂与夜色已自然地融为了一体,迷迷蒙蒙地不知自己还在步行。这种状态一般持续的时间不长,一会儿就被夜鸟的声音或自己的脚步声惊醒,醒过来时周身轻盈,喜乐愉悦,像羽化登仙一般,再看看满路的月光树影,听着万籁轻声地吐纳,心里便有无穷无尽的奇思妙想涌出来。

有时路旁就是一个村子,高高矮矮的房子黑乎乎衬托出村子的形状,灯光一星点一星点地从窗子透出来,只是看不见房中的人影。想起来那里面肯定有男也有女,正轻声细语地谈话或做其他的事情。“家家都有女多娇”,有女人的家总给人一种温暖感、亲切感。而看不见的东西总给人一种神秘感,白天普普通通的村子、人家在夜晚看时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未婚时夜晚走过那些村子,看见人家闪光的窗口时,常常想那里面肯定有一个美貌的姑娘,她正很温柔很快活地同家里人谈笑,现在我总想那些人家或者在算秋季的烤烟收入,要不就是计算准备买肥料或农具的事。

没有村子不养狗的。狗的叫声在夜晚听来悠远、飘忽,忽东忽西,带着些惊怖的气息,但牛鸣声、羊鸣声则舒缓清越,余韵如丝,听起来非常入耳,这是太平和安乐的声音。狗叫之后一般接着就是牛羊声,正好抚平人紧张起来的神经。

夜晚的路上也有其他人,我常常遇见他们。晚自习后归家的学生,总是一群一群闹闹嚷嚷地走,一边走一边争论课堂上的问题,高声大气的,争得非常认真。去供销社买盐买醋的,总是两个人或三个人的一伙,或一伙男人,或一伙女人,男人们是慢悠悠地走,拉长声音很高亢地说着话,女人们走路则要快得多,说话也快,一句接一句,又快又脆,有时两个女人抢着说,说一阵笑一阵。真正夜晚赶长路的人很少,偶尔见到一两个,一般骑着自行车或摩托车,急急忙忙的样子。我碰见这些人时,总对他们有一番想象或猜测,从他们说话的声音想象他们的面孔,想象他们的性格特征,脾气好坏,从他们赶路的速度猜测他们出来夜行的原因。我发现,我总对声音高昂清亮的男人和声音清脆甜润的女人想象得好一点,认为他们是好人,且长得英俊或者美貌。

夜晚的空气要比白天湿润、新鲜得多,柔得像绸子一样,围绕在四周。冬季的夜晚往往有风,十分寒冷,地上也多半有雪,发出微茫的荧光,将小路的形状映现出来。夏天的夜晚,树上稠密的叶子使得小路又黑又暗,纺织娘或秋蝉在睡梦里偶尔低吟,蟋蟀在草丛内一个劲地唱歌,永不疲倦。这样一直到晚秋的时候,树叶才开始脱落,软塌塌地铺满路面,踏上去“咔嚓咔嚓”地响,发出一缕缕黄叶子的香味。这时候,我的心中就很愉快,脚步也轻了,优雅闲适地走到要去拜访的朋友门前,叩响门环。

蓬头王霸之子

我以前写过好几个有关隐士的文章,其中对陶渊明推崇备至,对悠闲自在、不慕名利的隐居生活充满了向往,可以说,我不但非常羡慕隐居生活,也一直身体力行,过着怡然自得的日子,对物质享受、荣辱得失看得非常淡,希望就这么逍遥自在地了此一生,别无所求。

但前几天看了散人兄的《致友人书》,心中却泛上来很多酸楚。散人兄在致友人书中鼓励朋友振作起来,为了功名利禄而稍作奋斗,其中有一句话是:“不为别的,只为狗子。”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狗子是这个朋友儿子的名字,散人的意思是为了孩子就不能安贫乐道地淡泊下去,必须在红尘中拼搏一番。他的话让我恍然而悟,感觉到了隐士悠闲自得的背后所不得不付出的心酸代价。

陶渊明为隐居付出的代价,是贫穷困苦的生活,“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陶渊明自己是高人,他当然不在意这样的日子,并且以此为荣,可是妻子儿女呢?他们不得不与陶渊明一起安贫乐道,如果他们的精神境界也很高,那倒没有什么,但想来当子女在幼小时候,精神境界不可能就达到陶渊明那个高度,面对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他们肯定倍受煎熬,忧愁痛苦。而儿子忧愁痛苦,做母亲的心情也绝不会好到哪儿去。在这种情况下,陶老先生又如何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境呢?

历史上另一个不很著名的隐士王霸,境况比陶渊明稍好一点,最起码没有饿肚子的问题,不过他在不经意间将隐士的心酸暴露给了世人,将隐士自己归隐却不得不愧对儿女的心情传了下来。

王霸是两汉交接时代的人,志向高洁,不愿涉足污秽的官场,与好友令狐子伯一起隐居乡间,以耕读为乐。光武帝几次征召王霸出来做官,都被他坚决拒绝了。他没有半点想做官的意思,只是每日带着子女躬耕田园,过着淳朴简单的日子,享受着田园生活与乡邻友善的乐趣。

不过不久之后,王霸的好友令狐子伯经不住诱惑,终于结束了隐士生涯,奉召出去做官了。多年之后,令狐子伯的儿子在其父的关照下也做起了官,意气风发。有一年,令狐子伯忽然想起了曾经的朋友王霸,于是马上派做了官的儿子乘车马来替他看望老友。这一看,惹出了一个令人回味悠长又心酸不已的故事。

当时王霸的儿子正在田间锄草,听说家里来了驾着车马的远客,高兴之下扛着锄头就回家来了。一个锄地的农夫,其形象是可以想象的,他蓬着头,脸上手上沾着田间的泥土,脸色黝黑神情憨厚。当他看见从豪华的马车里走出来一个气度形象都与农夫迥然不同的官员,不由得就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言语举止就猥琐起来,低着头连仰视一下对方也不敢。

王霸看到儿子的表现,十分伤心,认为是自己隐居害了儿子,导致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此王霸大病了一场,久卧不起,十分内疚伤感。幸亏王霸有个贤惠明智的妻子,不断安慰劝解才让他心情好转起来,离开了病榻。

人,自己苦一点,景况差一点,这都无所谓,用“安贫乐道”或其他理由很容易就让自己心安理得了,但人不可能单独一个人活在世上,父母、妻子、子女这些都是免不了的,因为自己贫穷而让父母子女妻子不能开颜一笑,不能平等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才是最让人心痛的。即便是高人隐士如王霸也在所难免,更何况我辈凡庸的俗人了。

过程

从生到死,这是一个过程。对单个的人来说,这个过程或者仅仅只是一个过程,什么目的也没有,因为终点站就是死亡,在死亡面前,任何目的意义都显得那么无聊,那么苍白。

个人的死亡对整个人类来说没有什么,但对这个特定的人来说,那就是毁灭,就是一去而永不复返。想一想,人既然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那么,这个不太长的行走过程就应该是悲剧性的,悲壮伤怀、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可是,匆匆而走的人并不是脸挂泪花心怀恐惧,他们也笑,也喜,甚至情绪高昂,走得潇洒如意。因为在这个过程中,能看见许多流动的美丽风景,能看见花含笑,能听见鸟鸣虫唱,能感受到春风秋露的舒适和温凉,于是,人们就笑了,这个人的笑又变成了那个人的风景,于是,那个人也就跟着笑了。

既然人生的终点都是死亡,无法改变,那么,尽情地欣赏过程就显得十分的重要了,所谓的终点似乎完全可以置之度外,所谓的目的也完全可以不予理睬。达到了目的又能怎么样呢,如果当时未死,那么这个目的立刻又变成了过程。

能在春天的美景里走完人生的过程,那该多好啊!可是春夏秋冬是交替出现的,这个愿望很难实现,那么,就在夏天、秋天、冬天也寻找春风扑面的感觉,让自己的旅途更舒适一些,更快乐一些。夏天酷热,秋天悲凉,冬天严寒,难以找到春天的感觉,但是夏天有荷花,秋天有菊花,冬天有梅花,嗅着这些花的香气,走起路来就有了些许的安慰。实在无景可看时,还可以返照内心,因为大部分人的内心深处都有许多的美景贮藏着。

心中的美景是长存的,心中的花是常开不败的,怀揣着它们含笑走向死亡,完成一个个无可奈何的过程,这,便是人生。

望江南

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无尽的烟云迷障,翘首而望江南,能望见什么呢?江南太遥远了,即使能看得见西湖上的苏堤白堤,看得见姑苏的园林、鉴湖的烟波,但是红胜火的江花能看见吗?驿外的梅花能看见吗?秋瑾舞刀的倩影能看见吗?唐诗宋词中的江南才是最美的江南,这样的江南,或者我只能在梦中遥望了。

梦中的江南是旖旎鲜活的,清晰而且富含诗意。梦中江南的风有淡淡的色彩,淡淡的香味,带着淡淡的伤感情调,轻柔和缓地吹过小桥。桥下的水流因春雨而涟漪不断,披蓑衣的渔翁弯腰摇橹,欸乃声声,卖杏花的女童脚步轻盈。水边草青青,湖上雾蒙蒙,苏小小端坐在画船内拨弄着琵琶,许仙一袭青衣沿白堤慢行欣赏着桃花,陆游在沈园流着泪水,双手抱着唐婉送来的酒壶,无语嗟呀。

秦淮河流淌着胭脂,莫愁湖上有人吟诗,吴山青青,太湖如镜,瓜州渡口月色澄明,一叶扁舟横江载送归乡的游子。游子顺运河南下,穿过一个个港汊湖泊,港汊湖泊里尺把长的鱼儿扑通乱跳,放眼处水田里稻秧青葱。从江阴、常熟一路就到了太湖,过湖州,过余杭,从临安的城外弯入富春江,垂钓的严子陵或许还坐在图画里怡然自得,黄公望或许仍在群峰拥翠处山居,陆游或许仍在野花烂漫的山道上行吟,黄莺婉转,碧水蓝天,江南的春梦最为悠闲。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西湖上究竟发生过多少浪漫旖旎的故事,这恐怕永远也无人知道了。江南有多少个采莲女,西湖就有多少个迷人的故事。采莲女在南塘的秋风里唱着歌素手采莲,小船划入莲叶的海中,手握清如水的莲子想入非非。秋风袅袅,莲叶摇摇,采莲女将莲子贴身而藏,魂牵梦绕着想象中的情郎。

西施在响屐廊中婀娜起舞,白乐天在断桥边捻须吟诗,王羲之在绍兴的兰亭带醉写字,但此时金陵官民齐哗,万民敛资将梁武帝从佛寺里赎迎还家。梁武帝垂头丧气,泪流满面,虽然贵为帝王,他却对那个莫愁女忆念难消。

“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可莫愁早嫁人了,多才多情如梁武帝也无可奈何。于是江南的佛寺遍地而起,吴山越山佛声鼎沸。骆宾王安坐在佛门的大树下沐浴月光,桂子从高天落下,香气悠扬。

杜牧载酒在吴山越水间流连,寻找豆蔻年华的香艳,大乔小乔看不惯他这风流浪子,躲在石头城内教孙尚香梳头。辛弃疾遥望江北,涕泗交流,欧阳修想象着在西湖的孤山上摆酒。

月儿慢悠悠地升上了柳树的枝头,朱淑真挽着李清照的手,相约去荷花深处痛哭。小红吹箫走过松陵,裙裾与荷花同色,照得江南一片红影。苏轼驾船从小姑山东来,在棹歌声里醉醺醺四望,秋风满地,那个传说中的黄叶村却在何方?

麻雀

和人类接触最多的鸟类,除过燕子,就是麻雀了。燕子可以进入人家登堂入室,在人家的屋梁或者墙上筑巢,不但不会受到驱赶,入住之家的人反倒以此为荣。麻雀得不到这种待遇,它安家的地方多是人家的屋檐下,山崖的破洞里。

不过,住在哪儿无所谓,麻雀是无处不在的。树枝间、疏篱上、野田里、房前屋后到处都有它们的身影和声音。麻雀们似乎整天都是快乐的,要么群飞而起,从这个树梢飞到那个树梢,要么就聚集在窗台、墙头,甚至一段枯枝上,打打闹闹、叽叽喳喳,没一刻消停时候。

人类似乎一直不怎么喜欢麻雀。麻雀的颜色灰不溜秋,谈不上好看,麻雀的体型也不好,远不如燕子的体形优美。麻雀的习性也不太好,太吵太闹,还经常抢食人类的粮食。麻雀无论飞翔、站立,都姿势笨拙,没有半点优雅态度。这些原因加总起来,让麻雀处境悲惨。似乎很久以来人类就有捕捉迫害麻雀的习惯,以捕杀为乐,麻雀因此经常遭受骚扰、追杀,稍不留意就可能命丧黄泉。

有个成语叫“门可罗雀”,是说门前清冷无人,就可以张罗捕捉麻雀,可见捕雀的习惯思维来源已久。汉代的时候,武帝的宠臣韩嫣用金弹子打麻雀,惹得一干穷人尾随拾弹。可惜的是,爱弹杀麻雀的并不只是一个变态的韩嫣,宋人徐伸也有这个爱好,还说什么“闷来弹雀,又搅破,一帘花影”,似乎还将打杀麻雀当作是一件十分风雅之事。后世搞“除四害”运动更为厉害,将麻雀列为四害之一,发动成千上万的人大肆捕杀。而燕子没有这些遭遇,似乎从古到今,它一直都是极得人爱的。

不过,麻雀的生命力顽强得惊人,罗捕也罢,弹打也罢,其数量怎么也比燕子多得多,想来它除过繁殖力极强外,各种恶劣环境都能生存也是原因之一。天冷的时候,燕子必须到南方去过冬,麻雀却不怕冷,即便下雪天也敢成排地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特性,麻雀又被称作寒雀,有时也被叫作冻雀。画家崔白、郑板桥等画有“寒雀图”,宋人洪适也有“冻雀盈枝堪画”的诗。

能入诗入画,说明麻雀还是有很多可爱之处。事实上麻雀虽其貌不扬,灰溜溜的羽毛略显寒酸土气,其习性特点还是颇有些诗意的。杜甫的一句“雀啄江头黄杨花”,苏轼的一句“寒雀满疏篱”,周邦彦的一句“曲角栏杆群雀斗”,曹组的一句“雀噪晚枝时节”,都将这小小麻雀写得活灵活现。

可惜的是,在人的眼中,能入诗入画的麻雀仍旧是卑贱的,这一点燕子也不能幸免。陈胜王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就给麻雀燕子的地位定了性。庄子的蓬间雀的故事更是将麻雀描绘成一个小丑,既无知无识也无大的志向,以能在屋檐树枝间嬉戏为最大乐趣。

想来庄子也没冤枉了麻雀,麻雀其实就是这样。在鸟类中,麻雀应该像人类社会中的底层民众,苦中作乐,而燕子比麻雀稍好一点,它最多是鸟类中的小资阶层,志向也不怎么大,能有个安居之处,能穿件名牌漂亮衣裳,就飘飘然地以为相当不错了。

我想,大鹏、老鹰这类凶猛大鸟,该是鸟类中的帝王将相一类人物,而夜枭、猫头鹰等应是黑道大哥一类人物,而孔雀、黄鹂、黄莺相当于人类社会中的名人、精英,喜鹊、乌鸦则是下层中班、组长一类角色。自然,它们的地位都比麻雀高。

可这个世上数量最多的鸟类还是麻雀,杀也杀不尽,捕也捕不完,还一天到晚玩闹不休,叽叽喳喳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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