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中的男性身体——以西门庆为中心的考察
徐志平
一、前言
本文所说的“身体”,指的是有如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所提出的“知觉的主体”。梅洛-庞蒂说:“我们用我们的身体感知世界”、“身体就是一个自然的我和知觉的主体。”杨大春称之为“灵性化”身体,是“身心统一最终实现”的地方。因此,身体不只是物质性的肉体,也包含思想和情感。
此外,身体还是一种文化符号,某一时期的某一种身体,传达了某一种文化信息,并决定其价值的高低。作为一种文化符号,人们会对肉体加以修饰,例如文身或装扮,而这些修饰,亦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中国传统小说不乏身体书写,但在以《金瓶梅》为代表的人情小说出现以前,身体书写被重视的程度不算太高。人情小说在明代出现,小说开始重视身体书写,实受阳明心学及其后学的影响,例如阳明嫡传子弟王艮曾提出“身也者,天地万物之本也”、“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的说法,身体的地位已得到彰显。人情小说,实际上就是现实主义小说,《金瓶梅》对于日常生活细节以及身体感官的大量描写,使明代后期社会的阴暗面,透过一个个活生生的身体,巨细靡遗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刘衍青说:“这部小说以身体为轴心,反映了晚明社会人们对于金钱、美色、美食的贪婪追求与享受。”有学者甚至说:“我想,《金瓶梅》和《红楼梦》这些作品的伟大意义,根本不在于为我们伸张了多少时代思想,而在于它们为中国历史保存了一个个活生生的身体;西门庆的身体,潘金莲的身体,武大郎的身体;……栩栩如生——正是通过这些具体的身体,我们得以知道那个时代的人是怎样生活的(而不单是怎样想的),知道了他们的生与死,以及他们细节化的喜怒哀乐和七情六欲。”这种说法很有道理,《金瓶梅》有很大一部分的意义确实是来自身体书写。
此外,尚有一种“政治态身体”,是由国王和人民共同构成的。康特诺维茨(Kantorowicz)说:
国王拥有两种能力,因为他具备两个身体,一种是自然态身体,就像其他每一个人一样,由自然的各部分构成,在这种身体态下,他和其他人一样,也有七情六欲,也终难免一死。另一种是政治态身体,其中各部分就是臣民,他和其臣民一起构成……,他与他们融为一体,他们也与他融为一体,他就是“头”,而他们就是各个部分,他对他们拥有唯一的治理权。
由于国王为政治态身体之首,于是也就成为王权的象征。在《金瓶梅》一书中,西门庆在西门府中有如皇帝,因此也可以从自然态身体和政治态身体两方面加以考察。
已经有不少学者留意到《金瓶梅》中的女性身体,尤其潘金莲和李瓶儿的身体欲望,以及她们所承受的父权压迫,更是诸多研究关心的焦点之一。从男性身体的角度来探索《金瓶梅》世界的研究,十分罕见。本文打算以西门庆为中心进行这样的尝试,看能否观察到一些被忽略的细节,从而获得一些有意义的理解。
笔者认为《金瓶梅词话》即使不是崇祯本《金瓶梅》的祖本,至少是较早问世的版本,因此选择以《金瓶梅词话》为研究文本。
二、西门庆的两种身体
霍现俊认为西门庆暗指自称“大庆法王”的明武宗朱厚照,此一说法或许还不能说拿得出百分之百的证据,但西门庆在《金瓶梅》中的表现,确实和古代国君的形象颇为类似。胡衍南称他是“家皇帝”,也相当贴切。事实上吴月娘曾经称西门庆为“昏君”,二十六回西门庆要将来旺送官,月娘苦劝不从,向众人道:“如今这屋里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恁没道理昏君行货!”(第365页)这“乱世为王”之说,是月娘有感而发,恐怕也有作者的寓意在其中。狐狸精指的是潘金莲,来旺事件西门庆听信潘氏谗言,反反复复,行径确与昏君无异。因此,当我们把西门庆视为昏君,也可以从自然态身体和政治态身两个面向,对其身体进行考察。
(一)西门庆的自然态身体
西门庆在《金瓶梅词话》第二回中首度现身,是以潘金莲的视角介绍给读者的。在潘金莲眼中,这时的西门庆大约二十五、六年纪,穿着讲究,“长腰身”,更有着“张生的庞儿,潘安的貌儿”(第29页),其后叙事者补充,说西门庆“使得些好拳棒”(第31页)。二十九回假吴神仙之口,描述西门庆之长相为:头圆项短、体健筋强、天庭高耸、地阁方圆、手足细软丰润……(第412—413页)六十九回林太太眼中的西门庆则是:“身材凛凛,语话非俗,一表人物,轩昂出众。”(第1122页)由上述可知,西门庆无疑为一长相出众、身材魁梧的美男子。
西门庆对异性显然有很大的吸引力,如果说就潘金莲、李瓶儿、林太太这些男女关系较为复杂者来说,只是“干柴烈火”“一拍即合”,那么对于原为杨家“正头娘子”,身价不菲且守寡了一年多的孟玉楼,她坚决下嫁西门庆作妾,就不能不说是被西门庆的外貌和身材所“征服”。玉楼的母舅张四为了说服玉楼勿嫁西门庆,对西门庆多所批评,说他挑贩人口、打妇熬妻、举止欠端、眠花卧柳,但玉楼欲嫁的决心却坚定无比(第七回,第93—94页),如果不是见面时看中西门庆的外表,玉楼的决心不可能如此坚定。
西门庆对自己的身体也很自豪,在陈洪被参、西门庆关门避祸期间,李瓶儿嫁给蒋竹山,这件事让西门庆大为光火。西门庆最气不过的,是李瓶儿竟选择一个身材和自己相差如此悬殊的对象。西门庆得知此事的第一个反应是:“苦哉!你嫁别人,我也不恼。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么起解?”(十八回,第244页)后来潘金莲问起,他又强调一次说:“若嫁了别人,我倒罢了!那蒋太医贼矮王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来?他有甚么起解?”(第249页)等到李瓶儿赶走蒋竹山,终于嫁进西门家,西门庆三天不进房,李瓶儿上吊未死,西门庆反指着她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王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后来又盘问她,说:“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甚么起解!”(第267页)为什么西门庆三番两次提到蒋竹山是“矮王八”?
研究身体理论的学者认为,体格的壮硕与否,是权力媒介的表现焦点,“凡是天生壮硕的人,就可能会不由自主(下意识)地欺身向天生瘦弱的人而造成非自觉式的影响力或支配力作用的事实。”依此理论,身材壮硕的人会不自觉地拥有一种优越感,只有他影响、支配他人的分,岂能容忍反被弱小的人支配、影响。李瓶儿的别嫁,等于宣告西门庆输给身材远不如他的蒋竹山,对自己身体自豪的西门庆岂能无受辱之感,所以才会如此愤怒。
无论如何,西门庆确实拥有一个良好的自然态身体,可是他不但不加以维护,反而一再加以耗损。以下我们从“生”与“性”两个方面,来观察西门庆如何耗损,甚至残害他自己的身体。
在养生方面:对照明清时期流传甚广、影响颇大的高濂的《遵生八笺》所提出的关于饮食、运动等方面的养生原则,西门庆没有一项是符合的。首先,在饮食方面高濂认为应秉持“量力而为,不过饱、不食厚味的原则”。然而西门庆的饮食如何呢?我们不必一一细察,只要用应伯爵的一句话概括便知。伯爵说:“你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这等厚味,岂无痰火?”(六十七回,第1096页)其次在运动方面,高濂主张饭后要散步,室外户外皆可,而户外散步的好处是:“杖履门庭林薄,使血脉流通。”反观西门庆则很少运动,如前所述,叙事者曾说西门庆“使得些好拳棒”,但全书未见关于他习练拳棒的描述,而除了在十五回写他踢了一回球(第209页),也未见其他关于西门庆运动的描写。
在睡眠方面,西门庆显然极为不足。四十三回写西门庆元宵夜在王六儿那里狂荡了两顿饭的时间,回到家已经三更,隔天应伯爵问起,他说:“我昨日来家已有三更天气。今日还早到衙门,拜了牌,坐厅大发放,理了回公事。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观里打上元醮,拈了香回来,还赶了往周南轩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才得来家。”这里的叙事,显然有意表现西门庆的耗精劳神,当时应伯爵奉承他说:“还是亏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奖,若是第二个,也成不的!”(第632页)这里虽然表示西门庆身体还很硬朗,但盛极而衰,也隐然有开始要走下坡路的暗示。
西门庆不断透支体力,五十一回与潘金莲试胡僧药,一整个晚上睡不到半个时辰,然后天一亮就穿戴整齐进衙门,中午又去夏家吃酒,直到二更才回家,全没休息,而潘金莲则“从打发西门庆出来,直睡到晌午才爬起来”(第770页)。正好对照了西门庆的休息不足。而西门庆二更回到家后,未休息,又再和潘金莲行房,算算即使三更前能就寝,到天亮也睡不了多久,所以早晨从衙门中回来后感到疲累,叫头的小周儿帮他滚捏按摩,然后“就在书房内,倒在大理石床上,就睡着了”(第781页)。这里虽是轻描淡写,但已透露出西门庆的疲态。西门庆睡没多久,被玉楼、金莲、瓶儿等人吵醒,然后应伯爵过来,西门庆便约谢希大打双陆。不久,又溜到雪洞里和李桂姐“足干够约一个时辰”,“西门庆则使得满身香汗,气喘吁吁”(第793页),西门庆此时的疲态更显。而类似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六十一回写西门庆在王六儿处玩乐到二更,回家后和潘金莲“颠鸾倒凤,又狂了半夜”(第957页),即是一例。
体力透支不断持续,办李瓶儿后事,使情况更为恶化。西门庆忙了一夜,月娘隔天劝他别去衙门,“大睡回儿起来”,但西门庆记挂翟亲家有人要来讨回书,又看着拆棚,感到疲累,请小周儿“捏捏身上”。他对应伯爵说:“近日任后溪常说:老先生虽故身体魁伟,而虚之太极。”(第1069页)西门庆此时显然已有自觉,但依然故我,当晚仍和如意儿纵情淫乐。其后又勾搭上林太太、贲四娘子,西门庆的身体更为虚弱,感觉到“腰腿疼”,又不找医生,只在晚上叫雪娥“打腿捏身上”(七十八回,第1348页)。隔天想起任医官的延寿丹,要用人乳吃,到了如意儿那里,明明是来修补身体,却忍不住又和如意儿春风一度。叙事者此时介入道:“不知已透春消息,但觉形骸骨节镕。”(第1353页)
西门庆的身体状况愈来愈糟,精神愈来愈不济。一天晚上,“还未到起更时分,西门庆正陪着人坐着,就在席上齁齁的打起睡来。”(七十九回,第1367页)但他还一心想着王三官娘子蓝氏,“饿眼将穿,馋涎空咽”,因为无法上手,乃趁着酒兴,拿来爵儿媳妇解馋。在这一回中,叙事者不断描述西门庆的身体状况,“李铭等上来弹唱,那西门庆不住只在椅子上打睡”、“到次日起来,头沉”、“心中只是不耐烦,害腿疼”。(第1369—1371页)身体不断发出警讯,但西门庆仍然不悟,继续耗损他的身体,虽说最后是潘金莲的荒唐行径害死了他,其实他自己还是要为自己的脱阳而亡负上大部分的责任。
从以上的讨论可知,叙事者不是突然告知读者西门庆因纵欲而亡身,而是绵延数十回,细写他如何过度使用精神体力,以致渐渐消乏。我们看到一个健壮身体逐渐崩坏,对身体本身发出的警讯有发觉而不理会,反而变本加厉去消秏它,终于促成其过早衰亡的过程。如果将身体作为国体的隐喻,这可能也隐含了兰陵笑笑生对于当时社会表面上的承平和繁华的忧心。
在性方面:关于《金瓶梅》性描写的讨论已多,本文无需多谈,只从身体角度提出两方面的观察:其一是西门庆服食药物的行为,是否与房中术相关,是否有助于养生?其二是西门庆的纵欲除了力比多(原欲)的释放之外,还带有什么样的心理补偿?
首先,西门庆为了强化他“侵略和征服”的工具,除了借助辅具,更以药物壮大他的性器。而在服了胡僧的药之后,他还能够抑制本身的性高潮,类似于“采阴”“取精”的房中术。美国学者费侠莉说:“中世纪,在中国贵族男性阅读的书中曾经介绍过养阴,以及和房中术相关的技巧。书中设想与多个女性进行性交,激起对方的性欲高潮,抑制自己的射精以实现长寿。”不过这种理论为许多明代医家所不取,明末袁黄的《济阴纲目》即说:“今之言养身者,多言采阴补阳,久战不泄,此为大谬。肾为精之府,凡男女交接,必扰其肾,肾动则精血随之而流,外虽不泄,精已离宫。”费侠莉认为,明代的医家提出的警告,“使得人们认识到生殖精液是数量有限的资源”。七十九回,《金瓶梅》的叙事者亦以“看官听说”的形式,说道:“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又曰:嗜欲深者,其天机浅。西门庆只知贪淫乐色,更不知油枯灯尽,髓竭人亡。”(第1378页)“髓竭人亡”事实上就是“精尽人亡”,看来《金瓶梅》的叙事者并不相信所谓的“采补”之术。
胡衍南认为:“西门庆对于性的贪欢完全是感官的享乐,不但从头到尾都与养生无关,简直就是一种放肆的耗损。”说西门庆的纵欲,“从头到尾都与养生无关”,我完全赞同。高罗佩也认为:“尽管《金瓶梅》的主人公与家内和家外的许多女人都有性关系,既有良家妇女,也有普通妓女,但小说在任何地方也没有暗示这些私通有壮阳却老的作用。”因此虽然叙事者曾说西门庆向胡僧“求房术的药儿”(四十九回,第738页),但胡僧的药只是帮助西门庆预支他的精力而已,不但无助于养生,反而是促其早死的毒药。
其次,在心理补偿方面,美国学者彼德·布鲁克斯引用弗罗伊德《性学三论》的说法,认为:“所有的性欲都可以被认为是‘反常’的,因为它的满足决不是简单地跟生殖器官功能有关,而总是与想象和幻觉同质的。”在《金瓶梅》中,西门庆的性欲显然也不只是来自生殖器官功能,他的性行为也是带着想象与幻觉的,那么他的想象和幻觉成分何在呢?张国星曾说:“西门庆渔色滥淫,说到底是一场英雄梦。”张国星引用了两个例子来证明这个说法,其一是七十八回,西门庆在和如意交欢时的一段对话:
“章四儿淫妇,你是谁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与他说:“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第1352页)
其二是十九回西门庆鞭打李瓶儿后,问道:
“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什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
张国星分析道:“显然,西门庆感到兴奋和快慰的,是对其人格尊严地位的称许与吹捧,是自己战胜其他男性后的骄傲与自得。即是说,他占有这两位女性的深层心理动机,正是在古老的集体无意识作用下,对‘女人等于勋章’的人格价值追求。”其实在我看来,西门庆对于人格尊严地位的追求,远不及于“战胜其他男性”想象,这才是从破落户发迹的西门庆最深层的心理欲求。虽然弗罗伊德认为:“多数男人的性欲之中都混合了侵略性和征服欲。”但我认为西门庆的许多狂妄行径,更多来自出身低下以及内无实才的自卑感,正如阿德勒所言:“由于自卑感总是会造成紧张,所以争取优越感的补偿动作必然会同时出现。”西门庆争取优越感的补偿动作,一方面表现在对异性的身体伤害(例如在身体上烧香、以硕大的性器迫使异性求饶等),另一方面表现在透过异性奉承语言所进行的自我膨胀的想象。
《金瓶梅》的叙事者为我们展现了西门庆肉身的毁坏,在此之前从没有一部小说能把身体从强健到崩坏的过程描写得如此细腻,且又能够安置合理的心理依据。西门庆原有一具硬朗的躯体,之所以后来渐渐成为如任医官所说的“虚之太极”,有一部分也是因为其内在本虚,《易经·系辞下传》:“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西门庆正是标准的“德薄而位尊”,当他愈是富可敌国、官场得意,愈容易感到表里扞格的焦虑,愈需要想象和幻觉的补偿,也因此而造成他的倒行逆施。
(二)西门庆的政治态身体
布莱恩·特纳说:“实际上,王权最初是驻扎在国王的肉体里面,随着政治理论和权力体制的发展,国王的实际肉体和象征身体开始分离了,国王的象征身体最终表现为抽象的统治权,因此,这样的想法出现了:国王有一个易腐败毁坏的肉体,还有一个抽象的神圣身体。……因为国王身体的整体性象征对国家权力的持久来说特别重要,对国王的攻击就被看成是对国家的攻击。”
这段话可能会让我们想起第二十六回,西门庆设局陷害来旺的手法,乃是让来旺背上“杀主”的不白之冤。也正是这个时候,月娘由于劝不动西门庆,对着玉楼等人骂西门庆“乱世为王”,称他为“昏君”。西门庆是“家皇帝”,“杀主”即是“弒君”,本来只有死路一条。来旺算很幸运,遇到“仁慈正直”的阴孔目,才能保住一条小命,然而也“已是打得稀烂”(第370页)了。
正如本文前言所引康特诺维茨所说的,政治态身体是一种集合的概念,是由国王和全体臣民一起构成,以西门府而言,即是由西门庆和他的一妻五妾、女儿女婿,以及家仆、仆妇、婢女、小厮等构成,扩大而言,还包括西门庆的结拜兄弟以及在外包养的妓女等等。西门庆是这个政治态身体之首,关系着整个身体的存亡,所以在六十二回李瓶儿死后,西门庆说出“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之时,应伯爵说了如下这一段言语:
争耐你偌大的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得了?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你伶俐,何消兄弟们说。(第1003页)
这里的“一在三在,一亡三亡”,梅节本《金瓶梅词话》陈诏、黄霖的注释是:“言为首者存亡对其他人影响极大。”(第1005页)李布青的解释则是:“比喻某一个人的存在关系重大。”意思差不多,而二说都没有对“三”提出进一步的说明。这句俗谚似乎未见于他书,大概也只能以“三”代表多数来解释。但在此不妨将三说成是三宫六院中的“三宫”,《汉书》卷八十六《王嘉传》颜师古注谓:“三宫:天子、太后、皇后也。”事实上就是指整个皇室,一指天子,因此“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可以解释为:天子在则皇室在,天子亡则皇室亡。应伯爵以此譬喻好让西门庆高兴非不可能,再说如果真如霍现俊所言,西门庆暗指明武宗,此一解释正确的可能性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