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人的尊严”——袁行霈
张曼菱
当年,最令女生兴奋的是袁行霈老师的“诗词鉴赏”课。
大家比以往提前到达教室,甚至还注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
袁老师温文尔雅,一表人才,面容和声音都带着一种磁性,整个的人和诗词融合在一起。讲课中,他不时地会提到吴小如先生,让人感受到一份师承的深情。
他讲课的特色是陶醉与完整。
他来了,就是诗与词进了教室,他开口,教室就里容不下别的东西。他的话都有节奏和韵律,本身就像诗词一样迷人。就像乐曲一样,奏完了,下课的铃响起了,大家于是从梦境醒来,半天回不过神来。
上袁老师的课,最恨有人迟到,打扰。袁老师必缓慢地抬起头,说:“请进来吧。”下面就有人气愤地说:“迟到,就不要来了嘛!”
我和班里的女同学曾经去过袁老师家:袁老师追求爱情始终不渝的故事,早已经流传于女生宿舍,大家暗存了心,想要看一看他的太太。
那天,我们闯进去,他夫人看见有学生来,很快就退出了小客厅,进卧室去了。我们只得坐在客厅里,跟袁老师闲聊。
我注意到,在袁师母的神色中,有一种怆然。后来我知道,那个时候,袁师母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政策还没有落实,工作也不正常。然而他们夫妻相敬如宾的情景,已被我们感受到了。
那个雅洁的小家,他们二位雅洁的衣着,和雅洁的氛围,在我的脑海中已经定格。袁老师那细腻的,柔中有刚的,将文化寓于生活,将爱情寓于人生的理想,使他的形象总是别具一格。
袁老师的讲课艺术,是一种尊严的体现,来自深层的内修。
袁老师教给我们的,不只是诗词,还有他的性情,他的追求与人生。他独异的风采和生活故事,使得我们看见了那深藏于人心中的“北大中文系”的光彩,展示了历史与传统的再现。
有时候觉得,袁行霈老师好像不是今天这个时代的人,更像是民国人。“斯人独憔悴”、“新月”、“人间四月天”,那些才应该是他的世界。在他的身上,你看不到不和谐,看不到伤口的痕迹,似乎一切都很优美。
在袁老师的面前,谁也不愿意粗鲁行事。
袁老师有时来到我们女生宿舍,错过的人会很后悔。
那一次,袁老师来,看见桌子上一个罐头空瓶里插了一大把削尖了的铅笔,就问:“这是谁的?”
同学说是我,写小说用的,写完一支又一支,可以不换笔。
这时我从操场回来了。气喘吁吁坐到自己床边上。袁老师指着我床头的一幅小油画,问:“这是你画的吗?”
画上是一个阳光下的干草堆。
我还没及回答,就有人在一旁说:“要是她画的,那我们就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
我只说了一句:“那是我家乡的田野。”
毕业前,在校园小径上遇到袁老师,他问我,有没有想过考研?我当时一门心思要搞文学创作,刻不容缓地想走出校门。
其实如果更多地学习,可能会发展得更加稳健。
在中文系“百年系庆”的大会上,我第一次听到袁行霈老师用一种高亢响亮的的声调发言。
那天在北大百年讲堂里,正当我烦恼着,校园讲坛已经被“赞助商”与“痞文化”所侵占时,忽然间,听到袁老师登高一呼:“为了人的尊严!”仿佛清水出芙蓉,令我看到了“我们的”北大中文系,和它的百年历史,精神为之一振。此行不虚。
从传统国学到“五四”以来的新文化,从儒家学说到一切的外来思潮,最有价值的观点,就是“人的尊严”。
鲁迅作品中最脍炙人口的《祝福》,在祥林嫂身上所赋予的,正是她对“人的尊严”的渴求。
“文以载道”,不如“文以载尊严”。因为“道”往往以统治者为中心,而忽视平民。“尊严”面前,人皆平等。
悲欢离合,春花秋月,都因为“人的尊严”,才有价值。
“人之尊严”,亟待成为我们今天的价值判断的标准。
人的尊严,是这样细小而切实,任何蔑视它的“伟大”模式都会导致灾难。从“五四”到今天,进步了多少?进步在哪里?“人的尊严”就是一个尺度。
袁老师这番“系庆”演说,令我心存感佩。“为了人的尊严”,也是袁老师的自我表达。
那天散会后,我与中文系同窗冬去了一家餐厅,正好遇见袁老师一家人也来用膳。一阵热烈的寒暄问候,正在谈天,袁老师却把我们的“单”也买了。我与冬俱无言,感受到老师从课堂、从诗歌、从阔别中传出的那一股温煦气息,依然在滋养着学生。
人世间有很多不完美,袁老师时常地用他的一颗诗心使之完美。
他对待逆境中的妻子情深如一,这含义已经超出了怜香惜玉的爱情,而是蕴含着一份“人的尊严”,他自己的尊严和妻子的尊严,还有那些被损害的人们的尊严。只有有尊严的人,才配拥有有尊严的爱情。
我曾向他们夫妇赠送我写的《评点〈红楼梦〉》。
袁行霈老师来信评说:“女儿之作,水做的骨肉。”他还说:“非书斋中人所能写出。”
《红楼梦》正是一部追求“人的尊严”的名著。
林黛玉一入贾府,就显露出了“人的尊严”,从一开始的“不要被人耻笑了去”,到之后敏锐多思的心灵,才情缤纷的诗句,她无时不刻不代表着作者与宝玉心目中的尊严之美:书香门第的尊严、清白女儿的尊严、文化的尊严、爱情的尊严。
她扔掉皇帝王爷所赐的香串珠,讥讽送宫花的周瑞家,拒绝宝玉补送她的元妃之物,以及种种的“小性儿”,无不是她人格尊严的显露。
“红消香断有谁怜?”“孤高傲世偕谁隐?”的吟唱,将会流传千古。
我之所著,有袁行霈老师过目,得其所哉!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1978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