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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永神遥明小品

旨永神遥明小品 作者:吴承学


旨永神遥明小品

尽管不同作家存在着不同的创作个性,但同一文体的作品,总体上总是会呈现一定规范的文体特征。古人说过,论文以体制为先。在谈了晚明小品的艺术渊源之后,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晚明小品在艺术形态上的特点。

从文体形式的发展来看,晚明小品在中国散文史上是相当有特点的。

传统古文的发展有一个历史进程。先秦两汉文,无规范可求,但浑浑瀚瀚,妙在无法之中。到了唐宋时代,在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大家的努力下,古文的体制已发展完备,并达到极致,其篇章结构、起承转合、句法字法、修辞技巧、文脉节奏等等,都有法度可求。比起秦汉文来,唐宋古文的技巧更容易为后人所学习,明清两代取法唐宋文的人极多。明初人学习古文,或师承秦汉,或取法唐宋。尽管成就不小,然大多是文以载道的产物,其内容庄重与正统。唐宋派的文章篇幅短小,感情真切,又十分注重在生活琐事中捕捉到悠长的情韵,其小品味逐渐浓厚。但是在艺术法度和表现手法上,唐宋派仍执意向古人学习,学古目的是领会和掌握古人作文之法。而到了晚明的小品文,情况却截然不同,它们已在传统古文之外,另立一宗,形成自己的文体体制,在思想情趣与表现形式方面,都有迥异于传统古文之处。晚明小品与明代前中期散文相比,在艺术形式上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从复古摹古转向师心自运,从传统的古文体制中解放出来。传统古文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所形成的一套格式──布局、结构、遣词、造句、字法、句法、章法等,到了晚明小品中,皆化为清空一气。晚明小品卸下文以载道的沉重负担,洗净冠冕堂皇的油彩,从而以悠然自得的笔调,以漫话与絮语式的形态轻松而自然地体味人生与社会。

小品是一种让人感到亲切的文体,大概可以说,在各种文体之中,小品最为自由,它相当接近真实的生活和个人的情感世界。小品可以说是无拘无束的:形式上可以是随笔、杂文、日记、书信,也可以是游记、序跋、寓言等等;内容可以言志,可以抒情,可以叙事,可以写景,可以写人,可以状物;其风格,可以幽默,可以闲适,可以空灵,亦可以凝重。晚明小品作家们似乎信手拈来,漫不经心,兴之所至,随意挥洒。它不像小说戏曲那样要苦心经营情节结构、塑造人物性格,也无需像古文那样讲究起承转合、纵横开阖之法,更不用像诗歌那样追求句式工稳、音韵和谐。总之,到了晚明小品文已成为中国古代文学中最为自由的。

晚明小品作家本身对于小品文的审美特征已经十分明确。比如王思任的《世说新语序》中就说:“兰苕翡翠,虽不似碧海之鲲鲸;然而明脂大肉,食三日定当厌去。若见珍错小品,则啖之惟恐其不继也。”(《王季重十种·杂序》)王思任是借用杜甫诗的意思来说明小品与传统古文的区别的。杜诗云:“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戏为六绝句》)杜甫把小巧玲珑的作品比喻为珍禽戏弄在兰花香草之上;把气势雄伟的诗篇比喻为鲸鱼飞航于碧海之上。杜甫本意是在呼唤着雄浑诗风的。王思任把小品文比喻为“兰苕翡翠”,首先肯定其总体审美价值虽然比不上“碧海鲲鲸”,但又自有其价值。他接着把“小品”和“大肉”相对,并指出其“清味自悠”的美学特点。大鱼大肉营养固然好,但用不了几天,人们便吃厌了;此时如果出现一碟风味小菜,食客们当然更为喜爱了。在王思任看来,小品文便是文学上的“珍错小品”。应该说,这种比喻是十分精彩的,因为它恰如其分地说明了小品的特点和价值,既不贬低也不拔高。从这点看,我们一些当代的学者对于晚明小品的评价尚不如古人那样实事求是。

从美学上看,晚明小品与传统古文的差异是明显的。简而言之,传统古文是气势义理取胜,而晚明小品则大多以意境情韵动人了。在审美风貌上,传统古文如崇山峻崖,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晚明小品则如幽林曲涧,如云如烟,如空谷之足音。这在中国古代散文发展史上,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重大转折。然而与传统古文相比,晚明小品的文体特点和长处同时也包含着不足。可以说,晚明小品“虽小亦好,虽好亦小”。用晚明人形容晚明小品的话,便是“幅短而神遥,墨希而旨永”。(唐显悦《媚幽阁文娱序》引郑超宗语)这两句话对于明人小品的概括真是妙极了。《四库全书总目》评祝允明的文章“潇洒自如,不甚倚门傍户,虽无江山万里之巨观,而一邱一壑,时复有致”。(卷一七一)这句话几乎可以拿来移评晚明小品的主体风貌。

晚明小品的笔调,以明畅轻灵为主,其叙事简洁明快,其言情缠绵委婉,其评论谈言微中,曲折回环,自成佳境。读晚明小品,如与朋友围炉对谈,推诚相与,相视莫逆。晚明小品的表现技巧是相当高超的,如杜浚的尺牍《复王于一》:

承问穷愁,如何往日。大约弟往日之穷,以不举火为奇;近日之穷,以举火为奇,此其别也。(《尺牍新钞》卷之二)

此信是回答朋友问候的,其文笔简约而微妙。所言不过说与往日相比,每况愈下之意,但直说则近于诉苦而且索然无味了。作者比较说,往日的穷苦,间或断炊,别人感到惊奇;如今则穷至于以断炊为常事,能做上一顿饭,似乎成为新闻!如此捉襟见肘的穷,却被作者说得这样调皮。寥寥数句,就显出作者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

在古代,诗以抒情,文以载道是一种传统。到了晚明,小品文家把诗歌(尤其是唐诗)体制意境运用于文中,以诗为文,在文体学上是一种创造,大大地加强了小品文的抒情特性,使之兼有浓郁的抒情诗意。因此明代小品文的“以诗为文”,一方面改变传统古文的特性,也为之灌注了生命力,因此,晚明小品存在一种诗化的倾向,并产生了大量诗情郁勃的作品。而这部分作品,往往艺术成就较高而且较受人们喜爱。晚明小品的“以诗为文”主要表现在对于意境的追求和营造之上。

晚明小品大多洋溢着诗情画意,这在山水园林小品中表现得最为充分。晚明作者以审美的眼光去品赏山水,选择景物,加以组织,通过烟云泉石、涧溪竹树抒发胸怀情趣,创造出隽永的意境。作者或触景生情,或移情入景,或情与景会,总之,作者的性灵与山水融为一体,而山水也成了有生命有品格的自然。晚明小品名家,像袁宏道、李流芳、张岱等,都是创造艺术意境的高手,而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可以作为意境营造的典范。由于晚明小品作家多为江南人,而其景色也多表现江南秀色,由于地域的关系,晚明小品的意境往往有浓郁的江南色彩尤其是江浙一带的风光。晚明山水园林小品的意境虽然多样,其中也有雄浑壮阔的意境,但还是以清远萧散的意境为主。追求意境是山水园林小品的一种传统,不过晚明的山水园林小品更多带有庄禅意趣,以表现文人的潇洒出尘之胸襟。

除了山水园林小品之外,那些在日常生活场景中表现文人的生活情趣、生活理想的作品也颇有表现意境的佳篇。如张大复的小品:

三日前将入郡,架上有蔷薇数枝,嫣然欲笑,心甚怜之。比归,则萎红寂寞,向雨随风尽矣。胜地名园,满幂如锦,故不如空庭袅娜;若儿女骄痴婉娈,未免有自我之情也。(《蔷薇》)

明月驱人,步不可止,因访龚季弘,不相值。且归,遇诸途。小憩月桥,水月下上,风瑟瑟行之,作平远细皱,粼涟可念,二物适相遭,故未许相无也。人言“寻常一样窗前月”,此三家村语,不知月之趣者。月无水,竹无风,酒无客,山无僧,毕竟缺陷。(《缺陷》)

张大复这些小品都是写在日常生活中的独特感受。第一则写作者外出归来,看到架上数枝可爱的蔷薇枯萎零落而引起的伤感;第二则写作者在道上遇上朋友,一起在小桥上观赏流水与月色,并由水与月天然凑泊之美而联想到自然与人生的种种缺陷。我们不难看出作者的审美感受是何等的敏锐,何等的细腻。作者的确善于从寻常的事物中,发现富有人生意义的诗情。这些篇章短小而情意悠长,可以说是空灵隽永的散文诗。

晚明文人总是以相当敏锐的审美感受把握生活中的美,以抒情的手法来表现日常生活,把生活细节艺术化,在日常生活中营造一种文化氛围,使日常生活成为诗意融融的艺术境界。由于当时政治文化的影响,尤其是庄禅之风的浸染,晚明文人把对于外部社会的抗争转为逍遥自适,他们更为关切与自身密切相关的真实环境,着意去营造一种舒适而高雅的精神家园。在大多数晚明文人生活中,他们无论是居室园林、楼台馆阁的环境、还是琴棋书画,饮食茶酒的生活都十分讲究艺术化,以营造一种生活意境。生活在这种古雅清静的日常环境中,也就容易达到平和安宁的心境。我们这里以张鼐《题王甥尹玉梦花楼》为例,文中着重描写了当时文人典型和理想的读书环境:

辟一室,八窗通明,月夕花辰,如水晶宫、万花谷也。室之左构层楼,仙人好楼居,取远眺而宜下览平地,拓其胸次也。楼供面壁达摩,西来悟门,得自十年静专也。设蒲团,以便晏坐;香鼎一,宜焚柏子;长明灯一盏,在达摩前,火传不绝,助我慧照。《楞严》一册,日诵一两段,涤除知见,见月忘标;《南华》六卷,读之得《齐物》《养生》之理。此二书,登楼只宜在辰巳时,天气未杂,讽诵有得。室中前楹设一几,置先儒语录、古本“四书”白文。凡圣贤妙义,不在注疏,只本文已足。语录印证,不拘窠臼,尤得力也。北窗置古秦、汉、韩、苏文数卷,须平昔所习诵者,时一披览,得其间架脉络。名家著作通当世之务者,亦列数篇卷尾,以资经济。西牖广长几,陈笔墨古帖,或弄笔临摹,或兴到意会,疾书所得,时拈一题,不复限以程课。南隅古杯一,茶一壶,酒一瓶,烹泉引满,浩浩乎备读书之乐也。

这种读书环境是文人生活环境的主要空间。它可以远眺风景,开拓胸次;可以焚香静坐,修身养性;可以临摹古帖,随意作文;可以饮茶品酒,澄怀涤虑。而所读之书,有佛典道藏,也有儒家著作,有秦汉古文,也有唐宋名家。这是一种读书的环境,也是一种修洁脱俗的艺术环境,这种环境,既便于读书,也利于厚生悦性。文中所说的“浩浩乎备读书之乐”,其实也是享受人生的闲情逸致。张鼐对于读书环境的描写,也透露出当时文人儒、道、释三教合一的生活旨趣和超逸、狂放与潇洒的文化品格与人生态度。

从艺术表现来看,晚明小品对于自然和人生丰富细腻的感受,敏锐的艺术感觉,出色的表现能力,可以说是其最有特点之处。如果说晚明小品存在“以诗为文”的创作倾向,那么在创作上最主要特征便是晚明小品作家具有相当细腻丰富的审美感觉,他们特别善于在日常生活与自然清景之中,捕捉到悠长的情趣和诗情,从而营造某种意境。如冯时可的《蓬窗续录》写道:

雨于行路时颇厌,独在园亭静坐高眠,听其与竹树飕飕相应和,大有佳趣。……尝与友人万壁同坐,窗外倚一蓬,雨滴其上,淙淙有声。壁请去之。余曰:“何故?”壁曰:“怪其起我无端旧恨在眉头耳。”余曰:“旧恨如梦,思旧梦亦是一适。”故称旧雨新雨为“感慨媒”也。人生无感慨,一味欢娱,亦何意趣。

这则小品写听雨,不仅写出园亭听雨的佳趣,而且写雨声引起旧恨新愁,故把雨称为“感慨媒”,由雨声而及人生的境界意趣。卫泳的《枕中秘·闲赏》中的“雾”一则是富有美学意味的小品。文中把雾描写成为大自然的“匹练”和“轻绡”,冥迷的雾霭,“笼楼台而隐隐,锁洞壑以重重”,使“潭影难窥,花枝半掩”。雾,掩盖了大自然的一部分景物,但这种“掩盖”不是抹杀,霏霏蒙蒙的雾使人与大自然之间产生一定的审美距离,于是人们欣赏到在天朗气清之时所难以感受到的朦胧隐约之美。在雾的笼罩下,“树若增密,山若增深,景若增幽,路若增远”,雾霭使树木、山峦、景色、道路平添几分审美的魅力。因此作者总结说雾是大自然“胜概之一助也”。这是用一种审美的眼光来观察自然,而其看法也是很切合美学原理的。

事物本身往往利弊相兼。以诗为文,即以诗歌的表现手法融入古文创作之中,这可以说是文体方面的“杂交”,有其积极意义;但过分的诗化追求容易使古文失去传统的气势而显得文弱小巧。这也是晚明许多小品文的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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