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党给了我一生的勇气和力量,是党影响并最终改变了我的一生。每逢个人命运的转折关口,总是因党在心中的神圣和伟大而支撑着自己信念不倒,并神奇地战胜了一切艰难困苦。
我天亮赶到区上的时候,前几天还热闹非凡的区政府大院里却变得异常冷清。墙上那标语还在,当时我不识字,头几天来时只觉得它又鲜又亮又耀眼,听人家说是标语,还跟着人家念了几遍,反正都是和参军保家有关的话。
人都去哪了?难道队伍又走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急巴巴地找人打听,果然是已经到南边的沂水县集结去了。我来不及多想了,迈开步子就追了下去。一百多里路,天大黑了我才摸到沂水县城。
部队果然在这里。我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百多里路跑下来,加上心急火燎,早已经精疲力尽了。但心里甚觉宽慰,不管怎么样,能追上部队,当兵的愿望就实现了一半了。虽然人家还不要我,但自己只要坚决地按想好的方案办,像粘粘胶一样贴上队伍,早晚也能扛上枪!
我不敢去找他们。天虽然黑,但大街上人来人往,我怕让人发现了,就远远地找了个地方窝了下来。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幸好昨晚走时,揣了一怀的地瓜干,我急急地啃了几块。肚子不饿了,但心又悬了起来。虽然早已想好了“贴缠战术”,但心里没底,掂来想去,一会儿焦躁,一会儿兴奋,一会儿又想找个人说说话。娘不知怎么样了,肯定在焦急地四处找我,找不着我,可别再急疯了。想到娘,我眼泪就直在眼眶里打转儿。为了参军,我偷偷摸摸,像个贼似的,那边把娘已害苦了,这边还不知人家要不要我。我一肚子的委屈,真想找个人把这满腹的话倾诉出来。
露水渐重,破衣烂衫早湿透了,风一吹,冻得我瑟瑟发抖。上下眼皮困得打起架来了。我站起来,原地转上几圈,驱赶寒冷和睡意。
好歹熬到后半夜的时候,部队开始整齐有序地出发了。我一下子来了精神。部队一队一队的,中间有很大的间隔,有手电筒的点点光亮,晃来晃去地标明着路线和方位。我瞅准一个间隔,就跟了上去,没人说话,只有脚步的“沙沙”声。我心里 “咚咚”地像敲着一面小鼓,兴奋中夹杂着忐忑不安。好歹四下里的人都离我有一段距离,没人留意我,这才使我略感庆幸和宽心。
部队是向西走的。夜路我走惯了,再黑我也能判断出方向。西边是哪里?兴许快进入阵地了吧?看来快打仗了,我又没枪,这可咋办?
到天亮也没打仗。可终于有人发现了我,和自己想象的一样,我很快就被人赶出了行列。我早想好了,被赶出了这一伙,我就跟到那一伙的后头,实在不行就溜到整个队伍的最后边,远远地跟着,看你们怎么办。
不断有人向我走来,我早学乖了,每当见到有人向我走来,我就赶紧掉头走开。我心里明白,这个时候还不能暴露自己当兵的目的,这个时候去缠磨人家,人家肯定要赶我回家,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所以我也一直不和他们说话。我心里盘算,走得越远越好,离家越远,他们就越不可能赶我走。
队伍终于停了下来,但不是进入阵地,而是纷纷坐在树下、沟底休息。我远远地躲开,也跟着休息。反正怀里的地瓜干还不少,我一点也不担心,还连连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暗自得意。
部队再次集合出发的时候,我又远远地跟了上去,一伙一伙地跟,让他们觉着我是个要饭的孩子,是无意中偶尔混到队伍中的。这样,这伙就不知道我是跟着那伙走了一大段路的,就没有人认出我来,引不起他们的怀疑。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白天也走,晚上也走。晚上很容易隐蔽我的行踪,白天费点事,但也没有引起太大的麻烦。就这样,我一直跟了三天三夜,一直跟到了泰安的大汶口附近。
津浦路大汶口南边有个小站叫南驿车站。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之所以一辈子都不曾忘记这个小站的名字,是因为在这里,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就是在这里,部队终于容纳了我!一个14岁的少年终于如愿以偿地跨入了人民解放军的行列,成为一名光荣的战士!我从这里起步,转战南北,历经枪林弹雨,投入了革命的怀抱。从此而开始的战斗,延续了我的一生。在此后五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中,五十多年的世事沧桑、悲欢离合中,我始终没有终止过战斗,一直用战斗的姿态、战斗的精神、战斗的意念和意志支撑着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应当感谢这个车站。更应当感谢那位我早已忘记了他姓名的连长。我的哭诉、我的诚心、我的毅力最终感动了他,他终于发现了这个孩子的胸中燃烧着的是熊熊的怒火,蕴藏着的是无穷的力量和胆识。他接纳了我,让我穿上了军装,扛起了钢枪,在把我的外表装扮得像个战士之后,又给我的思想和大脑注入了革命的道理,引导着我全身心地走上革命的道路。
可惜的是,他早早地就牺牲了,把自己的鲜血洒在了鲁西南广袤的原野上。我最终也没能再记起他的名字,这是我一生的遗憾。
参军后不久,我就投入了自己一生中的第一次战斗。
那是攻打兖州,一场残酷、激烈而又悲壮的攻坚战。
当时,敌人苦心经营了好几个月的城防,不但工事坚固,而且武器装备精良,火力网纵横交叉,不留任何一个死角。国民党兵狂傲地传话给我们:这固若金汤的城池,就是共军的葬身之地。
战士们眼睛都气红了,牙齿都咬得格蹦蹦地响。紧紧攥在手里的钢枪仿佛已经喷射出了愤怒的烈焰,杀向了城墙,杀向了敌群。
连里一遍遍地作战前动员,特别对我们新兵,更是耐心地传授着战斗常识和攻防经验。我当时好像并没有认真地去领会这些自己当时觉着啰啰唆唆的会议和没完没了的话。由于第一次打仗,浑身都被一种兴奋和紧张充溢得满满胀胀。只盼着快一点打响战斗,快一点冲上城墙,杀他个人仰马翻。我学着老战士的样,把枪一遍遍地擦得干干净净,卸下刺刀试试锋芒,还总觉着它不够锋利。
在我的激动和紧张不安中,战斗终于打响了。
班长对我不放心,一直让我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没有他的命令,不准我朝前走。
我跟在班长身后,随大部队朝前推进。震耳的炮声和呼啸的子弹仿佛就炸响在耳边,紧握着枪的双手好像出汗了,有些湿漉漉的。手榴弹和炮弹炸响后激起的尘土和浓烟直往眼睛里、鼻子里和嗓子里钻。我脸憋得通红,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脚步有些踉跄,差点就跟不上班长飞快的脚步了。
忽然,班长迅疾地停了下来,并大喊一声。战士们迅速地卧倒在弹坑里。班长一把扯住我,拉我到了一小块土层后面,我想抬头看着前面,可是浓烟弥漫,班长高高大大、威威壮壮的后背也挡着我的视线。我有点着急,又向班长的右侧爬进了一步。班长忽然转过头来,瞪着血红的双眼大声喊着让我后退。班长的那眼神很吓人,至今我闭上眼就能显现在眼前。我知道,班长这是爱惜我,他情愿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可能会击中我的子弹。听战士们说,班长打仗勇猛无比,有一回战斗中,他一人生擒了13名敌人,荣立了战功。
想到班长的英勇,我豪气顿生,暗骂自己的无能,自己一门心思要当兵打仗,不就是为了杀敌报仇吗?躲在人家身后算什么英雄好汉!于是,我没再听班长的话,勇敢地又朝前爬进了一步,和班长并肩卧在了掩体后面。这回我看清了,正前方一百多米远的一堵城墙上,不停地喷射出一串串的火舌,有四五处火力点,那机枪火力凶猛,四五处交叉起来成扇形,就跟狂风刮起一般,好像连盆水都泼不进去。冲上去的一批批战士,猛然间就像秫秸捆一样倒了下去,整个进攻一下子被阻住了。
机枪扫起的阵阵尘土把班长的脸染得变了颜色,只剩下两只眼睛像冒着火焰的枪口一样。这时就听见班长大吼了一声,忽地立起身来,拼劲扔出了缠在一起的两颗手榴弹,身子旋即跳出了掩体,向前冲去。
那罪恶的火舌像长了眼睛一般迅速地刮了过来,班长中弹躺在了前边不远的地方,头上汩汩流出的血,我看得清清楚楚!
刚刚还在和我说说笑笑的战友,刚刚还在用身躯呵护着我的班长,突然间就这样死在我的眼前。从没上过战场的我,向着身心压过来的是一种本能的刺激和惊颤,自己的血也好像一下子全涌向了脑门,骤然间愣在那里。不知是谁大喊了声:
“共产党员,跟我上!”
这一声大喊,竟像是压住了那机枪的狂吼,一下子在阵地前炸响开来,“呼隆隆”地,趴在地上、掩在树后、卧在坎下的战士们,像是一支支同时被弹射出的利箭一样,“刷”的一声全部冲了上去。在一阵手榴弹炸响声中,我真真切切地听见了这一声威力巨大的声音,一下子从呆愣中清醒过来,还来不及去分辨这一句话为啥有这么大的力量,只觉着它给我的震颤已超过了阵地上任何的爆炸,“嗡”的一声塞满了我的脑子,浑身的血像是猛然放进了一根烧红的烙铁,“哗”地一下全部沸腾起来,一下子冲开了堵在嗓子里的尘土,横流在眼前。猛然间,班长的血流过来了,好像爹的血不知从哪里也流过来了,并和这声音搅成了团。我再也按捺不住,扯开喉咙,冲口而出:
“共产党员,跟我上!”
我大喊着自己并不明白的话,像一只被激怒的老虎,挺着刺刀就弹射了出去。
越过只剩下半截的城墙,我和战友们迅速冲进了一条街巷,一大群敌人也挺着刺刀号叫着迎了过来。我已经杀红了眼,完全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14岁的孩子,眼前只剩下寒森森的刺刀上下翻飞幻化成的一片光芒。这光芒迅速罩住了眼前的敌人,在他呆愣的一瞬间,这光芒就锋利地插进了他的胸膛,一下子就把他的胸膛撕开了……
战斗胜利结束了。我似乎并没有马上从这种几近狂癫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眼前依旧是硝烟滚滚,耳边依旧是枪炮轰鸣。一会儿,眼前重又流淌着血,开始是殷红的,这肯定是班长的,是爹的,还有战友的。不一会儿那血开始变黑了,越来越黑,居然还有些狰狞的东西在里面不住地挣扎翻动,这肯定是被我扎死的敌人的血。耳边的枪炮声隐去了,可那个声音一下子又涌了进来,并咚咚地在使劲撞击着耳膜。
这句话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力量?竟把敌人震得肝胆俱裂!共产党员哪来的这么大的神勇?共产党员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
虽然以前在家乡的时候,也常常听到有关八路军和共产党的传说,但那种记忆仅仅局限于记住了一种符号,自己辨不出滋味,也弄不明白。特别是对共产党员这四个字,更觉着摸不着头、找不着边,并充满了神秘:八路军就是些活生生的战士,是咱穷人的队伍,这不难理解。那共产党员又是什么?特别是我发觉,那些是共产党员的人,也是和战士们一模一样,并不像乡亲们说的那样有什么金盔金甲。可他们怎么就一点也不怕死,打起仗来为什么就敢冲在最前头?
当时,我就这样以自己仅有的一点判断力,去辨别和领会着共产党员的含义,渐渐地才由神秘变成向往,渴望着自己不光当一名八路军战士,也要做一名共产党员!共产党员才是最最神勇的战士!
可是,谁能让我当上一名共产党员呢?
什么时候我才能是一名共产党员呢?
在以后的一次次战斗中,我一次次地领略了共产党员的英勇和顽强。在心灵一次次受到震颤的时候,连长告诉我,中国共产党就是由一个个的共产党员组成的。它专门领着穷人杀敌人、闹翻身、争自由。共产党员都是些最优秀的战士,他们不怕死、不怕苦,一心想着老百姓。为了砸烂旧社会,让所有的穷人都过上好日子,共产党员可以献出一切,包括生命!连长鼓励我要勇敢战斗,一往无前,杀敌立功,鼓励我也能早一天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共产党员这四个字,就这样深深地扎根在了一个少年的心中,一天天地发芽、长大,一天天地在胸中激荡,鼓舞着我勇敢地投入一次次的战斗,不怕流血和牺牲。困难和挫折,再也不是我的敌手!我从此踏上了一条自己认准的道路,并沿着这条道路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
可以这样说,是党给了我一生的勇气和力量,是党影响并最终改变了我的一生。每逢个人命运的转折关口,总是因党在心中的神圣和伟大而支撑着自己信念不倒,并神奇地战胜了一切艰难困苦。共产党员这四个字从此就成为贯穿我一生的牢不可破而又坚强有力的精神支柱。
正因为胸中始终装着党,如同揣着一团不灭的火焰,这才照亮了我由一个不懂事的穷苦孩子成长为一名无产阶级战士的道路,才有了我战斗的昨天和战斗的今天。
我常在想,假使我还有明天的话,我将一如既往地战斗不止,拿起枪杆子是一种战斗,放下枪杆子拿起锄杆子甚至笔杆子更是一种战斗。心中的信念不倒,满怀的豪情就会倍增,我迎接了这种种的战斗并最终赢得了战斗。特别是在我面临着人生生存极限的绝境时,依旧能笑傲生活,临危不屈。直到今天还有人在不断地对我说,你能活下来真是侥幸,乃至神奇。说侥幸我承认,说神奇我倒不敢苟同。我相信每一位真正的共产党员都应该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无论在战争岁月还是在和平的环境中,都能创造出任何的人间奇迹。我只不过按党教育我的去做罢了,这种神奇应该归功于党。要是从生命的角度讲,比起战死沙场的战友,我确有许多侥幸,不过这种侥幸又应该归功于战友们,是他们给了我生,没有他们的死,就不会有我的生,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炫耀和乐道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不管躯体完整抑或残缺,都应该活出个人样来,不然的话,我拿什么向党交代?百年之后,我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下的战友?
1948年9月份,济南战役轰轰烈烈地打响了。
这时我虽然只有15岁,可历经了一年来大大小小的战斗,我觉着自己早是一名身经百战的老战士了。头几天向济南进军路过一县城时,夹道慰问大军的群众热情地围着我们又跳又唱。看见我个头小,又扛着一支大枪,有点显眼,他们就现编现唱起来:“这小兵,个不高,步子迈得倒不小,扛着一支美国造,打进济南立功劳。”战友们听了哈哈大笑,一遍遍重述给我听,我有点不好意思,可心里美滋滋的。不过就是对前边两句有点不服气,别看我个头小,可打起仗来不比个高的差。打周村时,敌人的密集火力把我们连压在了一条马路对面。那马路有七八米宽,路北就是敌人占据的一座二层小楼,二层楼上到处都是枪眼,向四面八方疯狂地扫射,给大部队进攻造成了极大的障碍,接连上去了几批爆破队员,但刚冲上公路就接连被敌人的机枪扫倒了。连长急红了眼,但手榴弹根本奈何不了厚厚的楼墙,还得想办法冲过去炸毁它。
我和战友们埋伏的路沟里,有几个敌人溃逃时留下的汽油桶。我眼睛一亮,迅速爬近班长,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班长犹豫了一下,同意了,马上指挥战友们推过来一只汽油桶,并把三四套浸了水的棉衣捂在我头上,我揣上两包炸药,脚朝里,头朝外就钻进了桶里。战友们一排手榴弹在楼前炸响后,趁浓烟四起时,一用劲,就把我推上了路面,“呼呼隆隆”就滚向了对面。我个小,在桶里露不出来,子弹虽然密密地打在桶上,震得我头昏脑涨,但大都擦滑而过,偶有射穿铁皮的,也被那厚厚的棉衣挡住了。三滚两滚就越过了路面,滑向对面的沟里。这边有炸毁的残垣断壁作掩护,我钻出铁桶,辨了辨方向,三跳两跳就冲到了楼下,一声巨响把半边楼送上了空中。而我则皮毛末损,事后把班长喜得直夸。
还有解放潍县的时候,我们已经冲上了城墙,但下不去,那墙太高,梯子还够不着一半。战士们勇敢地跳了下去,却没有一个能够再站起来,原来这墙下有洞,敌人埋伏在里边,跳下去的战士被敌人打个正着。
别看我年龄小,可打仗一点也不莽撞,遇到困难就会冷静地想个办法。我目测了一下高度,让战友们迅速解下绑腿,结成长绳,拴在我两脚脖子上,头朝下就坠了下去。临近洞口时,顺洞口上沿“扑通”扔进一个手榴弹。上面的人再一使劲又把我荡到另一个洞口,如法炮制,两个洞里的敌人全报销了……
没想到埋伏敌人的这墙洞也让我埋伏了一次,那就是在这次济南战役中。
9月24日天还不亮,我们连按照战前早已准备好的方案,顺利炸毁了一段城墙。战士们从炸开的缺口处潮水般的涌进了城里,并顺着城墙向北猛攻。敌人很快反扑上来,仗着有地堡内的机枪作掩护,他们死命抵抗。子弹、手榴弹雨点般的泼向我们,部队伤亡很大,战友们一排排地倒在血泊中。我右腿被弹片击中,撕开了一道口子,血顺着裤腿汩汩地流了下来。我顾不上包扎,一瘸一拐拼命往前猛冲,但很快部队又被敌人的火力压回到了城墙缺口附近。我只顾朝前跑,和连队拉开了一段距离。这时候想回去已经来不及了,敌人已冲到了我的身后,把我和部队分隔开了;前面的敌人已经压了过来,朝前也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