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密谋者
我突然觉得,雨听到了我自言自语说出的话。那些话叙述了我假设的某瞬间,正在写作的一个有关密谋的故事。故事中的第一主角A是一个密谋者,他与故事中的第二主角B长着一张疯狂的脸恰恰相反。A的模样看上去非常温和,一脸健康的表情,有时候甚至还能看到我一生都在渴求但却无缘求到的快乐。不过,我的写作有一个可怕的前提,简明地说吧,我那些话语叙述的假设瞬间的尽头有一面虚构的镜子。来到故事中的人物都必须通过我这面镜子,他们必须在我这面镜子里扮演他们唯一的真实。
A走进镜子的时候,我们看到他手上握着一把隐形的剑,剑上有血流过的痕迹,再仔细看,还能看到血流过的痕迹上隐隐约约沾上了几点污迹。A握着剑那放纵无忌的样子和他在镜子以外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假如将A在镜中和镜外的模样糅合在一起,便让我想起了在一部哲学家的著作中读到的那个拉长着脸冥想的人。哲学家为了表示自己的观念,他在理性和感性之间找到了一种态度,他为了自己的价值观虚构了那个拉长了脸的人。后来他让那个人犯下了只要是人都可能犯的错误,但他却用了整本书来证明这个错误是某个民族最善于犯的错误。于是这个民族的劣根性便出来了。哲学家巧妙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因为那个民族在他的理论上不断地遇到灾难。“只有当一个民族不断地遇到灾难的时候,另一个民族才会有它的好运。”我在镜子里听到一个密谋者悄悄对另一个密谋者说。但听者走了神,他将一个人的高贵和卑贱与一个民族的高贵和卑贱联系在了一起。这样问题就来了,因为听的密谋者将说的密谋者的话再向下一个密谋者传的时候,他很可能会改变话语的方向,要知道,这样改变对密谋而言是极其危险的。哲学家深知这种危险,所以他在书中尽一切可能地阻碍语言的自由发展。所以,对于我们这些写故事的人来说,哲学家无异于就是我们的敌人。
现在真正需要的只有等待,它需要完美的耐心。但当一些人看到另一些人在等待上逃跑的时候,A有点按捺不住了,他害怕密谋者顺从自己的直觉,也跟着逃跑者逃跑掉。这样,整个密谋行动就会陷入被背叛的状态中。因为密谋靠他一个人是无法密谋的,他只是这次密谋的组织者,他的任务就是稳住大多数参与者。这些参与者只是参与了这次密谋行动,但对为什么要有这次行动和自己为什么要参与这次行动却一无所知。
这次密谋行动的真正意义,已被哲学家在三十年前写在了他的另一本书里:“密谋蕴涵着一个美的世界的意义。”最初这句话受到了批判,因为它妨碍了当初掌握了话语权的某些人的某种重要的行动。后来局势发生了变化,在关键的时刻,一个人巧妙地利用了它,他率先预感到,哲学家的这句话一定会符合大多数人的趣味。果然,当他将这句话做标语打出来的时候,他成功了。他在成功之后,很快就成立了密谋者俱乐部,他首先建立了总部,再用密谋的方式,在全国各地建立了分部。
A是1333分部的负责人,这次密谋行动的主要组织者。他与B一贯充满敌意,但却无可奈何地保持着索然无味的关系。因为B是他密谋行动的最直接的传递者和短时间的定位者。说白了,就是当A在我话语叙述的假设瞬间的尽头穿过那面虚构的镜子时,因过度地扮演了自己的真实而丧失了真实。他穿过镜子后的一段时间已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会陷入一种特逼真的酷似于自我的状态中,更可怕的是他会自我感觉太好地沉浸在里面。这样,1333分部的密谋就会陷入瘫痪的状态,因此而失去行动所蕴涵的意图。这个意图是密谋者俱乐总部一贯不变的,它是俱乐部的真理,不允许出错,但如果加进别的附加条件,却可以让它在错误上运行一段时间。
此次行动的唯一附加条件就是我的那面虚构的镜子,也就是说,密谋者必须通过这面镜子,更准确地说就是密谋者的行动计划必须通过这面镜子。而这面镜子的特殊功能,就是能不断放大在镜中通过之人和事的真实。“密谋和镜子是一个悖论。”在A通过镜子之前,1333分部的探子已写出了密谋与镜子之关系的调查报告。他认为这一次行动是密谋者俱乐部成立到迄今为止从未遇到过的。
因为行动者必须精确地算出来密谋与真实这种水火不相容的关系中的另一种可能的关系。这种关系可以说不存在,但你必须计算出它的存在。而且还要让一些人坚定地相信它们的存在。这些人不是通常说的大众,在密谋者看来,大众都是一些有着愚昧本能的人。那么他们要让什么人相信它们的存在呢?密谋者,一些本质和他们相同,但却有着另外的行动目的的密谋者,他们是渗入社会的神秘分子,他们与密谋者俱乐部的成员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一生都干着密谋工作,但却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密谋者。
这次行动计划的形式是A制订的,只是当他通过虚构之镜之后,他忘记了这种形式。“只有先恢复形式,然后才能恢复内容。”B说。B扮演的角色就在这一刻凸显出来了。B虽然极不喜欢A这个人,但在做恢复A的工作时却尽职尽责:“恢复一个人的原貌,就是恢复这个人的尊严。”B常常对手下说。但他的手下只要听到他说类似的话就想笑,因为他如此真诚的话语和他满脸疯狂的样子太不相配了。“固执上有点浪漫的形象。”B十分认同他曾经的一个女下手给他的评价。那个他说不上是爱还是喜欢的女人死于一次密谋行动之中。为此B整整哭了一夜,后来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哭了,我不应该哭,这给我渴望的意志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从那以后,他不近酒色。
A恢复过来了,虚构的镜子留在了他的回忆中,就像曾经的特殊行动留在了他的回忆中。这表面上看与密谋自相矛盾的密谋过程,其实与密谋本身并没有冲突,就像悲剧的意义与戏剧并不相冲突一样。A是自己意图的构想者,他构思了这次密谋活动,同时我们也可以认为他代表1333分部构思了这次密谋活动。恰巧,我正在写一个有关密谋的故事。我的故事中出现了A,按照A的说法,当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下A,并将A定位在一个密谋者之后,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已经是一个密谋者了。不管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地,我已成为了A的同谋。A说,我可以任意地构思他,可以凭自己的欲望想把他写成什么样子就写成什么样子,但最终我必须服从他。作家必须服从他作品中的人物的需求。何况A已不仅仅是我作品中的人物了。
我有点诧异,我的情绪为什么会在A穿过虚构之镜之后变得恶劣起来。原本我是应该为此感到高兴的,因为当A通过虚构之镜之后,他的密谋和行动将会变得无限,而我的写作因此也会变得无限。这双赢的局面难道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吗?慢,假如我们都赢了,那么谁会输呢?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存在赢的一方,就一定会有输的一方。问题是,我现在并不知道什么人和什么事物是输的一方。更可怕的是,我想巧妙编造输的一方的努力也失败了。
有一种暗示是专门为了暗示的,就像有一种天赋专门为这种天赋存在着。个人的意志不能凌驾在客观事实之上。作家的想象和凭空想象有着本质的区别。一句话,就是必须找到失败者和可能的失败者,我才能(才有资格)构思A的密谋成功。也就是说,现在轮到我了,轮到我穿过话语叙述的假设瞬间的尽头那面虚构的镜子了。我是一个对自己的灵魂有着极度怀疑的人,我害怕看到自己灵魂的真相。
要么放弃对A和他的密谋者们的追踪,也就是说放弃写作这个有关密谋的故事。要么就像A一样,直接通过这面镜子,扮演自己唯一的真实。“选择吧,”我听到我的心说,“这是宿命。”
其实,我早已别无选择,一个作家对故事的追踪已成为创作的一种本能,他不可能逾越这种本能,他必须紧紧追随故事的踪迹。因为那故事就是他的生命,或者说,作家只有通过写故事才能真正获得有价值的生命。那么,在世俗社会活着的那个家伙,那个和他周围的人一样,每天要吃饭、睡觉,偶尔会做做爱的家伙又是谁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反正这个人与写《镜中的密谋者》这个故事的人无关。也许他们长得太像了。也许人类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也许人类世界的真实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两个人,一种事物就是两种事物,一个世界就是两个世界……
我穿过了那面虚构的镜子,我把那个酷似我的家伙丢在了镜子的外面。但在镜子外面的外面,我看到了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