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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鲁迅<野草>的艺术特色

学路履痕:现当代文学论文选 作者:夏崇德 著


浅谈鲁迅<野草>的艺术特色

在许多研究鲁迅散文诗集<野草>的文章中,曾对它的艺术特色作了具体而又详细的分析,诸如说<野草>具有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浓郁的抒情和诗的意境,奇特的构思和丰富的想象,凝炼含蓄的语言风格等等。尽管如此,笔者在学习过程中,仍然感到言犹未尽。现在,试将<野草>艺术特色的三点浅见,写在下面,以就正于有关研究者。

题材和形式

对于文艺创作,鲁迅主张“题材应听其十分自由选择”(1933年3月18日致罗清祯的信),反对“题材的范围太狭”(1935年6月16日致李桦的信)。在<野草>里,大至“三一八”流血惨案,小至一片压干的枫叶,各种题材尽收其中,从而反映了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北洋军阀黑暗统治时期的现实社会中的人事风貌和作者的战斗生活及其自我剖白的思想。归纳一下,大约有四类题材:现实社会的人与事;自然景物;作者的生活与思想;神话故事等。这说明整部散文诗集具有题材的广泛性。

以取材于现实社会的人与事为例。这类题材在<野草>里,占了大量的篇幅。作者通过这些作品,概括地描绘了封建军阀统治时期中国社会的面貌:像黑暗的“地狱”,阴森可怕;似“高大的冰山”,冷酷无情。整个社会充满着压迫、剥削、虚伪和苦痛:“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过客>)不仅如此,鲁迅还用他的艺术妙笔,反映了现实社会中各种类型人物的生活、风貌和人生哲学。这里,有上流社会中遇事圆滑,是非含混的市侩主义者(<立论>);有能够区别贫富贵贱的极端势利的“叭儿狗”(<狗的驳诘>);有屈服于黑暗势力的下层社会的求乞者(<求乞者>);有忍羞屈辱抚养儿女以至被儿女鄙夷遗弃终于悲愤欲绝的穷困老妇人(<颓败残的颤动>);有被压迫受苦而又精神麻木的奴才(<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等。社会中各个阶级和阶层的人物几乎都进入了<野草>的篇章,构成了一幅现实人生的图画。

问题不仅在于选取什么题材,描写哪些人物,而在于通过这些精心选择的题材和富于鲜明性格特征的形象,挖掘出深刻的社会主题,表达出作者独到的思想见解。“选材要严,开掘要深”,鲁迅的这个艺术主张,明显地见诸<野草>的创作实践。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勾勒了三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奴才,他终年累月饱受压迫,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但毫无觉悟,不敢反抗,反而献媚于主子,是一个深受奴才思想毒害的精神麻木的被压迫者。傻子,他路闻不平,义愤填膺,敢作敢为,英勇战斗,具有“毁坏铁屋子”的精神,他要救助奴才,但脱离群众,赤膊上阵,终至失败,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激进分子。聪明人,他对于奴才的痛苦,伪装同情,假言安慰,是一个地主阶级虚伪的慈善家和帮凶。由于鲁迅熟悉这腐败的旧社会,所以能够通过这三个人物形象的刻画,表现了黑暗社会中这类阶级矛盾和对立的题材,使人物形象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使作品有着较大的概括性。这篇作品昭示读者:改革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不能采取“傻子”的战法,而应该首先“唤起民众”,提高被压迫者的觉悟,共同战斗。

<死后>假托“我”的梦境,反映了现实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作品描绘了这样一幅画面:对于一个不幸的死者,看热闹的旁观者,只是发些无动于衷的议论;“马蚁”“苍蝇”这些“虫豸”们(暗喻“正人君子”之流),则想在“死者”身上“寻做论的材料”,以达到诬蔑诽谤的目的;死人的收敛者,不仅毫无同情心,反而发出“怎么要死在这里”的责备,并且粗暴地将“死者”摔进棺材,草率地盖棺了事;勃古斋旧书铺的小伙,唯利是图,硬要“死者”购买昂贵的“明板<公羊传>”。这是何等黑暗的现实人生!作者对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冷酷无情的关系,揭露得真是入木三分!

诸如此类揭示了深刻主题的篇章,在<野草>里是不胜枚举的。要从精心选择的题材中开掘出深刻的主题,这就需要“技巧的上达”。而形式的灵活多变,则是<野草>“上达”的艺术技巧的一个方面。

鲁迅在<怎么写>一文中说:“我想,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不妨”。这里所说的“大可以随便”实际指的就是形式的灵活多变,不拘一格。诚然,<野草>作为一种散文诗体,它兼有散文与诗的特点。自由活泼,挥洒自如,这是<野草>所具有的散文的特点;诗的意境,诗的韵味,这是<野草>所具有的诗的特点。鲁迅自称<野草>为“散文诗”,笔者以为这是就总体而言的。我们如果仔细地分析其每一具体篇章,就会发现它们的形式是富于变化的,并非千篇一律的。因为作者写作时,主要是以表达“随时的小感想”为目的,而并没有受体裁形式的束缚。试看:

<我的失恋>,分行分节,具有诗的韵味和节奏,是一首明显的讽刺诗;

<雪>、<好的故事>,借景抒情,文笔优美,是比较典型的抒情散文,<腊叶>也属此类;

<风筝>,回忆幼年时代的片断生活,应该是叙事散文,<一觉>也属此类;

<过客>,有时间、地点、人物的介绍,有舞台背景的说明,有人物动作、神态的提示,通过对话刻画人物的性格,是一个短小的剧本;

<狗的驳诘>、<立论>,揭露现实社会中某一类人物的丑恶面目,笔调幽默,讽刺性强,类似杂文;

<死后>、<颓败残的颤动>、<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有一定的故事情节,人物性格比较鲜明,富有小说或故事的因素,还有<秋夜>、<复仇>二篇,<死火>、<失掉的好地狱>也相类似。

上述这些具体篇章所表现出的各自不同的形式特点,说明被鲁迅自己称为散文诗体的<野草>,具有着同一体裁的形式的多样性。这是鲁迅的一种创造,也是<野草>在艺术上的一个特点和优点,值得我们引起注意和重视的。

象征的手法

鲁迅在谈到<野草>的写作时说:“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含糊。”(<〈野草〉英文译本序>)由于社会环境的原因,鲁迅常常运用象征(或隐喻)的表现手法,来表现作品的主题思想,因而使<野草>造成了一种含蓄、曲折、隐晦的独特风格。另外,如果完全“敷陈其事而直言之”,那是写不好散文诗的;如果没有象征手法所带来的含蓄隽永的艺术境界,那也不能算是一篇好的散文诗。因此,鲁迅的<野草>之所以运用象征手法,一方面自然是时代所致,而另一方面却也是散文诗创作的本身要求。翻开<野草>,作品中的枣树、小粉红花、小青虫、天空、冰山、枫叶、雪等等这些普通的自然景物,作者都赋予特定的象征(或隐喻)的意义,寄寓着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内容,使作品具有一种弦外有音、画外有意、耐人寻味的艺术魅力。

象征手法作为散文诗的重要艺术特点,它要求作品必须通过具体感人的艺术形象,来表达某种抽象的思想,或寄寓某种深刻的含义。离开了形象,象征的意义就无以附丽。那么,<野草>是怎么表达象征意义的呢?

其一,将自然景物人格化并予以具体的描绘。例如<秋夜>中的枣树形象,作者这样写道:

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眨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

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作者笔下的枣树,虽然身负“皮伤”,但并不委靡不振,它对着“奇怪而高的天空”(暗喻旧社会黑暗势力),毫不畏缩、屈服,而是“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一意要制他的死命”。显然,作者并不是纯客观地描绘枣树的枝叶树干,而是灌注了主观的思想感情,别有寓意。通过一番具体细致的刻画,读者不难看出:枣树是一个顽强不屈的战士的形象。

其二,具体地描写自然景物的某些特征。例如<影的告别>中的“影”,其自然特征是:“黑暗使它沉没,光明又会使它消失,它只能彷徨于明暗之间”。这是现实主义的客观描写。作品如果仅仅止于此,那还是看不出象征意义的。于是,作者进一步叙写了“影”的精神:“我不愿意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牺牲自己,使别人获得光明,这就是“影”的精神特点。“影”的这种精神,其实就是作者人格的自我写照,因为鲁迅就具有一种“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的光明的地方去”的伟大精神。又如<腊叶>,据作者自己说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野草〉英文译本序>)。作品中的“病叶”,“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病叶”的这种特征,令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作者本人的身世。在那黑暗的年代,由于正人君子之流的卑劣诬陷,不是曾使鲁迅先生“痛愤成疾”吗?所以,这“病叶”实际是作者自己的象征。

其三,通过反复强烈的艺术渲染。<野草>对黑暗社会的揭露和鞭挞,大多是通过环境气氛的描绘,来表达其象征意义的。<求乞者>对旧中国社会颓败的描写便是一例。作品把当时的现实描绘成为一个“四面都是灰土”的社会,而且日趋颓败:开始是“剥落的高墙”,“露在墙头”的还有“高树的枝条带着还未干枯的叶子”,以后,这“剥落的高墙”却变成“倒败的高墙”了,“断砖迭在墙缺口,墙里面没有什么”。作品反复四次渲染了“四面都是灰土”的灰暗荒凉的环境气氛,以象征越来越颓败的黑暗社会。又如<死火>对“冰山”的描绘:“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这种强烈的艺术渲染,读者就联想到“冰冷”的世界、“冰冷”的社会,体会到作品的象征意义。

其四,通过映衬对照。例如<好的故事>通过梦境中令人陶醉的一幅江南水乡美丽图画的生动描绘,寄寓着作者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梦境毕竟是虚幻的,醒来以后却仍然是“昏沉的灯光”,“昏沉的夜”。作品深刻的象征意义,就蕴含在这美好的景物与“昏沉的夜”的映衬对照之中。读完全篇,我们就很自然地意识到,原来这美好的景物是作者对美好生活的象征,而“昏沉的夜”却是对黑暗现实的隐喻。

<野草>中象征意义的表达,尽管方法多种多样,但它都离不开读者的联想和想象。象征往往需要借助于读者的联想和想象,读者只有抓住象征体和被象征事物之间某些有关联的特征,才能触类旁通,感会于心,省悟出象征体的象征意义,从而受到作品的感染和教育。这是我们阅读<野草>时必须注意的地方。

讽刺的笔调

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杂文大师。他的杂文表现作者对旧社会、旧事物以及形形色色的反动或落后人物的卓越的讽刺才能。鲁迅杂文的讽刺笔调,不但渗透进了他的小说和散文,而且也融化进了他的散文诗集<野草>。这是鲁迅文学创作的独特之处。

<野草>里有不少篇什,或全篇,或片断,都具有一种讽刺的笔调。<我的失恋>其写作动机,就是“因为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野草〉英文译本序>)而写的。<复仇>运用生动形象的笔触,对当时社会上旁观者的麻木无聊的精神面貌,进行无情的嘲弄,作者的讽刺、憎恶和激愤的情态溢于言表。<这样的战士>就具有更多的杂文因素了,作品中对“正人君子”之流的虚伪面目,更是鞭辟入里,击中要害,“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

但是,散文诗毕竟不同于杂文。杂文主要是作者针对社会生活、社会现象进行直接的文艺性的评论,它的讽刺一般不依赖于艺术形象的创造与刻画。而散文诗作为文学的一体,它需要运用“形象思维”,创造一种艺术境界,因此,它的讽刺则必须与形象相结合,以形象为基础,融讽刺于形象之中。<野草>的讽刺笔调的特点就在于此。

漫画式的形象勾勒,是<野草>的讽刺手法之一。试看<死后>中描写“青蝇”的那一段:

嗡的一声,就有一个青蝇停在我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开口便舐我的鼻头。我懊恼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伟大,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但是不能说出来。他却从鼻尖跑下,又用冷舌头来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亲爱。还有几个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实在使我烦厌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阵风,一片东西从上面盖下来,他们就一同飞开了,临走时还说——“惜哉!……”

这里,鲁迅观察入微,描写细腻,将青蝇的神韵勾勒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一语,画龙点睛,戳穿了“正人君子”之流的别有用心,即千方百计寻找战士身上的缺点和错误,以杜撰诬蔑诽谤的文字。用青蝇隐喻正人君子,在漫画式的勾勒之中,表达了作者憎恶、鄙视的思想感情。<死后>还以幽默的笔调,勾勒了勃古斋旧书铺小伙子的形象,无情地讽刺了这个小商人唯利是图的丑恶嘴脸。

运用符合人物个性的诙谐语言,是<野草>的讽刺手法之二。例如在<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作者运用了个性化的人物语言,表现了奴才这个人物的十足奴才相。其中写到奴才向人诉苦时,作者别具匠心地用了八句顺口溜:“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的: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气炉夏打扇。半夜要喂银耳,侍候主人耍钱;头钱从来没分,有时还挨皮鞭……”用幽默俏皮的语言,诉说身受的苦楚,把痛苦化为轻松,从苦中取乐,使这个人物麻木的精神状态跃然纸上。通过符合人物个性的诙谐语言的描写,既表现了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同时也流露了作者对人物的无情鞭挞,增强了作品的讽刺效果。

采取饶有趣味的对话形式,是<野草>的讽刺手法之三。例如<狗的驳诘>,通过人与狗的对话,极简炼地勾勒了能够区别“铜和银”、“布和绸”、“官和民”、“主和奴”的人,即势利甚于狗的“正人君子”之流——“叭儿狗”。这篇散文诗与杂文<“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它寓庄于谐,耐人寻味。又如<立论>中老师向学生传授的立论方法,更是令人捧腹。在作者的笔下,上流社会中市侩主义者的那种言不由衷,虚伪骑墙的丑恶面目,简直是神态毕肖。

“讽刺的生命是真实”。鲁迅在<野草>的不少作品中,以精练、夸张的笔墨,画出了黑暗的旧社会里各种病态人物的脸谱,暴露了他们可笑、可僧和可鄙的灵魂,从而大大增强了作品的战斗锋芒。

<野草>这部散文诗集,虽然不是鸿篇巨制,但它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却是“开了中国散文诗的先河”(见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第一册),因而,它是散文诗创作的一座里程碑。我们学习并借鉴鲁迅<野草>的艺术成就,这对于我们今天繁荣社会主义文艺,特别是散文诗的创作,是不无裨益的。

(本文发表于台州师专学报<教与学>1979年第2期,并作为“浙江省鲁迅诞辰百周年学术讨论会”交流论文。被收入<全国高等院校社会科学学报1977—1979总目录>和<中国现代散文研究论文目录索引・建国后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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