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见字如见故人来

见字如来 作者:张大春 著


序 见字如见故人来

在讲唱文学的开头,有一段用以引起下文主题的文字或故事,在唐变文叫“押座文”(让在场座客专注而安静下来的一段文本),宋代以后的话本有一个特别的形式,从唐代讲唱文学的押座文形式承袭演变而来,意思就是说:讲唱者在引出正文或主题之前,先另说一段意义或情境相关的小故事,这种故事一方面能针对稍晚要说的故事、要发的议论做一些铺排,另一方面,也有安定书场秩序的作用,这种段落,一般称之为“得胜头回”,也写作“德胜头回”。

是不是在书场之中运用了祝福军队作战胜利所演奏的凯歌旋律?有人这么推测。不过,更可能是在庶民语词里,借用了“得胜”一词,所表达的却是对人发财、得利、成功……的祝福。这是一个口彩,让观众一听到就开心——尽管也许是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见字如来》收录的四十六篇说文解字的文章里,每一篇都有一段“得胜头回”,说的是我生活中的一些小风景、小际遇。这些风景和际遇多少和后文之中所牵涉的字符构造、用字意义、语词引申等等方面有关。一部分的故事甚至与我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都有密切的联系。

更具体地说:对我而言,有许多字不只是具备表意、叙事、抒情、言志的工具。在探讨或玩味这些字(以及它们所建构出来的词组)之时,我往往会回到最初学习或运用这些字、词的情境之中,那些在生命中有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的光阴,那些被现实割据成散碎片段的记忆,那些明明不足以沉淀在回忆底部的飘忽念头,那些看似对人生之宏大面向了无影响的尘粉经验,也像是重新经历了一回。

这样的经验无时无之。最奇特的一次是在机场休息室的公共厕所里,正在面壁之际,忽然之间相邻便斗的使用者大大方方跟我说起话来:“张先生!对不起、打搅啊!我知道你懂很多字啊,那我就有一件事不明白,要跟你请教了——我记得我小时候学的厕所都叫‘茅司’,现在都没有这样念的了,是吧?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字,过个几十年,就不一样了吗?你说奇怪不奇怪啊?”

“茅司坑?”从反射神经冒出来的答复,我记得这个词汇。

“对对对,茅司坑。茅司嘛,就是茅司嘛!”那人抖了一抖,接着说,“没错罢?我记得没错的。茅司。现在跟谁说茅司,人都不信!奇怪了。这一下好,你说有就有,以后我就跟人说,我问过你了。”说完,也没有要我继续解释下去的意思,他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面对着瓷砖和便斗,我忽然想起一九八〇年夏天,召开一个会议,许多留外学人应邀返回台北住在当时名为“三普”的大饭店,我代表报社副刊去接待几位学人,其中一位是历史学者余英时。我们在“三普”楼下大厅会面,寒暄了一阵,准备进入采访阶段,余先生忽然招手叫服务生过来,问道:“请问,你们的茅房在哪里?”那服务生一脸茫然的表情,直到今天我还记忆犹新。

字与词,在时间的淬炼之下,时刻分秒、岁月春秋地陶冶过去,已经不只是经史子集里的文本元素,更结构成鲜活的生命经验。当一代人说起一代人自己熟悉的语言,上一代人的寂寥与茫昧便真个是滋味、也不是滋味了。我始终没有忘记余英时先生说“茅房”二字的时候,顺口而出,无比自然;显然年轻人听来一时不能入耳,恐怕也无从想象:茅房就是“W.C.”,更无从明白茅茨、茅厕之窳陋建筑究竟如何设计使用。不过,我猜想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位“三普”大堂的服务生应该也不会狐疑太久,甚至,她当下就忘记听见了什么外国语。

然而我记得,记得之后还会形成一种蠢蠢欲动的推力,让我想要把那些和生活事实镕铸成一体、却又可能随风而逝的字词一一揭露、一一钻探、一一铭记。

于是,这些我姑且称之为“得胜头回”的段落之后,便是关于字的形、音、义与词组的说解、甚至延伸变化。这一部分的内容原本来自我多年以来为《读者文摘》杂志所写的一个专栏,专栏名称“字词辨正”。

不过,早在数十年前,还是林太乙女士主持《读者文摘》编务的时代,便已经邀请散文家、也是翻译家梁实秋先生开创了这个专栏,每一两个月,就会刊出一次,当时我还在初中就学,每一次拿到当期杂志,总会先读这份“考卷”——十道四选一的选择题,考验读者对常用字辞文义的了解程度,记忆中,每十题答对两题以下是“差”,答对三到五题是“可”,六到七题是“良”,八到十题是“优”。我的程度从来没有超越过“可”;可是我对于这个专栏的兴味则远超过“开怀篇”,而且在记忆中,我还常因为自己的答案错得离谱而乐得哈哈大笑——其开怀之效果不亚于读笑话。

梁先生晚年不多写作,专栏易手,一度由电视台《每日一字》《每日一词》节目的撰稿人、也是作家林藜(本名黎泽霖)操刀,持续了不多久,又中断了。林藜先生于二〇〇一年过世,而这个曾经复活过的专栏,于我而言已经收纳在典型的二十世纪风华档案之中,它若是在本世纪还能出现,应该是天大的意外。

然而生命中总还是会发生些意外的。

二〇一一年,《读者文摘》国际中文版的编辑张青和陈俊斌向我约专栏稿,我觉得自己没有以散文行世的资历,岂能擅开专栏?不过,如果能承接梁、林二位前辈所曾从事的工作,倒是可以为文字辨识教育略尽绵薄之力。较之于两位前贤,我是幸运得多了,我的总编辑多给了两页空间;如此一来,就有充分的篇幅让读者在猜谜之余还能够获得解谜的乐趣。十个考题的对错分明,乃是知其然;多了两页说解,便还能够从文章里识其答对答错之所以然。

如果你要问我:书名为什么要叫见字如来?这本书跟如来佛有什么关系吗?的确,“如来”(梵语Tathāgata)二字脱不开它在佛教或佛学里的诠释。不过,我的学问没有那么大,顶多只能就这两个字最浮泛的意义来说:“如”,好像;“来”,来了、接近自我了。如来,就好像来了一样。什么来了?就说是每一个字背后所启迪的生命记忆来了罢。对任何人来说,生命只走过一回;但是字却将之带回来无数次——只要你愿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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