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石和嫂子
日本近代作家是叫作文人的,文人无行,主要表现在两样东西上:醇酒妇人。田山花袋把自己和女弟子的情事写成小说,如实而艺术,滥觞所谓私小说,亦即纯文学。岛崎藤村更厉害,写的是自己和侄女乱伦,让花袋也自愧弗如。自暴其丑,作家获得了“新生”,侄女却不得不远避中国台湾。这种文学够可怕。写私小说需要勇气,芥川龙之介不写,谷崎润一郎便说他不大有胆量。谷崎也令人怀疑,若没有那些女人献身,搞得出文学么?以“作家和他的女人以及文学”为题,就能写出一部日本近代文学史。
当然也有人例外,例如夏目漱石,他是一个道德形象,不好酒色,笔下没有性描写,这也使他赢得中产阶级的礼遇,甚而被捧为人民作家。日本开始用“马拉松”一词的1909年,漱石发表了《此后》,以及后来的《门》《心》《明暗》,这些作品都是写三角恋爱。1928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出现以前,哪个国家都只许暗示地描写色情场面,明治政府更严惩通奸,所以敢写乱伦的自然主义文学便具有反时代、反世俗的性质。漱石的小说在广为阅读的报纸上连载,写三角恋爱与通奸已经够前卫,描写充其量打打擦边球也实属当然。反复写这种事,人们不免起疑,莫不是作者亲身经历过?文学研究者或者评论家自然不会放过漱石这么大个谜,于是挖掘出漱石有过四个女人,其中最耸人听闻的是他的嫂子。
这是江藤淳煞费了一番苦心调查的。他以研究夏目漱石出道,写了半辈子《夏目漱石及其时代》,终于因自杀而不了了之。书中有一节题为《名叫登世的嫂子》。
夏目家接连死了两个儿子,所以父亲告老,由漱石的三哥当家。漱石本来被送人当养子,二十一岁时户籍又迁回夏目家。这一年三哥再婚,娶来的嫂子叫登世,比漱石小两个月。江藤淳说他们有染,“更重要的事实是登世患病,漱石抱着嫂子帮她上下二楼,体贴入微……就是说,漱石在完成亲切关怀的小叔子这一任务中,知道了登世肉体丰满的触感”。证据不止于此,还有登世死后漱石写给正冈子规的信。漱石不仅和子规是同学,而且跟子规学习作俳句,所以信中也附了十三首“酌取一片衷情”的俳句,请子规指教。江藤淳断言这些悼念嫂子的俳句“明明从丧失感之深产生的”。又举出漱石的五绝:“抱剑听龙鸣,读书骂儒生,如今空高远,入梦美人声”,认定“这‘美人’就是登世,几乎是毋庸置疑的。到这个时候漱石已经和嫂子在一个屋檐下过了一年有余。本来在日本家庭里嫂子是独特的存在,对于同居的内弟来说,虽然是嫂嫂,但事实上是年龄相仿或者岁数小的年轻女人,由于已经在过着性生活,能成为更刺激的性象征。”江藤淳被视为小林秀雄之后文艺评论第一人,死前担任日本文艺家协会的会长,就这么简单地“邪推”出漱石和嫂子通奸。日本的一些文学研究或评论,读来常令人觉得要么拿来欧美理论说得云山雾罩,要么不厌其烦地捣腾八卦。
现代作家大冈升平说:漱石的作品没有谜,但作者本身是个谜。这谜也是漱石本人及其朋友们造成的。读漱石的书信和日记,好像他什么都写,却从未涉笔年轻时的恋情。足以令漱石欣慰的是那帮年轻时的友人,约好了似的,怎么问也不说,一个个紧闭着嘴巴驾鹤西归。例如有个叫大冢保治的(本姓小屋,入赘为婿,改姓大冢),和漱石是帝国大学的同学,并同在东京专门学校教课,漱石教英语,大冢教美学,后来又一个宿舍住着,关系就亲密起来。《我是猫》里的美学家迷亭,原型即这位大冢博士。又有一个楠绪子,才色兼备,是漱石的理想美女。她爱搞文学,常出入漱石住处,但父母之命,最终嫁给搞哲学的保治。漱石失意,跑到瑞岩寺参禅。小说《门》写道:“自己来叫门,但守门人在门的那边,敲也终于连面都不露。只是传来声音:‘敲也白敲,自己打开进来。’”就像打不开门一样,漱石也未能开悟,保治和楠绪子结婚后不久,他离开东京,远去松山那里教书。
据说漱石的弟子芥川龙之介曾恨恨地说:既然有这么深的感情,为何不采取更积极的态度,或者通奸,或者情死呢。漱石写三角恋爱的小说是出自这一段经历罢。三角不是等边的,正因为不等边,才更有故事。说不定漱石多么希望朋友像《此后》中的代助那样把女人让给他啊。漱石卒于1916年,几年后发生关东大地震,大冢保治清理信件,把漱石写给他的几十封长信付之一炬。给他当秘书的侄女婿阻止,他说:这是漱石写给我的,只能跟我商谈的事不能给别人看。
为人,不要妄谈为历史负责,先要为身边的人负责,但作为知情者,绝口不谈,故作高深似的,也会使往事更加神秘兮兮,好像帮倒忙。如果箱子是空的,为什么不敢打开呢?人们愈发认定箱子里有东西,而且是见不得人的。
文人无行,信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