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悲怆颓放徐青藤

旨永神遥明小品 作者:吴承学


悲怆颓放徐青藤

说到晚明文学,得先谈谈徐渭(青藤),因为他是晚明文学的前驱。徐渭的命运颇具悲剧色彩,他虽在少年时即有文名,但科举考试却很不顺利,屡试不中,因此怀才不遇,加上性气狂傲,所以仕途上很不得志。三十七岁时,就浙江总督胡宗宪之请,任幕下书记,兼参机要,后胡宗宪因事被治罪,徐渭精神失常而自戕未遂,后又因杀妻入狱,系狱七年。出狱后,纵情山水,漫游齐鲁燕赵,以诗文书画糊口,穷困以终。

徐渭一辈子穷愁潦倒,但在文学艺术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受到晚明文学家们的极力称誉。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文化巨匠,在艺术方面,他的书法和绘画艺术达到极高的造诣,对后世影响很大。在文学上,徐渭的诗文与戏曲都有突出的成就,著有诗文集《徐文长集》、戏曲论著《南词叙录》、杂剧《四声猿》等。

徐渭的小品在其创作中虽然不是最突出的,但还是有自己的特色。陆云龙在《徐文长先生小品序》一文中评论其小品时道:“若寒士一腔牢骚不平之气,恒欲泄之笔端,为激为懑,为诋侮,为嘲谑,类与世枘凿。”这里对徐渭小品风格的评价相当准确。徐渭性格疏狂,又曾受到阳明之学的影响,加上怀才不遇,故形成一种愤激、放纵的风格。其为文,放纵淋漓,任情涂抹,然得心应手,真乃文学大家的手段。他的一些谈论书画的小品,常常以三言两语道出个中精义;它如尺牍、游记,亦时时显露“青藤道士”的独特个性。

在徐渭的小品文之中,题跋和尺牍写得最为漂亮。他的《题自书杜拾遗诗后》是一篇很值得重视的小品:

余读书卧龙山之巅,每于风雨晦暝时,辄呼杜甫。嗟乎,唐以诗赋取士,如李、杜者不得举进士;元以曲取士,而迄今啧啧于人口如王实甫者,终不得进士之举。然青莲以《清平调》三绝宠遇明皇;实甫见知于花拖而荣耀当世;彼拾遗者,一见而辄阻,仅博得早朝诗几首而已,馀俱悲歌慷慨,苦不胜述。为录其诗三首,见吾两人之遇,异世同轨,谁谓古今人不相及哉?

徐渭所敬佩的李白、杜甫和王实甫三人生活在科举时代却都不是进士,这种事实不知道应该是使徐渭感到激愤还是感到宽释。徐渭天才绝代,但到二十岁时,才勉强获得诸生(秀才)资格,以后近十次参加乡试,每次都碰壁而归,终生在功名上没有成就。在这篇题跋中,可以说是借古人酒杯,浇自己垒块。而在这三位古人中,杜甫的命运尤苦,更使徐渭感到与杜甫异代而同轨,同病而相怜,“每于风雨晦暝时,辄呼杜甫”。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怆之情。

梦境是心境的曲折表现,徐渭写过《纪梦》二则,记录两段奇怪的梦境,颇能反映他的心态:

历深山皆坦易。白日,道广纵可数十顷。非秋甃者,值连山北阯衙署四五所,并南面而阖。戎卒数十人守之。异鸟兽各三四羁其左,不知其名。予步至其中署,地忽震几陨。望山北青林茂密,如翠羽。亟走直一道观,入。守门者为通于观主人,黄冠布袍,其意留彼,主人曰:“此非汝住处。”谢出。主人取一簿示某曰:“汝名非‘渭’,此‘哂’字,是汝名也。”观亦荒凉甚,守门及主,亦并蓝缕。

时入匿群山人家冷室,而群山乃壁河之东,非西也。韩生陪焉。诸监移节群城五百及客无数,韩为之耳目,邀招以往,童子随者似东。似一二客踵至,辈伪扬曲至。卒曳以行,到一曲巷。某曰:“幸决某。”百等诺之。不百武,群山西上,一白羊,大可如一大驴而脚高,逐一白大羊,眼并黄金色。伯见之,怖而反走。误叫曰:“虎来!虎来!”某为大白羊所钳,钳项右不伤,亦不痛。十八年五朔梦。

梦当然是子虚乌有的,但徐渭既然把它记录成文,就可见他对于此梦颇为重视。梦是一种心态的反映,徐渭的两个梦境,绝不是愉快欢乐、心旷神怡,而是迷离恍惚、若得若失,不知道来何处,去何方,甚至连自己的名字究竟是什么也搞不清楚;这梦境又有几分怪诞几分恐怖,梦到忽然地震,梦到把羊当作老虎,又被大白羊所钳。我们不是占梦家,当然不能破译此梦的意义,但假如说徐渭的梦反映一种潜在的焦灼、紧张、压抑和不安,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徐渭是一位不幸的艺术家,他有杰出的艺术才能,而且还有一副傲骨,但现实却让他以诗文书画作为糊口养家之资,像工匠那样出卖自己的艺术。他代别人写了大量文章,故有《抄代集》一书。在此书的序中,他说:“古人为文章,鲜有代人者。”因为一般有才能的文士,不是当官,就是归隐,当官的有权势,自然不必代人写文章了,再说也不一定能写出文章;而归隐者高洁,自然不愿代人执笔了。而“渭于文不幸若马耕耳,而处于不显不隐之间,故人得而代之,在渭亦不能避其代”。骏马应奔驰万里,如今却作为耕田之具,岂不悲伤?在现实生活中,他处于“不显不隐”的尴尬地步,所以人家可以让他代笔,而他也不得不从命。在《幕抄小序》中,他说他在胡宗宪幕下五年,写了近百篇文章,只存一半,“其他非病于大谀,则必大不工者也”,而且“存者亦谀且不工矣”。后来他在《与马策之》中描写了自己寄人幕下的悲凉处境:

发白齿摇矣,犹把一寸毛锥,走数千里道,营营一冷坑上,此与老牯踉跄以耕,拽犁不动,而泪渍肩疮者何异?噫,可悲也!

写此信时,徐渭已是年过半百,发白齿摇,为了生活只好投奔老朋友,做他的幕僚,代他写文章,以徐渭横溢的天才和才高气傲的个性,这种处境的悲凉无奈是不言而喻的。在信中徐渭把自己比喻为一头老公牛,踉踉跄跄勉力耕田,可是筋疲力尽,拉不动沉重的犁,眼泪簌簌而下,滴渍在肩头的伤疤上。读徐渭的文章,不难感受到这位天才的压抑之情。

徐渭在四十五岁时,胡宗宪因被指控与严嵩有牵连而被捕,后自杀于狱中,徐渭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感到绝望,又深恐受辱,便打算自杀,还写了《自为墓志铭》以明志。在此文中,徐渭生动而传神地刻画了自己那种狂傲、颓放的畸人形象,他说自己的性格“贱而懒且直,故惮贵交似傲,与众处不浼袒裼似玩,人多病之,然傲与玩,亦终两不得其情也”,写自己傲慢与玩世,故与世多违。“渭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表现自己强烈的叛逆精神,和对儒家传统规范的蔑视。他还以虚拟的口气写他死后的境地:

故其死也,亲莫制,友莫解焉。尤不善治生,死之日,至无以葬,独馀书数千卷,浮罄二,研剑图画数,其所著诗若文若干篇而已。

读到这里,令人为之扼腕叹息。徐渭的《自为墓志铭》是一种风格真率本色的好文章。后来明末的张岱也写过《自为墓志铭》,看来是受到徐渭此文的一定影响。

徐渭的文章,有一种相当特殊和复杂的况味:傲气之中流露出悲怆,悲凉之中又夹带着幽默。徐渭在艰难之中,还是保持一种幽默感。《与梅君》:

肉质蠢重,衰老承之,不数步而挥汗成浆,须臾拌却尘沙,便作未开光明泥菩萨矣。再失迎候道驾,并只在乡里故人咫尺之间摇扇闲话而已,非能远出也。稍凉敬当趋教,兼罄欲言。

信中写自己年老体胖,动辄汗流浃背,而一蒙尘土,则便如混混沌沌未画眉目的泥菩萨。说得何等的风趣幽默。又如尺牍《与道坚》一则说,京城就如一座金矿,各地的人涌入京城,就好像是来淘金似的,对于命运好的人来说,“满山是金银”;而“命薄者偏当空处,某是也”。苦命人偏偏总是挖到空处,入宝山空手而归,我就是如此。这种比喻,自我嘲讽,而显得机智幽默。

徐渭是一位有多方面造诣的艺术家,他有些论及艺术创作的小品也颇为精彩。如在《与两画史》一札中写道:

奇峰绝壁,大水悬流,怪石苍松,幽人羽客,大抵以墨汁淋漓,烟岚满纸,旷如无天,密如无地,为上。

百丛媚萼,一干枯枝,墨则雨润,彩则露鲜,飞鸣栖息,动静如生,悦性弄情,工而入逸,斯为妙品。

这是与画家谈论画艺的书札。徐渭本人就是写意画大师,对于绘画的意境与技法体会精微。此则尺牍先是论写意山水,推崇用淋漓的笔墨,创造一种苍茫奇伟的风格;花鸟画,则有所不同,以润墨鲜彩,塑造既精工,又富有灵逸之气、悦人性情的意境。在这短札中,徐渭无意为文,但他那种以画家特有的艺术感觉所刻画出来的生动的艺术形象,构成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画和花鸟画,很有画趣,可谓状难状之景如在眼前。又如《书石梁雁宕图后》:

台、宕之间,自有知以来,便驰神于彼,苦不得往,得见于图谱中,如说梅子,一边生津,一边生渴,不如直啜一瓯苦茗,乃始沁然。今日观此卷画图,斧削刀裁,描青抹绿,几若真物,比于往日图谱仿佛依稀者,大相悬绝,虽比苦茗,尚觉不同,亦如掬水到口,略降心火。老夫看取世间,远近真假,有许多种别,不知他日支杖大小龙湫,更作何观。

此种跋语,写得何等洒脱,文笔又是何等老辣颓放,寥寥数语,竟有多番曲折。用笔不温不火,而却波澜纵横;虽是题画,而其中又洋溢着自己的情趣爱好,令人不能不佩服徐渭确有极高的语言艺术修养。

徐渭的生活年代是在嘉靖中叶至万历中叶,他的作品中强烈的个性和狂放不羁的精神,可以说是晚明文学精神和文学创作的先行者,但在那个时代,徐渭只是一位知名度不大、没有多少人喝彩的孤独的天才,后来由于袁宏道等人的大力推崇,徐渭遂成为晚明文学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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