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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伊丽莎白女王与埃塞克斯伯爵:一部悲剧的历史 作者:[英] 利顿·斯特莱切 著


第二章

伊丽莎白的统治(1558年—1601年)归为两个阶段: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的前三十年,以及打败之后的十三年。最早的时期处于准备阶段,而真正战绩累累的是接下来的十三年,准备阶段使得英格兰成为一个统一的民族,最终从欧洲大陆中独立出来,并且创造社会环境让这个国家的人才都能够找到用武之地。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掌权者最重要的品质便是机巧和审慎。过去的时代如此艰难以至于任何其他的品格都显得格格不入。对于整代人来说,伯利勋爵的谨慎对英格兰的影响巨大。其他一些较为次要的人物也纷纷效仿,而正因为如此,在我们看来他们性格差异不大。沃尔辛厄姆[1]从事秘密间谍工作,而莱斯特虽然拥有华丽的外表,对于大家来说却并不出众,他是一个不靠谱的角色,容易向他人屈服。至于大法官哈顿,我们只知道他会跳舞。接着,突然之间万花筒发生变化。那些历史的旧俗和曾经的主角都随着西班牙舰队的消亡而被逐出历史的舞台。只有伯利勋爵还在位,成为历史的一座纪念碑。代替莱斯特和沃尔辛厄姆的是埃塞克斯和雷利,这两位杰出勇敢的年轻人在其生活的地方大展拳脚,各种公共活动上都活跃着他们的身影。在国家其他欣欣向荣的领域中也如此,暮冬的雪已经消融,伊丽莎白时期的文化迎来了其生机勃勃的春天。

这个时期出现了大量的杰出人物,诗人马洛和斯宾塞,早期的戏剧大师莎士比亚,以及《随笔》的作者培根,这些人物都无须多说,他们的文学影响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的价值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但是更无法企及的是用现代人的思维去理解三百年前的这些大师的思想,触碰到他们的“中枢脉搏”,在他们的思维中轻松地遨游,走着他们走过的路,或者在梦中(而这样的梦便书写了历史)感受他们的足迹。但是这条道路看起来似乎闭塞不通。但是我们究竟要怎样开辟出一条道路,以深入到这些奇妙的灵魂,甚至了解那些更加难以捉摸的人物呢?我们想得越透彻,那么这个神奇的世界反而离我们越遥远。当然也有极少数的例外,这个例外可能就是莎士比亚了,他的创作对于我们而言并不熟悉;它们都是超凡想象力下的产物,我们知道它们,但是并未真正了解过。

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的肖像,来自英国国家肖像馆

总而言之,时代矛盾使我们困惑不解,陷入谜团。毫无疑问,对于人类来说,没有矛盾也就不能称为人类了。但是伊丽莎白一世时代人物的矛盾超过了人类矛盾的底线。他们性格的成分彼此分散,差异巨大。我们紧紧抓住这些成分,拼命挣扎着使其统一成一个整体,结果曲颈瓶破碎了。怎么才能清晰明了地解释他们的敏锐和天真、谨慎和残忍以及虔诚和欲望?不管我们从哪个角度去思考,结果都是没结果。究竟是怎样神奇的力量造就了约翰·多恩[2]天才般的智慧和神学造诣?又有谁能够解释弗朗西斯·培根的一生?我们又怎么能想到清教徒竟然是剧作家的兄弟?要有怎样的思维架构才能够将16世纪伦敦的污秽和野蛮隐藏,将《帖木儿大帝》[3]的辉煌壮举激昂挥笔一气呵成,将《维纳斯和阿多尼斯[4]》设计得如此优美精湛?又有谁能够重塑这些铁石心肠的人物,他们先是在小酒馆听着一个男孩陶醉地弹着诗琴唱着牧歌,转而便兴致勃勃地去观赏被袭击的狗将熊撕成碎片?铁石心肠?也许吧。然而那些招摇过市的时髦男子,自己的紧身裤下面明明显示了其男子气概,可是他们那飘逸的长发,宝石般的眼睛难道不正是充满女子气吗?而这个充满好奇心的社会就喜欢这种幻想和纵欲,因此用残忍邪恶的手段任意地将一个受害者撕碎是多么轻而易举!按照间谍的话来说就是时运不济,别人的耳朵平平安安的,而你的双耳却可能被切割,全身被套上颈手枷示众,还要面对人群的嘲笑;抑或是如果由于权力、野心或者宗教之间更为黑暗的纷争,那么叛国贼很有可能在那些用华丽的英语辞藻堆砌出来的、只适合用在育人所和临终忏悔仪式上的陈词滥调中,遭到极为恐怖的肉体残害,以不同的方式结束性命。

这就是巴洛克的时代,而且也许正是这种结构和装饰的不协调恰如其分地揭开了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神秘面纱。从他们丰富华丽的服饰上,很难看出其内在微妙而隐秘的框架。当然,在这个涉及高层人物的例子中的确如此,很显然,没有其他比这个代表伊丽莎白时代的显赫人物更具有巴洛克式风格的人踏入过这片土地——即伊丽莎白本身。从其外表到其内心深处,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弥漫着不和谐的因素,与事实和常识相悖,让人迷惑不解。她的服饰有着密集而复杂的装饰——巨大的裙箍、拘谨的飞边[5]、浮夸的袖子、珍珠粉饰、张开的镀金薄纱,这样一来女性的特征就不复存在了。相反呈现出了一个宏高且自命不凡的男性形象,她自己创造出了一个王权之主的形象,而这一形象还真的奇迹般地存在。子孙后代同样被这一视觉形象所欺骗。在人们的想象中,伟大的女王是勇猛的巾帼英雄,她挫伤了西班牙的锐气和傲慢,采取敏锐果断的行动镇压了罗马的专制暴政。然而这并非代表着真正的女王,那只是伪装之下的女王,而非那个最本真的女王。但是,子孙后代毕竟是享有有利条件的。让我们走近一点看吧。如果我们看看王袍之下的女王,就不应该对女王陛下产生错误的评述。

毫无疑问,勇敢的心、杰出的行动力,这些英雄品质确实存在于她身上,而且每个人也都看见了。但是这些品质对她真正性格的影响是模糊而复杂的。那些眼神犀利而又充满敌意的西班牙大使们却看出了一些不同的东西。在他们看来,伊丽莎白性格中最出众的是她的优柔寡断。虽然他们的看法有失偏颇,但是他们却比那些无所事事的旁观者看得更透彻。他们已经开始感受到女王智慧的强大力量,恰巧这对于他们来说是致命的,同时,这种智慧也为她带来了最后巨大的胜利。这种胜利并非是英雄主义的产物。事实上正好相反:支配伊丽莎白一生的大政策便是大家所能想到的最典型的非英雄主义。此外,在真实的历史上,她戏剧般的治国才能一直是其他政治人物的榜样。事实上,她的成功正是由于她具备那些英雄本应该没有的品质,包括虚伪、软弱、优柔寡断、拖延、吝啬。几乎可以这么说,她的英雄品质主要表现在她以无可比拟的耐心听凭这些特性支持着她前进。用十二年的时间去说服整个世界:她与法国王子安茹公爵彼此相爱,对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英国士兵限制军饷,这都着实需要狮子般勇敢的心。在这种行为方面,她确实无所不能。在这个充满着暴力和疯子的世界,对于那些进行超强度军备竞赛的国家——譬如说民族独立主义竞争对手法国与西班牙以及宗教竞争对手罗马教与加尔文教,她仍然保持着理智。多年以来,她本应该被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击垮,但是她却存活了下来,因为她能够最大程度上运用自己的狡猾和推诿来应付那些激进分子。恰巧,她的敏锐与她生活的复杂环境相适应。法国与西班牙之间力量的均衡,法国与苏格兰党派之间的平衡以及荷兰摇曳的命运为英国曲折的外交留有余地,直至今日其曲折的内容还未完全被揭露。伯利勋爵是她选定的助手,前者是一位细心的管家,对她言听计从。伯利勋爵不止一次想要解开他的女主人行动之谜,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事实上,造就她的不仅仅是她的智慧,还有她的性情。同样,她身上所混合的男性的刚强与女性的柔弱,生命力与曲折性,固执与踌躇也正是她所需要的。一种本能使得她几乎不可能在任何一项事情上做出一个决定。或者说,如果她这么做的话,那么她的决定就会立刻与极端的暴力相矛盾,而且,矛盾还将持续加剧。这就是她的本性——风平浪静之时,漂浮在犹豫不决的海面;风浪来临时,在飘摇中迅速地调整航向。若非如此,倘若具有受大众认可的像男人一样强大的执行力和制定政策并坚持执行的能力,那么她可能早就输了。她可能被周围的势力围攻而身陷其中,几乎可以说必然会被迅速地消灭。她的女性气质和性格拯救了她。只有一个女人才能如此不顾脸面地推诿,只有一个女人才能够为了逃避现实地做决定而如此肆无忌惮地完全抛弃最后一点始终如一的品质、尊严、荣誉和普通礼仪。然而,如果她要避开来自各方的压力,那么一个女人的推诿是不够的,同样还需要男人般的勇气和精力。虽然她拥有所有这些品质,但是这些品质的价值对于她来说仅仅是让她变得足够坚强,以一种不屈不挠的毅力去拒绝各方力量,坚决避免强力手段,同时这也是她女王生涯最终的悖论。

当时,有宗教信仰的人因为她的行为而痛苦,而帝国主义历史学家觉得她很悲哀。她为什么不能够压抑自己的犹豫和狡猾而试着采取高尚的冒险行动呢?为什么她没有以欧洲的新教徒领袖的身份,大胆而坦率地大步向前,接受荷兰的君权,为了信仰和原则而斗争,从而摧毁天主教并且将西班牙帝国转移到英格兰的统治之下?事实上,她对这些事情毫不在乎。她比那些批评家更加了解自己真正的本性和使命。她仅仅是由于偶然的出身而成为新教的领袖。事实上,她是一个非常世俗的人。同时,她的宿命便是成为一个战士,不止是宗教改革的战士,而是成为比改革还重大的革命——文艺复兴的战士。当她完成了奇怪的行动,英格兰便有了文明发展。事实上很简单,她行动的秘密在于她在争取时间。而对于她想要达到的目的来说,时间就是一切。每个决定都意味着战争,而战争恰恰是她最不想要的结果。在历史上没有哪一个政治家像她一样,不仅在性情上,在实践中也如此地爱好和平。这并非由于她深受战争的折磨,也不是由于她多愁善感,她讨厌战争,最重要的理由是——战争损耗太大。她的节俭不仅仅体现在物质方面,同时也体现在精神方面,而她收获的便是一个伟大的伊丽莎白时代,虽然这个伟大时代的荣耀是在她继承者的统治下实现的。但是人们用她的名字来称呼一个时代可谓恰如其分。因为,如果没有她,一些特定领域的成就便无法成功实现,它们可能被一大群挣扎的民族主义者与神学家践踏。事实上,她确实借助长时间不断的耻辱的失败和前所未闻的含糊其辞保持了三十年的和平,对于伊丽莎白来说这就足够了。

延长做决定的时间,无限期地延长、延长,似乎成了她唯一的目标,而她的生命也在狂热的延期中逝去。但是表面现象也是会骗人的,她的对手们也因此付出了代价。最终,当事态已经来回摇摆了很长时间之后,延期不再奏效,期待淹没在失望中,接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狡猾的梅特兰·莱辛顿[6]眼里,他的祖先所信奉的上帝只是“保育院里吓唬娃娃的东西”,他不屑一顾地说:“英格兰女王感情易变,优柔寡断,胆小怯懦。”在这场权力游戏开始前,他要让女王像一只惠比特猎犬一样夹着尾巴哀嚎。多年以后,在伊丽莎白的旨意之下,坚如磐石的爱丁堡城堡突然之间如砂砾一样崩塌。而梅特兰作为一个天主教徒,以死亡的形式躲过了难以忍受的毁灭。玛丽·斯图亚特用一句刻薄的法语鄙视她的对手对她恶毒的蔑视。十八年以后,在福泽林盖城堡,她发现自己错了。同样,国王菲利普[7]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才学会这个教训。在很长一段岁月里,他都对他的小姨子很宽容,当他的西班牙无敌舰队驶进英吉利海峡的时候,他还在嘲笑地看着这个愚蠢的女人仍然在为世界的和平进行谈判。

毫无疑问,她有那么一丝邪恶。有人从她不同寻常的修长双手的举动中看出了这一点。但是,也只有那么一丝邪恶,仅此而已,但这也足够提醒人们在她的血液里流淌着意大利人的血液,有着维斯康蒂家族骨子里的那种狡猾和残忍。但是总体上来说,她还是一个英国人,她虽然极其地狡猾,但是她并不残忍。几乎可以说在她那个年代,她已经算是很人性化了。她偶然爆发出的残忍则是因为害怕和怒火。尽管表面上她和她最危险的敌人——正在埃斯库里亚尔宫织网围剿她的“蜘蛛”很像,但是事实上她与他截然不同。他们两者都是虚伪中的佼佼者,同时都喜欢拖拉。但是国王菲利普的行动迟缓是因为其身体不济,行将就木。然而,伊丽莎白一世之所以拖延时间则另有原因——因为她有精力等得起。这只凶猛的老母鸡还在静静地坐着,孵化着整个英吉利民族。在她的带领和庇护下,英吉利民族正在迅速地走向成熟和统一。她静静地坐着,但是每根羽毛都竖立着,生机勃勃。她那抖擞的精神一度让人惊慌又兴奋。当西班牙大使宣称她身上附着一万个魔鬼的时候,普通的英国老百姓却看到了亨利国王充满活力的女儿,一个合乎他们心愿的女王。当她生气的时候,她咒骂,争吵,紧握拳头。当她被逗笑的时候,也放声大笑。当然,她经常被逗笑。周围散发出的幽默氛围缓和了她残酷的人生,为她残酷的人生增添了色彩,同时让她获得了在这条可怕而崎岖的道路上行走的勇气。她对于每一个刺激所做出的反应都是及时且丰富多彩的,包括处理那些愚蠢尴尬的瞬间,大型活动中的冲突和可怕的事情。她的灵魂带着一种活跃的精神,她活力四射,懂得放弃,同时对当时的事态了如指掌,这使得她一直是一道令人着迷的风景。她能够与生活共戏,就像以平等的态度与一位对手格斗,从中获得乐趣,尊重生活,看尽世间百态,暗自品味着陌生的环境、财富突然的离奇变化以及那些源源不断的意想不到的事情。“大自然的美源于变化”——这是她最喜欢的格言。

诚然,她本身行为变化之丰富不亚于自然。这位有点居高临下的贵妇喜欢恶作剧,对户外礼仪和打猎热情高涨,但能够突然间就成为一名疾言厉色的商人,私下与大臣闭门长时间密谈,朗读和口述急件,同时对账目的细枝末节进行精确核查。然后,和平常一样,这位在文艺复兴期间很有教养的贵妇大放光彩。伊丽莎白的成就多如繁星且璀璨夺目。除了她的本国语言,她还掌握了六门外语,她在学习希腊语,同时还是一位杰出的书法家和优秀的音乐家。她是一位绘画和诗歌的鉴赏家。她跳着佛罗伦萨风格的舞蹈,她那宏大而华丽的表演技惊四座。她的话语不仅仅充满了幽默,还充满了优雅与智慧,显示出她精准的社会意识和敏锐的洞察力。正是这种在精神层面的多才多艺使得她成为历史上卓越的外交能手之一。她变化多端的思想表现在她能用极快的速度变幻出每一种能想到的伪装,迷惑最精明的对手,欺骗最谨慎的人。她至高无上的精湛技艺是她对于语言高超的把握。如果她想做,她可以用连珠炮似的语言最大限度地灌输她的思想,而且在阐释精心策划的模棱两可的说辞方面从来没有人能够超越她。她的信件都是以她女王独有的庄严风格书写,里面包含大量的箴言和影射。在她的一些私人对话中,她能够以一种直接坦率的方式说服对方,使他人心服口服。但是她最重大的时刻是在公众面前让大家了解她对这个世界的愿望、看法以及思考的时候。接着她便金句频出,口若悬河,用一种极具吸引力的方式展示她非凡的才智之下令人好奇的工作方式。然而,通过大声地表达自己坚决不妥协的立场,以及恰到好处地拿捏演讲的节奏,这个女人内心的激情如魔法般涌动着。

以上所提及的这些复杂的反差,不仅表现在她的思维中,而且还支配着她的身体。她高大而瘦削的身躯罹患各种奇怪的疾病。风湿病折磨着她,难以忍受的头痛使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可怕的胃溃疡毒害她多年。虽然说她没有什么大病,但是一连串的小病以及一系列的症状使得她那个时代的人焦虑不安,也使得一些现代的研究学者怀疑她遗传了她父亲的疾病。就我们所了解到的用药规律以及关于她身体机能紊乱的真实详情,还远远不能够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但是至少看起来可以确定的是,尽管伊丽莎白长期遭受着各种疾病的折磨,她还是很坚强的。她活到了七十岁,在那个时代这已经算是高龄了,她坚持履行政府艰巨的职责。在她的一生当中,她能够承受超常的劳累。她不知疲倦地狩猎、跳舞;另外一个很重要的事实是她偏爱站立,这一点几乎和她明显虚弱的身体的任何一点都不相容,因此不止一个不幸的大使在跟她会见几小时之后,在她面前蹒跚而行,苦苦抱怨着自己已经精疲力尽。在那个时代,由不同的旁观者所提出而经过博学的权威专家同意的,可能解决这个谜题的答案在于,她大部分的疾病是由她的歇斯底里症所引起的。她坚强的性格构造对她的神经就是一种折磨。她生命中经历的危险和焦虑就已经足够摧垮她的身体,哪怕是最有活力的人。但是事实是这样的,在伊丽莎白的案例中,造成她神经过敏是有特殊原因的:她在性生理上有严重的变态。

从一开始她的感情生活就遭受到了沉重的压力。在她孩提时代,早期的那些特别敏感的岁月对她来说就是一段兴奋、恐惧和悲剧相互交织的时光。她可能还记得庆祝阿拉贡的凯瑟琳[8]死亡的那一天,那天,她的父亲,从头到脚穿着一身黄色,除了在他的帽子上有一处白色的羽毛装饰,领着她走进吹着喇叭庆祝胜利的人群,做了弥撒,然后,用双臂将她抱起来,兴高采烈地展示给一个又一个的朝臣看。但是也有可能她早期的记忆完全是另一种情况:当她两岁零八个月大的时候,她的父亲把她的母亲送上断头台。不管她记不记得,这种事情对她幼小心灵的影响一定是深刻的。接下来的日子就充满了坎坷和未知。她的命运随着她父亲的政治和婚姻的复杂变化而不断发生改变。她一会儿被宠爱,成为英格兰女王的继承人;过一会儿又被冷落,成为被抛弃的私生女。接着,当老国王去世的时候,一种新的危险骚扰导致的焦虑不安几乎将她击垮了。那时,她还不到十五岁,住在她继母凯瑟琳·帕尔[9]的房子里。她的继母嫁给了英格兰海军大臣西摩男爵,即摄政者萨默塞特的兄弟。这位海军大臣帅气、迷人、鲁莽,以调戏公主为乐。当伊丽莎白还在床上或者刚刚起床时,他会在清晨突然闯进她的房间,扑到她身上,发出阵阵响亮的笑声,用他的手臂抓住她,挠着她发痒,拍打着她的臀部,然后给她讲荤段子。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几周,当这件事传到了凯瑟琳·帕尔的耳朵里,她就把伊丽莎白送到别的地方住了。几个月之后,凯瑟琳去世了,这位海军大臣试图与伊丽莎白结婚。这位野心勃勃的迷人的男人瞄准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希望通过与皇室血脉结合,从而增强自己的实力与自己的兄弟对抗。但他的诡计被发现了,他便被关进了伦敦塔之内。之后他的摄政者兄弟试图将整个阴谋归罪于伊丽莎白。这个痛苦的女孩就是不低头。托马斯·西摩的外表和行事风格曾收获了她的欢心,但是她坚决否认她曾经想过在没有获得摄政者同意的情况下和西摩结婚。在一封书写精美的信件中,她驳回了萨默塞特的指控。她告诉他,其实“我已经怀有海军大臣的孩子”只是个谣言,这是个“无耻的诽谤”。她祈求让她去宫廷,让大家看到真相。摄政者发现他对这位只有十五岁的敌手无能为力,但是他却下令将这位海军大臣斩首。

伊丽莎白一世的少女时期,1546年

情况就是这样,既恐怖又奇怪,她的童年和青春期就这样度过了。如果她的成年时期发生神经衰弱的现象,又有谁会觉得奇怪呢?她一登上王位,她那喜怒无常的性格便暴露出来。因为天主教徒玛丽·斯图亚特是下一任继承者,因此,只要伊丽莎白保持未婚,那么英格兰新教事业就悬在她这根脆弱的生命线上。最明显、最自然而然得到的不可避免的结论就是女王必须马上结婚。但是女王有着另外的打算。婚姻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而且她不想结婚。二十多年来,通过一系列难以置信的拖延、含糊其辞、背信弃义、搪塞以承受来自大臣、议会和人民不间断的压力,她一直在反抗,一直到老年的时候才从争议中解放出来。她并没有筹码为自身的安全考虑。她没有子嗣,这一点使得她可能被谋杀,她明白其中的缘由,但也只是一笑置之。世人对这种空前的行为感到困惑不解。这并不是说好像伊丽莎白的内心向往冰清玉洁的贞操。事实远非如此,看起来正是她的性欲占据了她的内心。大自然在她的内心灌输了一种抑制不住的性欲,有时甚至酿成丑闻。她对于那些英雄人物充满了甜蜜的激情。她姐姐的暴政使得他们在伦敦塔中相遇、相知,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对莱斯特的爱恋一直影响着她。莱斯特有着男子气概,也正是他的男子气概使得他受到青睐。在她的天空里也并非只有莱斯特一个人,还有其他的星星,有时候甚至比他还要耀眼。包括高贵的哈顿,在跳双人舞的时候如此地好看;还有英俊的赫尼奇、德韦尔、骑士比武场上雄赳赳的王者和年轻的勃罗特。勃罗特有着棕色的头发、俊俏的外表、沉着冷静、身材高大,当女王陛下的双眼凝视着他的时候,他脸颊上的两抹红晕是如此美丽。

她爱他们所有的人,因此她的朋友和敌人可能对此议论纷纷,因为“爱”原本就是一个含意模糊的字眼,而就伊丽莎白的所作所为来看,确实存在巨大的疑问。她信仰天主教的敌手直言她为莱斯特的情妇,而且已经怀有他的孩子,只不过是被偷偷带走藏起来了,这显然是不真实的。但是也有完全相反的谣言在传播。更重要、更值得关注的是西班牙大使费里亚的看法,因为他有好方法来发现真相。经过仔细调查,费里亚得出了结论,他告诉国王菲利普,伊丽莎白无法生育。“据我所知,她不曾有过孩子”——这是他的原话。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或者说伊丽莎白相信事情就是这样的,那么她拒绝结婚就立马能够理解了。拥有一个丈夫却没有孩子不仅仅会失去她个人的优势主导权,同时也无法获得任何抵消损失的优势。新教徒的继位并不会让她更安全,而她自己本身也将永远活在她丈夫的掌控之中。关于她身体这一缺陷的故事原型很有可能来源于一个很微妙但是却很重要的事实。在这样的事情之中,思维与身体一样力量无穷。一旦有可能发生性行为,对重要的性交行为根深蒂固的厌恶可能会产生歇斯底里的抽搐,同时在某些情况下伴有剧烈的疼痛。每件事情都指向一个结论,她童年时期严重的心理障碍造成了伊丽莎白现在的状态。“我讨厌婚姻,”她对苏塞克斯勋爵说道,“至于我为什么讨厌,即使是对我的孪生姐妹我也不会泄露。”是的,她讨厌婚姻,但是她又尽量把婚姻当成一场游戏来耍弄。她超然的智慧和对政治诡计卓越的直觉,使得她在这个贪婪的世界面前一直将婚姻悬而不决。西班牙、法国,以及她统领多年的英国都铎王朝,都被这不可能的诱饵所吸引,掉入她的外交陷阱中。多年以来,她神秘的组织成为欧洲命运发生转变的关键点。而恰好有利的情形使得她在她的这场政治游戏中表演得十分逼真。虽然在她的内心中,渴望变成了排斥,但是渴望并没有完全消失。相反,自然的力量从其他地方补偿她的精力,使她愈加精神。虽然说这座珍贵的城堡本身从未被侵犯过,但是它周边还有领土,军事外垒和防御工事,这些都可能遭到当下战争的攻击,甚至在某些情况下会落入敌人之手。不可避免地,流言开始流传。高贵的追求者变得愈加殷勤,而这位童贞女王在她的秘密之下,时而皱眉时而微笑。

那些模棱两可的岁月过去了,而那一刻也终于来临,婚姻中再也没有目的性了。但是女王好奇的性格保留了下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热情并没有减退,事实上反而可能在增加。而这也成了一个谜。伊丽莎白曾经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孩,多年以来她一直保持着她美丽的容颜,但是最后她的倾世容颜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苍老的皱纹、靠化妆维持的面容和某种奇异的热情。然而,随着她的魅力日益消退,她却越来越坚定地相信她的魅力依然存在。原来,与她同时代的人只要对她忠诚、尊敬,她就非常满意。但是在她年老的时候,对于围在她身边的那些年轻人,她却要求他们表达浪漫的激情,他们也的确这么做了。国家大事处于一种混乱当中,有叹息,有狂喜,还有抗议。她的政治上的胜利为她赢得了巨大的威望,而且她的威望还在这种个人崇拜的超自然气氛下被持续放大。人们觉得,当他们靠近她的时候,就像是站在了一位女神身边。她的神圣值得任何崇高的尊敬。传说一位杰出的年轻贵族在她面前弯腰深鞠躬的时候,很不幸地放了个屁,这使得他非常惊恐和尴尬。于是他跑到国外游玩了七年,之后才回到伊丽莎白身边。这种政治体系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并非所有的政策都是这样的。在处理对外事务的时候,她看得非常透彻,但是在转而处理内部事务时,这种清晰的判断能力却突然丧失了。她的眼界变得很狭隘和混乱。她看起来就像是在遵从一种微妙的本能,通过把她本性中的所有浪漫集中在她自己身上,她已经成功地变成了俗世间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者之一。结果自然与众不同。为荒谬的虚荣心着迷的最高明的统治者要么存在于一个完全由荒唐的、充满希望的幻想组成的世界中,要么就存在于一个完全由冷冰冰、硬邦邦的事实组成的世界中。中间没有过渡,只有对立,这两种世界是并列的。这种卓越的气魄在一瞬间便如钢铁般冰冷,而接下来的便是各种心烦意乱。她的美再一次征服了其他人,她的魅力再一次引起了和以前一样的响应。她急不可耐地吸收着她的情人对她煞费苦心的爱慕。与此同时,凭借着最后的好运和心机,她把他们——就像她对待和她有关的其他任何事情一样——变成了一种有利的事业。

这奇怪的宫廷就是一处充满悖论和不确定性的住所。住在其中的令人敬慕、连走路都带着金色荣耀光环的女神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她穿着极好,虽然有点驼背了,但仍然高挑。在她苍白的面容之上染着红色的头发,长长的发黑的牙齿,高挺跋扈的鼻子,还有那曾经深邃,如今变得凶猛而令人恐惧的眼眸,她那双深蓝色的眼睛诱发了一些狂乱甚至是几近疯狂的事。她依然是一个独特的拥有超强能量的女人,而且命运与际遇也与她随行。宫中的臣仆知道,当心门关闭的时候,眼睛背后的头脑仍在运转,她凭借着打拼多年的才能所练就的炉火纯青的机敏,思考着无限复杂的欧洲的治国方略以及艰难运行的民族政府结构。时不时地会听到一个刺耳的声音,一句高声呵斥:也许是大使被警告了;或许是去印度的远征军被禁止前往;抑或是关于英国国教体制的一些问题已经做了决定。最后,一个不知疲倦的身影出现了,纵身一跃跳上马背,这位童贞女王在林间空地上飞驰,一个小时之后心满意足地回来了,再玩一小时小键琴。简单地吃了点家禽翅膀,再喝了点葡萄酒和水,把食物咽下之后,这位荣光女王开始跳起舞来。当六弦提琴奏起,这些年轻人围在她的周围,等待着命运给他们带来的可能性。有时候伯爵不在,那么由于她易动感情和飞扬跋扈、任性妄为的性格,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这位激动的女神会用粗话和其他人开开玩笑,然后召唤一些肢体强健的年轻人在炮眼处和她一起聊天。她的心被他们的这些恭维话甜化了,当她用她那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拍打着他们的脖子,她整个人都弥漫着一种无法言状的欲望。对啊,她是个女人啊!一个迷人的女人!但是话说回来,她不也是一个老处女吗?但是,另外一波情感立刻又涌上心头,使她深陷其中。她比他们高出许多,她知道她不仅仅是一个女人,那她又是什么呢?她是个男人吗?她凝视着周围的小人物,微笑着,思考着,她可能在某种意义上是他们的情人,但是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说,她永远不可能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几乎可以说他们才是她的情人。她读过赫拉克勒斯[10]和希拉斯[11]的故事,而且她可能在某种半清醒的状态下做着白日梦,幻想着自己拥有那种异教徒的男子气概。希拉斯是她的男侍者,现在他就在她的前面……

但是她的美梦被突如其来的寂静给打破了。环顾四周,她看到埃塞克斯进来了。他健步如飞地奔向她,跪在她面前的时候,女王也忘记了刚刚的一切。


【注释】

[1] 沃尔辛厄姆:(Walsingham,1532年?—1590年4月6日)英格兰政治家,受封为弗朗西斯爵士,1573年—1590年为伊丽莎白一世的首席国务大臣。长于外交,其语言知识和组织间谍活动的能力在推行伊丽莎白女王外交政策方面具有无可估量的作用。

[2] 约翰·多恩:(John Donne,1572年—1631年)英国诗人。1572年生于伦敦的一个富商之家,1631年3月31日卒于伦敦,信仰罗马天主教,是英国詹姆斯一世时期的玄学派诗人,他的作品包括十四行诗、爱情诗、宗教诗、拉丁译本、隽语、挽歌、歌词等。

[3] 帖木儿大帝:克里斯托夫·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的剧作。《帖木儿大帝》讲述了14世纪一个普通牧民帖木儿,如何登上国王宝座,成为一个野心勃勃,残暴无情的鞑靼统治者的故事。

[4] 阿多尼斯:希腊、罗马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即维纳斯所恋的美少年,被野猪咬伤而死。

[5] 飞边:16世纪—17世纪流行的一种轮状皱领。

[6] 梅特兰·莱辛顿:(William Maitland of Lethington,1525年—1573年6月9日)苏格兰政治家和改革家。

[7] 国王菲利普:西班牙的国王,他曾是伊丽莎白的异母姐姐玛丽的丈夫,也是伊丽莎白一世的第一位求婚者,但是遭到拒绝。

[8] (阿拉贡的)凯瑟琳:(Catherine of Aragon,1485年—1536年)英国国王亨利八世的第一个王后。

[9] 凯瑟琳·帕尔:(Catherine Parr,1512年—1548年)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六个妻子中的最后一位。她于1543年—1547年为英格兰王后,之后为英格兰太后。

[10] 赫拉克勒斯:(Hercules)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主神宙斯与阿尔克墨涅之子,因其出身而受到宙斯的妻子赫拉的憎恶。他神勇无比、力大无穷,后来他完成了12项被誉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此之外他还解救了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隐藏身份参加了伊阿宋的英雄冒险队并协助他取得金羊毛。

[11] 希拉斯:(Hylas)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金羊毛故事里的少年英雄,他在中途被泉水的神女带进了沼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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