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雅淡泊 穆如春风——我所接触的袁行霈先生
李炳海
我自己生不逢时,在大学本科期间没有机会聆听袁先生的授课,成为一大憾事。历史终于赐给我机会,使我能够近距离接触袁先生,摄齐受教,弥补先前的遗憾。1995年,受教育部委托,袁先生负责筹划《中国文学史》的编写工作。作为全书的主编,袁先生把我列入分卷主编的成员之一,这对我是意想不到的殊荣,同时也是一次锻炼和考验。文学史教材编写期间,先后召开三次编委会议,一次全体撰稿人参加的会议。每次会议均持续数日,这使我能够面对面地聆听先生的教诲,亲身领略先生的学术风范和人格魅力。
先生收录在《学术文化随笔》书中的《花甲忆昔》写于二十年前,当时文学史教材的编写工作已经启动。先生把自己学术研究的态度归结为“守正出新”,主持编写文学史教材同样秉持这种理念。一经提出,就得到参编人员的普遍认同。但是,如何做到守正出新,落实到文学史编写的具体操作层面,有一系列问题需要加以探讨和解决。先生作为全书的主编,在具体落实“守正出新”方针过程中显示出卓越的组织和领导能力,以其特有的儒雅淡定展现了学者的大将风度。
文学史教材的编写历时两年半,时间不是很长,整个进程从容不迫,井然有序,这得益于先生的运筹帷幄,调遣有方。先生首先拟定出《编写工作要点》和《编写工作条例》,经编委会讨论通过之后,又由各分卷主编负责起草各编的大纲,经先生统改为《中国文学史大纲》。在此基础上,又召开全体撰稿人参加的会议,对上述三个文件进行充分讨论,达成广泛共识之后才进入正式写作阶段。由于有章可循,有法可依,所以,撰写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没有出现大的波折,按预期计划完成。文学史教材编写期间的几次会议,事先都有充分的准备,每次讨论都很深入。李商隐是否设立专章?对先秦儒、道两家如何加以表述?类似议题都是经过反复讨论,最后由袁先生拍板定音。记得有一次讨论繁简字的使用问题,涉及到“多馀”的“馀”,是用“馀,还是用“余”?对此,袁先生给出的回答非常明确:用于表示“多馀”、“剩馀”的意义,先期的汉字简化方案确实规定使用“余”。后来接受专家的建议,汉字简化方案又改为使用“馀”字,我们应该以后期简化方案为准。类似的事例还有许多,先生所作的裁断均以学术规范为尺度,从而使这套文学史教材在整个体例上能够保持一致。
文学史教材的编写成员来自多所高校,其中既有早已蜚声中外的著名专家,也有改革之后脱颖而出的新一代学人。如何形成合力,充分发挥每位成员的作用,是袁先生反复强调的话题。每次会议先生都鼓励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在此过程中,先生以其儒雅淡定的人格魅力和深思熟虑的真知灼见,把全体参编人员紧密地凝聚在一起。在编委会内部,先生对聂石樵、袁世硕、罗宗强教授以学长事之,对孙静、黄天骥、黄霖教授以兄弟待之。莫励锋教授和我在编委会成员中属于后学晚辈,先生格外予以关照,提携奖掖,竭尽全力。
先生主持文学史教材的编写,还有两件事特别令我折服钦佩。一是稿费的分配,先生虽然是全书主编,但主动提出自己所得份额与各位分卷主编相同,实际上也是这样执行的。淡泊明志,在这件事上得到充分的体现。二是先生提交的陶渊明一章的样稿,可谓精妙绝伦。我不仅惊叹于先生精深的学术造诣,典雅优美的文笔,而且被其中深沉的人文情怀所感动。该章前言提到陶渊明“为后世的士大夫筑了一个‘巢’,一个精神家园”。我感到自己在先生指导下参与这部文学史教材的编写,就是生活在陶渊明所筑的巢中,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
在先生指导下参加文学史教材的编写,是我在学业上的补课,我很珍惜这个机会。但是,我所提交的考卷,却未能尽如人意。对于我所负责的汉代文学部分,先生阅读之后写信作出批示,或指出文笔底滞,写得过于沉闷;或要求另起炉灶,重新撰写。先生当时在美国讲学,信是写于飞往哈佛途中。读过信后我很惭愧,也很内疚,最终按照先生的意见进行改写和重写。吾辈愚钝,行文很难有先生的灵动之气,但是,先生的此次教诲,是我在学术上警示自己不时想到的,已经终生难忘。
大约是在2003年,承蒙先生应允,我和叶君远、杨镰两位教授结伴,前往先生家中拜访。为了不给先生增加太多的干扰,我们把拜访时间限定在晚七时到九时之间。先生微笑着迎候我们,和蔼可亲。我曾经在先生指导下编写文学史教材,杨镰教授是北大中文系文革前的系主任、著名学者杨晦先生的公子,先生对我们二人已经很熟悉,无须再作自我介绍。叶君远教授自报姓名之后,先生马上回应道:“你是七七级的班干部,我的印象很深。”叶君远教授事后回忆这次见面的情景,他说自己深受感动。一方面对先生惊人的记忆力感到惊诧,同时又为自己能给先生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而自豪。叶君远教授1977年进入北大中文系学习,担任班长。第二年考取中国人民大学冯其庸先生的研究生,随即离开北大中文系。从1978年到2003年,时隔二十五年之后,先生对当时的情况依然记忆犹新,从中可以看出他对七七级学员的特殊感情。先生在《花甲忆昔》一文中深情地写道:“1977年,全国高校恢复正式招生,饱经磨炼的七七级学生给北大也给所有的大学带来了生机,写中国教育史不要忽略这一届学生的作用。”先生对七七级学生满怀厚爱,叶君远、杨镰教授均是北大中文系七七级学生,因此,回忆当年的学习生活,成为我们这次拜访先生的首个话题。
先生回忆起他在北大中文系本科期间的求学经历,深情地提到当年杨晦先生对他的帮助。为了解决求学经费方面所遇到的困难,杨晦先生介绍他到北大职工夜校任课,每月八元钱的报酬。先生在回忆这段经历时深有感慨地说道:主要是靠这每月八元的经费,我才有可能读完大学本科,才会有今天。言语之中流露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的心声。
话题由历史回到当下,我们询问先生平时的工作和生活状况。先生淡定地回答:除了参加必须出席的一些活动,其余时间都是在家读书,从事学术研究。先生还谈到他的具体规划,要主持对十三经的重新注释和解析,他本人承担《诗经》一书。我们既为先生的壮心不已而钦佩敬仰,同时又担心工作量过大,会影响先生的健康。先生则信心十足地说:搬进这个新居,起码能多工作十年。接着,先生引导我们参观书房。各种专业书分门别类地摆放在书柜里,有几套丛书还是刚刚刊印不久,先生饶有兴趣地加以介绍。先生对蓝旗营新居很满意,充满幸福感,这大概主要是因为较之先前的居住条件有所改善。其实,这套住房面积并不大,各个房间都较小。尤其是客厅,显得更为狭窄。如果同时五、六人在场,差不多要到促膝而坐的地步。然而,先生在这个新居生活得心旷神怡,自得其乐。这使我想起陶渊明“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的诗句,想起刘禹锡的《陋室铭》、归有光的《书斋铭》等一系列以居室为题材的名篇佳作。徐渭的心远堂对联称:“脱屣尘缘,别有胸襟洒落;结庐人境,不妨车马喧阗。”这幅对联脱胎于陶诗,用它来形容深得陶诗精髓的袁先生,可谓得其所哉!
继这次登门拜访之后,我与先生又有过两次近距离的接触。承蒙先生厚爱,我相继参加先生的高足曹胜高和程苏东的博士论文答辩。前者是从建筑学的角度切入解读汉赋,后者是梳理十三经名称的历史生成,论文都写得很厚重。答辩委员对论文予以充分肯定,并且赞叹先生的指导有方。先生则淡然回应道:这些年来我一直跟随学生读书,是学生带领我读书。先生开口必称读书,所作的回答很轻松。其实,个中的甘苦,只有像先生这样对学生充满爱心的导师才会真正体验到。先生把读书作为人生最大的乐趣,所指导的学生也多是读书的种子。
2014年,我所在的中国人民大学古代文学专业举办学术研讨会,先生应邀出席,并作大会主题发言。分组讨论期间,我所在的讨论组提到《诗经·唐风·葛生》一诗。有的学者根据其中“角枕粲兮,锦衾烂兮”的诗句,断定墓主是一位高级别的王公贵族。我与袁先生的高足徐建委博士私下交谈,觉得这个结论还有进一步推敲的馀地。建委博士向我介绍:袁先生认为这首诗的上述描写是修饰之辞,是对墓主的美化,不能据实求之,而应从艺术方面加以审视。建委博士提供的信息使我感觉到,袁先生的《诗经》研究正在按照预期计划稳健地向前推进,起码已经完成《国风》的绝大部分,期待先生的这部著作早日问世。
近些年我与先生的接触,也曾留下过遗憾。文学史教材编写结束后,先生征求各分卷主编的意见,是否再编一套与文学史教材相匹配的古代文学作品选。由于各种复杂的原因,作品选的编写未能在这个群体付诸实际操作。后来见到先生主编的四卷本《中国文学作品选注》由中华书局出版,心中稍有失落。有时为了宽慰自己,又这样想:能在先生指导下参加文学史的编写,已是此生一大幸运。人不能太自私,更不能得陇望蜀。先生的厚爱已经使我受益良多,应该让更多的学人有机会沐浴先生的雨露春风。
先生在我心中可谓高山仰止,然而,对于先生的教诲,我也有未能遵命之处。那次登门拜访先生,我刚开口进行问候,先生就劝我尽快到医院修补牙齿。我有豁牙掉齿已经多年,确实有碍观瞻。可是,由于青年时代拔牙留下的恐惧,一直未能消除,所以,至今仍是豁牙掉齿,面目依旧,没有加以修复。我深知,先生的劝告是出于师长的爱心,为的是使晚生后学尽量变得完美。我既然在牙齿修复方面未能遵命,只能在精神的自我完善方面作出不的努力,用以报答先生的厚爱。
2015年8月于扬州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