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抬头满眼青叶山,口中松鱼耳杜鹃。[1]
江户时期往昔都会最美时节的情趣,被这简单的十几个字一语道尽。北斋及广重[2]等人的《江户名所绘》中所描画的地方,若以文字代之,这首俳句可谓尽写其意。
东京不仅市内,一直到周围的近郊,天天都在开辟新地面。所幸,社寺之境内,私人宅邸,还有崖畔和路旁,尚保留着众多的树木。如今,因了工厂的煤烟和电车的震响,日本的晴空鹞鹰的叫声已经稀少,雨霁的深夜,即便有月出,杜鹃亦不再啼鸣。嫩松鱼的味道,因为有了火车和冰镇之便,也不像过去那般珍贵了。只有满眼的青叶,到了每年花落之后的阳历五月,于下町的河畔,于山手的坡上,市内到处呈现出美艳的绿色。我等也因而对于东京这座都市,开始感觉到江户以来固有的快感。
住在东京的人,当你初试夹衣的那一天,不管早晨,不管晌午,也不管夕暮,沿着外出的小道到九段的坡上,神田的明神,汤岛的天神,还有芝地的爱宕山,登上随处可见的高台,去眺望一下市区吧。在阳光辉耀的初夏的天空,在无限延续着的瓦葺的屋顶之间,你会看到银杏、椎、槲、柳等树木鲜绿的嫩梢,在艳丽的日光下闪烁。当你看到这种情景,你就会感到,东京这座城市尽管有些建筑仿造西洋,尽管有了电线和铜像,因而弄得丑陋不堪,但还不到可以完全抛弃的地步。虽然一时难于言说,但我总感到有一种东京式的固有的情趣。
如果说,今日的东京果真有一种都市美,我敢断言,其第一要素是仰仗树木和水流。遮蔽着山手的老树和流经下町的河川,是东京市内最可尊贵的宝贝。巴黎特有的风貌只要有寺院、宫殿、剧场等建筑,纵然没有树和水也足够了。然而在我们东京,如果没有蓊郁的树木,那壮丽的芝山内的灵庙[3]完全无法保持其美丽和威仪。
建造庭园,不用说必须有树和水,创作都市的美观也不能排除这两者。所幸,东京的地面上自古都有很多树木。正如今天依然保留在芝田村町的公孙树一样,相传德川氏入国以前的古木也为数不少。小石川久坚町光圆寺的大银杏,还有麻布善福寺据称是亲鸾[4]上人手植的银杏,都是数百年的老树。浅草观音堂旁有两株闻名的银杏。小石川植物园内的大银杏维新后差点儿被人砍伐,如今尚留斧凿痕,因此广为爱重老树的人们所知晓。如若在东京市内探寻有此等故事来历的大银杏树,那还有许多许多。小石川水道端屹于道路正中的第六天祠之侧,柳原大街污秽的古老估衣店的屋脊上,都高耸着大银杏树。神田小川町马路上,我在一桥中学上学的时候,时常看到大银杏树穿过香烟店的屋顶高高耸立,比电线杆还高。走过麴町的番町,和牛込御徒町,可以看到往昔旗本宅邸内庭里各处耸立着高大的银杏树。
银杏黄叶期和神社佛阁的粉壁朱栏相对而望时,成为最具日本风味的山水画。这里必须说明,浅草观音堂的银杏是东都公孙树中之冠。明和时代这树下有柳屋牙签店[5],店中美女阿藤的倩影至今留存在铃木春信和一笔斋文调[6]的锦绘里。
比起银杏,松树更能和神社佛阁相调和,更能创造日本式和中国式的风景。江户的武士不在其宅邸中植花木,而于常绿树中殊独尊爱松。原武家的宅邸,有不少地方松树至今不改其绿色,令人望之念起往昔。市谷的堀端有高力松,高田老松町有鹤龟松。根据广重的画册《江户土产》所载,若要举出江户都内人士所遍赏的名松,就有小名木川的五本松,八景坂的铠挂松,麻布的一本松,寺岛村莲华寺的末广松,青山龙岩寺的笠松,龟井户普门院的御腰挂松,柳岛妙见堂的松,根岸的御行松,隅田川的首尾松等多种。但是,时至大正三年的今日,幸好没有枯死的又有几何?
青山龙岩寺的松被北斋描画于锦绘《富岳三十六景》中。我曾经凭借古代的《江户图》——这图以距离大久保我的住宅不远的青山为中心——搜寻过这座寺庙。寺庙残存于青山练兵场近旁兵营背后的千驮谷一隅。堂宇经过改建已无可观,建于境内的公寓里不要说松树,就连庭园般的空地也见不到了。这附近称为山手地区的新日暮里,这里有同日暮里的花见寺相媲美的仙寿院的名园。这也是我从《江户名所绘》上知道的。我穿着晴日木屐寻访过。钻进古旧的山门,登上石阶,看到两侧修剪整齐的美丽的茶树,不禁有抚今追昔之感。庭院已了无踪迹,本堂横手挖掘的墓地也只应景似的保留着少许的空间。
今日生存于上野博物馆院内的松树是宽永寺的旭松,又称为稚儿松吧?首尾松已经无迹可寻,根岸的御行松依然劲健。麻布本村町的曹溪寺有绝江之松,二本楠高野山有称为独钴之松的松树。其树形和古画相比较,同样具有古昔之貌。
柳和樱交相迎春,共同织成都市的锦绣。既爱市中的树木,绝不可对它们等闲视之。说起樱,有上野的秋色樱,平川天神的郁金樱,麻布笄町长谷寺的右卫门樱,青山梅窗院的拾樱,还有今日不知是否存在的《名所绘》上著名的涩谷金王樱,柏木的右卫门樱。或者正如驹込吉祥寺的樱花林荫道一样,要搜寻有来历者数目很多。至于柳,如此有名字的树几乎没有一棵。
据说隋炀帝于长安营建显仁官,于河南开凿济渠,堤上植柳树一千三百里。金殿玉楼,绿波流影。春风柳絮,状如飞雪。黄叶秋风,菲菲飘舞。想见此番情景,宛如见到螺钿屏风七宝之古陶器,顿觉色彩眩惑。想必是观柳丝摇曳于流水之上,最能使人心旷神怡。东都柳原的土堤上,面临神田川的河水,从筋违之见附到浅草见附,尽是毵毵茂密的柳树。改为东京后不久,堤被毁坏,如今日之所见,已变为红色的砖瓦平房了。(据《乌江年表》记载,拆除土堤当为明治四年四月,而于此建立平房住家,则是明治十二三年时候的事。)
柳桥无柳,已被柳北先生[7]载入《柳桥新志》:“桥以柳为名,而不植一株柳。”可是距两国桥不远的川下沟上有小桥,名元柳桥,这里有一株老柳,见于柳北先生该书,又被小林清亲[8]翁画入《东京名所绘》。只见图上的河面朝雾轻笼,两国桥淡如薄墨。这边岸上有巨柳一株,少少斜立。树荫下一穿条纹和服的男子,肩头搭着毛巾,回首望着流动的河水。闲雅之趣溢于画面。仿佛使人听到猪牙船的橹声和鸥鸟的鸣叫。那柳桥是何时枯朽的呢?如今河岸的样子变了,细流已被淤塞,原柳桥遗迹也难寻觅了。
由半藏门到外樱田堀,再到日比谷马场先和田仓御门外的护城河畔,一律种植着柳树,树下到处停放着洒水车。这些柳树恐怕是进入明治时代后栽种的。观广重《东都名胜》锦绘中的外樱田之景,在护城河畔的道路上未曾画过一株柳树。堤下水边的柳井之旁仅有一株柳树。以余之卑见,为了隔水遥望对岸古城的石垣和老松,这边堤上若有柳树,则有遮挡眺望使眼界变狭之嫌,故不如无有。更谈不上在此种植西洋枫之类的树木了。
东京市欲仿西洋都市之外观,近来不断将此种枫树或橡树植于各区的路旁,最不协调的莫过于赤坂纪之国坂的道路了。对于赤坂离宫那种颇似御所和京都的宫墙来说,种上异国种的枫树实在令人奇怪。山手尤其是护城河附近的道路更没有必要种植街树。山手一带即使没有街树的绿荫,随处都能看到树木。街树在繁华的下町最能发挥效果。银座驹形人形町大街的柳荫下,夏夜的摊点十分热闹,即使没有电扇,天然的凉风自在吹拂,不正是一个星空下的大劝业场吗?
论起东京都下的树木,除了以上这些,更为知名的是青山练兵场内的巨树王,本乡西片町阿部伯爵家的椎树,该区弓町的大樟树,芝三田蜂须贺侯爵宅邸的椎树等。恕不一一赘述。
[1] 山口素堂(1642—1716)的俳句。
[2] 葛饰北斋(1760—1849)和安藤广重(1797—1858)都是江户后期的浮世绘画家。
[3] 此处指芝地的增上寺,内有德川家康代代的宗祠。
[4] 亲鸾(1173—1262),镰仓幕府初期僧人,净土真宗的开山祖。
[5] 位于浅草寺境内,出售牙签和染齿等材料,暗里出卖色相。
[6] 皆为江户中期浮世绘画家。
[7] 成岛柳北(1837—1884),旧幕臣,所作《柳桥新志》记述江户时代柳桥的风俗和变迁,为戏作文学之代表。
[8] 小林清亲(1847—1915),江户时期版画家,以《东京近郊百景》为其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