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上镜心惊胆战
因为是第一天开镜,所以选服装,检道具,一直乱到下午三点多,才开始拍第一个镜头。
副导演看着场务把场门口的一串长鞭炮挂好,回身向我们讲了讲剧情:我与范宝文和另外的七男八女,算是严化的邻居,戏一开始,看见他由外面,步履艰难、踉踉跄跄地进了院子,左手拿着卷报纸,右手捂着肚子,脚底下一绊蒜,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大伙儿慌忙拥上前把他扶起。我和范宝文,因为份属特约,应该开口(开口说话的算特约演员,当时的日薪是港币二十元,不用说话的算临时演员,日薪只有五块),所以我们一马当先,一个拦腰,一个抱腿,一拉,一拽,把他抱在我的怀里。此时摄影机在轨道上推前,由远景变成我们三个人的中景。严化慢慢地苏醒过来,只见他满头大汗,呲牙咧嘴,上气不接下气地:“水……水。”然后作口干舌燥状。
范宝文连忙问道:“是不是肚子疼?”
严化半睁开眼,歇歇喘喘地点了点头。我马上说:“看样子,恐怕是盲肠炎,你们把他扶到房里,我去找医生!”
我说完匆忙起身出镜,此一开镜镜头就算功德圆满了,厂门外的剧务,就要燃放鞭炮,庆祝一番。
如此这般地试了几遍,直至文导演认为满意了,说了句:“好,正式来吧。”于是,全场肃静。因为是《小姐,小姐》的第一个镜头,所以大家都特别认真,也是我和范宝文“先生,先生”的第一次上镜,我们也就特别紧张,不由得一阵头昏脑胀、心惊肉跳,默念了几遍大慈大悲也不管用。副导演看看摄影师准备好,大声地叫了句:
“正——式。”
(糟糕,我的手……我的手怎么抖起来了!)
场务在厂门口扯嗓子喊了一句:“唔好吵(不要吵)!”
(怪了,平常腿肚子没有转筋的毛病啊!怎么会……)
楼上的录音师把棚顶的红灯亮起,然后是一阵惊心动魄的长铃(以后才知道,那叫“夺魂铃”,怪不得我像三魂出了窍呢),场记举起了黑色的拍板(俗称“勾魂板”),上写着:《满城风雨》,三场,NO.7。我的心可不管他三七二十一,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导演把声音提高,叫了声:“预——备!”
外边还有零星的杂声,所以场务老爷又斯斯文文地喊了一嗓子:“×你老母,冚家铲,唔好吵。”
当时,我也听不大懂,还以为他跟我一样,念大慈大悲的经文呢!
录音师也把“夺魂铃”摇得像火车进站的汽笛儿一样,范宝文怎么样,我不太清楚,不过我的魂已经被夺去了。一刹时,万籁俱寂,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可能我后来的心脏病,就是那天吓出来的。)
导演又一声:“预——备!”
还没等“开麦拉”呢,我最亲密的战友——范宝文先生就冒了场了,用颤抖的声音,说了一句:“你……你是不是肚痛!”
全场顿时哄堂大笑,本来作状捂着肚子的严化,真的笑得捂起肚子来,还好文导演一声不响,依旧慢声慢语、和和气气地:“不要忙,等我喊过‘开麦拉’之后,拍板打过了再做戏,不要紧张,来——预——备。”
副导演又叫了声“莫吵”,场务也跟了一嗓子,其实谁都没吵,就他们俩在那乱叫,紧接着又是一阵“夺魂铃”。我忽然把心一横,一咬牙,一跺脚:“来吧,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越想越对,上海话‘横竖横’,太有道理了,竖着一样长短,横着也一样短长,听天由命吧!”
说也奇怪,这个念头一生,心里反而镇定了。等导演叫完了“开麦拉”,拍板一敲,机器一响,我们都和试的时候一样,甚至还要好。范宝文也挺争气,演得和真事似的。
“你,你是不是肚子疼?”
严化半睁着眼点了点头,还没等我开口呢,导演就喊了一声卡,大家都莫名其妙!
“严化的额头忘了喷汗了。”
文导演一解释,大家才明白,真!这不是存心跟我开玩笑吗!
场务拿着喷水壶,朝严化额头上喷了点“汗水”,然后又是一声预备,又是几声“莫吵”,加上一阵“夺魂铃”,听见文导演的“开麦拉”之后,我们照作如仪。范宝文说完了:“你是不是肚子疼啊?”严化满头是汗,呲牙咧嘴地点了点头,我急忙地吩咐他们:“看样子大概是盲肠炎,你们把他扶到房里去,我去喷点汗!”说完站起朝外就走。我想这回做得不错。大家都看着导演。文导演笑眯眯的,依旧是慢声慢语、和和气气地:“李翰祥,你喷汗干什么,你应该赶快去找医生!”这时我才知道说错了对白,汗也不用喷了,满身都是,再来过吧。
这个镜头终于顺利地拍完了,听见鞭炮声响,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行了,总算拍过电影了,等收工的时候,文导演特别把魏鹏飞叫到棚里,当着我的面嘱咐他:“今天,李翰祥演得不错,给他的酬劳加二十块。”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头一天拍戏,就拿了双份人工,兴奋得话都不会说了,也忘了向文导演致谢,更忘了看一看跟我由上海一块儿到香港来的范宝文是什么反应。
兴奋之余,忽然孝思满溢,想起我的高堂老母来了,离家远游,由北到南,还没有写过平安家书。过去不是不想写,实在是乏善可陈,如今,不仅拍过电影,做了明星,更受导演赏识,值得提笔大书特书,以慰慈心,于是乎:
“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拜别慈颜,迄未呈函问安,罪该万死。儿于十一月二十一日由沪抵港,并已参加电影工作,今幸略有所成,参加大中华影业公司拍摄文逸民导演之《满城风雨》。女主角由上海小姐谢家骅、香港小姐李兰饰演,男主角则由严化与我分别担任,双生双旦联合主演,堪称珠联璧合也。演出后,儿的演技大获文导演赏识,嘉勉儿为电影界不可多得的新秀隽才。今特驰报佳音,以慰亲心……”
如是这般,自吹自擂一番。吹牛当然是不犯法,可是我忘了当时香港拍的影片,还可以在北平上演,好嘛,乐子可大了!
一个星期之后,接到三叔的一封信,告诉我:家里的人们,知道我当了明星都很高兴,希望很快地能看到这出双生双旦的《满城风雨》。并且说已经写信告诉锦西老家的祖父母,和寺儿堡的二姑、二姑丈,江家沟的老姑、老姑丈,刑家屯的干爹、干妈……总之,应该告诉的全告诉了,就差到大街上去敲锣打鼓了。
妹妹也来信告诉我:母亲已经到翊教寺二青爷的神坛祷告过,将来《满城风雨》在北京卖了大钱,一定用整桌的满汉全席还愿(其实卖多少钱也不关我的事,我只赚了港币四十块)。并且说,除了自己家里的人,要买票请他们去看之外(我们是个大家庭,连大带小足有一百二十多口子),另外远亲近邻也都要请到,还叫妹妹通知了我所有的同学,包括艺专的、三中的,甚至北魏胡同小学的,告诉他们我在香港当了明星,第一部领衔主演的影片,是《满城风雨》,合演的有严化,和上海小姐谢家骅、香港小姐李兰。好嘛,由双生双旦联合主演,一下子又变成了我领衔主演了,《满城风雨》还没拍完,已经搞得北平的东西南北四城,城城风雨了。
过了两天,更热闹了,信如雪片飞来,干爹、干妈的,二姑、三姨儿的,同学、老师的,都是满纸祝贺,满怀期待,期待我能在满城风雨中来个满弓满调,时来风送滕王阁,呼风得风,唤雨得雨。最后连不识字的祖父母,也托隔壁的二大爷写了封信,千叮咛,万嘱咐,上海小姐也好,香港小姐也好,要成亲还是东北小姐最好,因为大家生活环境相同,彼此习惯一样,东北少爷,娶东北小姐,是理所当然,婚后,自会有说有讲,有商有量;再说,香港并非久留之地,一天一“冲凉”,日久大伤元气不说,万一着了凉,如何是好?得!情况还是愈来愈复杂,由领衔主演,又升到“姑爷”了。
有人说:债多了不愁,蚤子多了不痒。我是信多了不还,还也“乏善可陈”,反正片子不知何年何日才能拍完;就算拍完了,也不会马上就在北平上演,何必杞人忧天呢!
等人的时候,半个钟头好像半天,可是交房租的时候,月底眨眼就到;不够两个月的工夫,片子居然要在北平公映了。好!没关系,丑媳妇总得见公婆,你公映我就等着公审吧。第一个写信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就是三叔,他说西单牌楼前边的长安戏院,广告牌上已经刊出《满城风雨》的大海报,不过只画着严化和谢家骅、李兰的大头,双生双旦只有一生双旦了,李翰祥这一生是不是滚了蛋,就不得而知了;大堂里挂着的八张剧照里,只见李某一个站着的远景,而且还被一个男人的侧影遮了一半,是不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独抱琵琶半遮面”?最奇怪的是:二十多个演员名单里,除了“香港小姐”李兰姓李之外,其他一个姓李的也没有,我们的“东北少爷”哪里去了?最后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颐和园十七孔桥头的铜牛,已经不翼而飞,不知是风吹走的,还是人吹走的!
其实三叔只大我三岁,我们爷儿俩从小一块长大,我身上有几根骨头,他都摸得一清二楚,我这个做侄儿的偶尔吹一句半句牛皮,理应该替我兜着点,何必呢!白光唱得好:做人何必太认真呢!
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妹妹的消息:祖父母拖男带女,我们这一房的一家老少七十二口,由山海关外的锦西,坐八个钟头的火车到了北平,专程为了看我领衔主演的《满城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