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豪气凌人李卓吾

旨永神遥明小品 作者:吴承学


豪气凌人李卓吾

李贽是明代新兴社会思潮的突出代表,是公安派精神上的导师。

尽管李贽主要不是以文学家名世,但他的一些小品,摆脱古文格套,信笔而书,发前人之所未发,尖锐犀利,不同凡响,与晚明小品作家相比绝不逊色,而且在文体上有相当鲜明的特色。

李贽杂文的特点首先是尖锐直率。如在《答耿司冠》中,李贽揭露耿定向言行不一的伪善:

试观公之行事,殊无甚异于人者。……种种日用,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及乎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我怜东家之饥矣,又思西家之寒难可忍也。某等肯上门教人矣,是孔孟之志也;某等不肯会人,是自私自利之徒也。某行虽不谨,而肯与人为善;某等行虽端谨,而好以佛法害人。以此而观,所讲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所不讲。

其与言顾行、行顾言何异乎?

李贽还尖锐地指出耿定向口是心非的性格,又把耿定向的言行与普通百姓相比较:“翻思此等,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倦矣。”此等文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直扫温柔敦厚的传统。就李贽文章的任性直率而言,可谓开晚明文风,但晚明文人的战斗性却远逊于李贽了。

李贽的眼光相当敏锐,他的翻案文章往往从似乎毫无道理之处立论,令人耳目一新。如贪生怕死自古以来被视为人的恶性之一,但李贽偏偏说怕死为学道之本:“世人唯不怕死,故贪此血肉之身,卒至流浪生死而不歇;圣人唯万分怕死,故穷究生死之因,直证无生而后已。无生则无死,无死则无怕,非有死而强说不怕也。”又说,“自古唯佛圣人怕死为甚。”他认为孔子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句是“怕死之大者”,因为其意是“朝闻而后可免于死之怕也”。(《答自信》)听李贽一说,确有道理。这便是“佞舌”的功夫了。又如李贽论君子之误国,更甚于小人。在《党籍碑》中说:“公但知小人之能误国,而不知君子之尤能误国也。小人误国,犹可解救,若君子误国,则未之何矣,何也?彼盖自以为君子,而本心无愧也,故其胆益壮,而志益决。”李贽确善于做翻案文章,推倒成说,开拓心胸。他的论证常采用一种逆向思维的方式,从“无理”处生出道理,从常人思想不到处看问题,反映出他非同寻常的锐利眼光和敏捷的思维。

直率大胆,毫无传统文人温文谦恭的作风,这是李贽的人品与文品一致之处。比如他的自我评价便颇能表现这种风格,他在《焚书》卷四《杂述》里谈到为人须有识、才、胆,而其中,识最重要。“有二十分见识,便能成就得十分才”,“有二十分见识,便能使发得十分胆”。有人问他对于自己识、才、胆三者的自我估价时,他说:

我有五分胆,三分才,二十分识,故处世仅仅得免于祸;若在参禅学道之辈,我有二十分胆,十分才,五分识,不敢比于释迦老子明矣;若出词为经,落笔惊人,我有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呜呼!足矣。我安得不快乎?(《二十分识》)

虽略有谦辞,但字里行间仍掩不住那种傲气、豪气和自得自信之感,自古以来敢于自称有“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者,舍李贽之外,还有多少人呢?在这里,是找不到传统文人那种温良恭让之风的,当然也更无虚饰之风了。又如《答周友山书》中论人情必有所寄时说:“各人各自有过活物件,以酒为乐者,以酒为生,如某是也;以色为乐者,以色为命,如某是也。至如种种,或以博弈,或以妻子,或以功业,或以文章,或以富贵,随其一件,皆可度日。”这种口吻,正是晚明许多文人自我表现、自我暴露习气的蓝本。

李贽的文章有一种“豪气”,有一种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气概,一种自视甚高的自豪感。《读书乐引》中自述其读书之乐,说他之所以在老年还能读书,是老天爷的恩赐,于是便有下面一段文字:

天幸生我目,虽古稀犹能视细书;天幸生我手,虽古稀犹能书细字。然此未为幸也。天幸生我性,平生不喜见俗人,故自壮至老,无有亲宾往来之扰,得以一意读书;天幸生我情,平生不爱近家人,故终老龙湖,幸免俯仰逼迫之苦,而又得以一意读书。然此亦未为幸也。天幸生我心眼,开卷便见人,便见其人终始之概。夫读书论世,古多有之,或见皮面,或见体肤,或见血脉,或见筋骨,然至骨极矣。纵自谓能洞五脏,其实尚未刺骨也。此余之自谓得天幸者一也。天幸生我大胆,凡昔人之所忻艳以为贤者,余多以为假,多以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鄙者、弃者、唾且骂者,余皆以为可托国托家而托身也。其是非大戾昔人如此,非大胆而何?此又余之自谓得天之幸者二也。

这段话,虽似谢天之言,实是自赞之语。言自己嗜好读书而且有独具慧眼大胆思考的精神。这一段话用了六个“天幸生我”的排比句,而且分为数层,层层深入,“天幸生我目”,“天幸生我手”,至老还能有看细字的眼,还有写细字的手,这只是身体之幸,是一般读书人应有的条件,有这种天赋的人很多;但是有天生好“手”“眼”的人不一定愿意读书,而“天幸生我性”,“天幸生我情”,则是那些摒弃俗务,潜心学问者的条件,这种人已是很少有了;而“天幸生我心眼”“天幸生我大胆”,即是具有大胆的独创性,有卓越的识见和判断力,有敢于翻千古之旧案,自立一家之言的胆量,有这种天赋的人则是凤毛麟角了。这也是李贽认为最值得庆幸、最为自豪之处。而李贽在这里所言的读书,已经不是一般单纯接受意义的读书,而是一种富有创造性的理解。

读李贽的文章,令人感到它是从内心迸发而出,有一股不可压抑的力量。其论说之文更如冲锋陷阵,战无不胜。他在《与友人论文》一信中说:“凡人作文皆从外边攻进里去,我为文章只就里面攻打出来,就他城池,食他粮草,统率他兵马,直冲横撞,搅得他粉碎,故不费一毫气力,而自然有余也。”这段话非常形象地表达出他的创作特点。他还在一篇文章中描写真正文章的形成过程中说: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既已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杂述·杂说》)

这些话,不妨看成是李贽的夫子自道。李贽的文章都是有感而发,发愤而作的,其作品猛烈如炽火,奔腾如飞瀑,自由奔放,富于鼓动性,其语言明白畅达,有声有色,又时时杂以口语、俚语、骈语、佛语、道家语,无拘无束、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自己的独特的个性和思想。李贽的文章“霸气”凌人,有一种喷薄而出、排山倒海之势,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这主要是因为其思想的深刻性、尖锐性,但在艺术上看,与其语言风格关系也很密切。以《童心说》为例:

龙洞山农叙《西厢》,末语云:“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这里,以龙洞山农的一句话引起,从此议论开去,如长江大河,滔滔而来,一浪高于一浪。下面谈到失却童心之人,其言虽工,但毫无价值:

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以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于后世者,又岂少哉?

在这里,李贽采用了排比、重复等修辞方式,给人一种强烈的印象,近二十个“假”字,联翩而出,这铺天盖地而来的“假”之可恶、可怕与上文所言的“真”遂形成强烈的对比,而“童心”之可贵就令人信服了。李贽的文章极讲究文字技巧,注意艺术效果,它确有一种魔力,使人不知不觉地受到感染。如下文:

且吾闻之:“追风逐电之足,决不在于牝牡骊黄之间;声应气求之夫,决不在于寻行数墨之士;风行水上之文,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若夫结构之密,偶对之切,依于理道,合乎法度;首尾相应,虚实相生:种种禅病皆所以语文,而不可以语于天下之至文也。”(《杂述·杂说》)

此段文字便是吸收了先秦纵横家的写作技巧,故形成一种排山倒海、呼啸而来的气象。又如李卓吾论苦乐相因时说:“人知病之苦,不知乐之苦。乐者,苦之因,乐极则苦生矣;人知病之苦,不知病之乐。苦者,乐之因,苦极则乐至矣。苦乐相乘,是轮回种。因苦得乐,是因缘法。”(《复丘若泰》)非常深刻的思想表达非常流畅,如珠落玉盘,美妙动听。作者很巧妙地运用了一联长对,这不是为了卖弄文字技巧,而是一种与其表达的思想相一致的形式,让“苦乐相乘”辩证思想与这种对偶的形式和谐地统一起来。

除了论说文之后,李贽的尺牍也十分精彩。周作人曾在《重印〈袁中郎全集〉序》中议论说:“不知怎的,尺牍与题跋后来的人总写不过苏、黄,只有李卓吾特别点,他信里那种斗争气分也是前人所无,后人虽有而外强中干,却很要不得了。”李贽尺牍中也同样表现出他那种强烈的个性和斗争精神。如当湖广佥事史旌贤扬言要惩治和驱逐李贽出麻城,耿克念邀请李贽前去黄安。李贽认为如果去了,人们将误会他害怕了,跑到黄安“求解免”,所以便决意不去,并写了《与耿克念》一信,信中说:

丈夫在世,当自尽理。我自六七岁丧母,便能自立,以至于今七十,尽是单身度日,独立过时。虽或蒙天庇,或蒙人庇,然皆不求自来,若要我求庇于人,虽死不为也。历观从古大丈夫好汉尽是如此,不然,我岂无力可以起家,无财可以畜仆,而乃孤孑无依,一至此乎?可以知我之不畏死矣,可以知我之不怕人矣,可以知我之不靠势矣。盖人生总只有一个死,无两个死也,但世人自迷耳。有名而死,孰与无名?智者自然了了。

这些话可谓掷地作金石声,真有“大丈夫好汉”的胆气和豪情。“不畏死”“不怕人”“不靠势”,这就是他的人生信条。“人生总只有一个死,无两个死。”悲壮之慨,千古犹能动人。这种献身精神和执拗不屈的个性,正是晚明许多文人所缺少的。他在另一封《与耿克念》的信中,又写道,他不是可以被吓跑的人,“我若告饶,即不成李卓老矣。”“我可杀不可去,我头可断而我身不可辱。”总之宁死不屈,这种文人中硬汉子的形象,令人肃然起敬。

李贽的作品与思想对于晚明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受李贽影响最直接的当然是公安派。袁宗道曾向李贽问学,他在给李贽的信中说:“不妄读他人文字觉懑懑,读翁片言只语,辄精神百倍。”袁宏道曾到麻城三个多月,从李贽问学,两年后,又与宗道、中道一起再次拜会李贽。袁宏道十分推崇李贽的《焚书》:“愁可以破颜,病可以健脾,昏可以醒眼,甚得力。”(《李宏甫》)李贽的思想成为他创作飞跃的契机。袁中道说,袁宏道“既见龙湖,始知一向掇拾陈言,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至是浩浩焉如鸿毛之遇顺风,巨鱼之纵大壑。能为心师,不师于心;能转古人,不为古转。发为语言,一一从胸襟流出,盖天盖地,如象截急流,雷开蛰户,浸浸乎其未有涯也”。(《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而中道也十分崇拜李贽,称他是“今之子瞻也”,而“识力、胆力,不啻过之”。(《龙湖遗墨小序》)他还写了《李温陵传》,为李贽立传。总之,公安三袁都是李贽的崇拜者,其思想和创作都受到其直接的影响。

但是李贽的文章与晚明小品诸家甚至与公安派相去甚远。的确,就其追求个性解放、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这些方面而言,精神是相通的。但李贽文章以气胜,而晚明诸家小品以韵胜。公安派之长在于“趣”,在于情致;李贽之长则在于理,在于气势。李贽的文章充满斗争意味,而公安派的文章多闲情逸致。李贽虽不以文章名世,但其小品文,实有晚明诸子远所不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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