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少年的心愿

男儿无悔 作者:朱彦夫 著


现在想来,当初参军的这个愿望,仅仅是出于一种报仇的渴望,爹的惨死,激发了我一种本能的反抗,当时的我不可能有更高的理想了。

1944年的春天终于来到了。

春天,迎春花开得特别多。土崖上、山坡上、南珠山悬崖峭壁上的石缝里也挤出了一簇簇的枝条,好像一夜之间,漫山遍野都长出了迎春花,哗哗啦啦一下子绽放开来。天地间一下子充盈着耀眼的花朵,那淡淡的香气就聚拢在一起,越聚越多,越聚越浓,最后竟以排山倒海之势,掠过河流,掠过高山,直逼云天,天空一下子变得高远起来,云天下的大地也显得更加辽阔。小草忽忽悠悠破土而出,万木 “噌噌”拔节,竞相含笑。

一个令人振奋的春天来到了!

这一年的3月25日,八路军鲁中军区主力部队以鲁山为中心,在纵横一百多里的战线上,向盘踞在沂源县境内的国民党吴化文部发起了全面猛攻,到4月20日,歼敌近万人,解放村镇一千多个,沂源县大部分地区解放了!

解放的锣鼓敲得震天响,解放的歌声唱得人心醉。

在这欢欣鼓舞的日子里,张家泉村也沸腾了(注:当时,张家泉村虽在区划上归沂水县,但1944年同沂源县一起解放,1952年正式划归沂源县金星乡)!乡亲们找出些红布条,扎在腰里,扭扭摆摆地跳起了秧歌,没有锣鼓,乡亲们就敲盆敲桶。村里有一个吹唢呐的,那唢呐是过去外出要饭时才用的玩意儿。今天他也拿了出来,平生第一次吹起了欢快的调子。

我也加入了这欢庆的队伍,喊够了,跳累了,又和乡亲们一起涌到村头,翘首盼望着要来村里休整的部队。

部队终于来了。乡亲们拿出了仅有的一点粮食,拿出了平日里舍不得吃的东西,家家户户都倾其所有要款待英勇的八路军战士,款待可爱的子弟兵。可战士们谁也不要乡亲们的东西,还把自己粮袋里的粮食分给老百姓。乡亲们早就给战士们腾出的房子,他们也不去住,就在村北的树林里安营扎寨,开始休整。

部队就住在我家北边不远的地方。第二天早上,嘹亮的歌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一骨碌爬起来,挎上个篮子就奔向那片树林。

战士们正排着队在我爹的坟西边不远的一片林中空地上唱着歌。我不敢靠近,就在一棵小槐树下坐了下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们出神。多么威武、神气呀!我要能穿上军装当上八路军,那该多好呀!

证在我凝神遐想的时候,一位年纪稍大的八路军走到了我的跟前。

“小老乡,你在看什么?”他的问话,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这才发现他。

望着他和蔼可亲的面孔,我猛地想起了那位侦察员,想起了我爹的惨死,想起了被卖的姐姐,想起了失踪的弟弟,还有病了的娘。委屈的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不禁失声哭了起来。

“我要当兵!我要报仇!”我边哭边喊着,回头一指我爹的坟,“看!那就是我爹的坟,我爹让鬼子杀死了?”

我呜咽着,断断续续地向这位陌生的八路军哭诉着。

听完了我的话,他拉住了我的双手。

“孩子,你要勇敢,你爹死得很光荣!你一家的苦,都是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造成的,我们八路军就是要消灭这些反动派,让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眼眶里闪动着泪花。

“你还太小,我们要行军打仗,你受不了。等你长大了,再来参加八路军,你说行吧?”他好像征询意见一样地看着我。见我没再答话,他拍拍我的头,转身就向队伍走去了。

我不甘心,第二天一早又去树林,可树林里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急得满树林子里找,可他们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就像这片树林里根本就没有驻扎过什么队伍。我跑回村里,逢人就问见着八路军了没有?知不知道八路军上哪去了?乡亲们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他们接到紧急任务,半夜里悄悄地开走了。

我失望地走回家里,把篮子狠狠地摔在地下。

那一年,我刚满11岁。

区政府知道了我们家的情况后,对我家非常照顾。经常派人给我家送些吃穿用的东西。见我娘病得厉害,就派人把她接到区里,住院治疗。也许是新生活的甜蜜冲淡了娘心头淤积的苦涩,也许是因为千百个好心人热心帮助和抚慰,娘的神志逐步清醒了,疯疯癫癫的病情大见好转。

时近腊月的时候,有人捎信给我,说我娘病全好了,明天就能回家来了。我一听喜得直蹦跳。这几个月好像几年那么漫长。三亩多山地,刨、锄、割、担,都是我的活,幸亏有张婶和乡亲们谁见了就帮一把,要不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早就累死在地里了。这年秋收收成还行,区上派人领着我们搞减租减息,搞土地改革,我虽然不明白是咋回事,但挑回家的地瓜明显地多了,地瓜干靠北墙根垛了一大堆,这个冬天不用去要饭了。为这,村上的人只念叨八路军的好。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就早早起来了。把地瓜干重新堆了堆,又出去抱来一捆麦秸把炕重新铺了一层。娘怕冷,一进冬天就直喊着腰腿疼,张婶给的一块破棉被,我也把它铺在了娘睡的那一头。

一切收拾停当,我又环视了一圈,泥罐子里水不多了,我赶紧提起罐子去河边灌满水。这才往怀里揣上几块地瓜干,飞跑出门,直奔30里外的区政府。

我得去把娘接回来。

快晌午的时候,才赶到区上。娘治病的地方,我早就来过几回了,熟门熟路。娘见我来了,十分高兴。我和娘正说着话的时候,有位婶子端来了两个馒头,还有一大块咸菜。娘叫我快吃,我说我早吃饱了;怕娘不信,我敞开怀,让娘看剩下的地瓜干。娘见了眼圈一红,撩起衣襟直抹泪,然后又伸手一遍遍地抚摸着我黑瘦的脸。自打家破人亡后,娘成了我唯一的依靠,可她疯疯癫癫,我有话没处说,有苦没处诉,幼小的心里堆积了太多的委屈和泪水。见娘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存,一双温暖的手抚慰得我悲从心生,终于没忍住,一下扑进娘的怀里,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两个馒头娘最终也没吃,揣进我的怀里,又攥起袄袖,给我擦了擦泪,牵起我的手,我和娘终于回家了。

离家还有十几里地的时候,天乌沉沉地阴了下来,不一会,北风就夹着雪花漫山遍野地飘起来。11年前,娘怀里揣着我,领着姐姐,也是走在这熟悉的旷野上,走在这漫无边际、白茫茫的雪地里。今天却只有我和娘在孤独地走着,只是身后的雪地上留下的依旧是两行一大一小的脚印,和11年前一模一样……

每年的冬天,我都盼着雪早早地飘下来。我爱家乡的雪,那晶莹剔透的雪花飘飘忽忽,伸手抓一把,却什么也没有,只有凉津津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不管岁月多么艰难,不管大地多么荒凉,那雪花总是宁静而安详地飘落着,轻轻巧巧,扬扬洒洒,像一双轻柔的手,一遍遍地抚慰着大地。当白皑皑的雪花最终铺满大地的时候,穷人家的孩子们竟忘了悲苦,忘了饥饿,忘了寒冷,赤着脚在雪地上尽情地追逐,尽情地嬉闹。天怜人意,雪解人心,它用自己洁白、柔软的身体厚厚地遮盖住一片片的荒凉,遮盖住丑恶,遮盖住凄苦,为的就是让人们有哪怕只是片刻的慰藉。在人们渐渐要忘却它的时候,它却牺牲了自己,浸润了大地。当第一楼春风刮进山坳时,是它托着第一抹生机拱出干涸的土地,奉献给人间久违的新绿,奉献给穷人对新的一年的希冀和渴求。

家乡的雪给过我凄苦,给过我欢乐,给过我永远难以忘怀的回忆。也正是家乡的这雪,从小就养育了我不畏艰难的品格,给了我生的力量和勇气。使我在以后的岁月里,不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都能顽强地生存下去。从此,家乡的雪就始终飘荡在我的心头,我的一生,都好像和这雪连在了一起。

雪越下越大,雪花和着北风,渐渐拧成了团,密密地扫过来。我挣开娘的手,抬脚就在雪地里 “扑通扑通”地蹦起来。见我撒欢,娘的脸上也堆满了笑容。快到村口的时候,我一时高兴,拉着娘的手快步走到村东北角的山梁上。娘纳闷,直问啥事。我手一指,让她看土崖北边的一块山坡地。

地早就被雪厚厚地盖了一层,像被一床棉被暖暖和和地捂着。我兴奋地告诉娘,这地是今年冬天我自己开出来的,有二分大的地方,搬走了碎石,铲除了杂草,有今冬的这雪浸泡着,开春就能耕种。娘又高兴又心疼,怕我累坏了身子。见娘喜笑颜开,不知怎么的,我就想跟娘说件事,几次想张口,却又咽了回去。娘看我欲说又止的样子,忙问咋的了,我鼓了鼓勇气说:“娘,我想报仇,我想给我爹报仇!还有我姐姐、我弟弟,我想去当兵!可这些地,你……”

娘的笑一下子凝固在脸上,愣怔怔地盯着我,看了半天没说话。娘的眼神有点吓人,我不敢去看,低下头瞅着脚底下的雪团,用脚来回搓着。

娘终于开口了:“彦夫,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爹的仇,咱也一定要报,可你才11岁,你能干啥?再说,娘就你这一个孩子了,你……你要是……要是有个好歹,娘……娘可……”

娘忽然扭过脸去,嘤嘤地抽泣起来。

见娘难过,我想过去安慰娘,可不知该对娘说些什么,只觉得娘确实够可怜的,熬到今天,娘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啊!我要是走了,谁来照顾娘呢?唉!这可咋办呢?

我和娘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娘点把火,把两个馒头烤了烤,塞给我一个。我不想吃,可又怕娘难过,就把馒头揣进怀里,跟娘说一声我要出去玩会儿,就开门出去了。

我还在想着当兵的事。头几天,听从南乡来的人讲,八路军在那里打得热火朝天,还动员老百姓参加队伍保家卫国呢!娘刚去治病那会儿,东乡的唐庄,老百姓自己拉起了队伍,成立了民兵游击队,专打鬼子和汉奸,上级还奖励了枪支弹药,光是手榴弹就扛回了好几箱子。还有西乡的黄庄,有一名叫左太传的穷人,年龄才比我大几岁,可人家当上了民兵队长,领着一伙穷人,专门埋地雷炸据点,鬼子汉奸听到他的名字就心惊胆战。听说有一回,他还弄了个钱包扔在公路上,扫荡的鬼子汉奸见了争先恐后地就去抢,一声巨响就把他们送上了天,原来那钱包也是地雷!

当时这些传奇故事就一直在周围村庄中流传着,越传越奇。在我心中,就觉着他们简直和八路军没什么两样了。我想,要是当不上八路军,当个左太传那样的民兵也行啊,不也一样能杀鬼子报仇吗?

这些英雄的故事,给了我很大的影响。当时十多岁的我,不可能了解和懂得更多的东西,身边的这些英雄好汉就成了我最直接、最明晰的报仇的榜样。在后来的战场上,他们的英勇顽强,他们视死如归的形象,一直回荡在我的大脑中,成了我不尽的力量源泉,激励着我英勇杀敌,顽强战斗,至死不屈地捍卫着脚下的土地。

雪还在扑簌簌地下着,脚趾头冻得猫咬一般,渐渐都没了知觉,可我心中却很热。今天下午和娘说的当兵的事,一直还憋在心里不能排解:我虽然急于要报仇,可娘要是不同意我去咋办?娘那么可怜,谁来照顾她呢?难道这兵我就当不成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和念头,一直充塞着我的脑袋,昏昏胀胀的,理不出个头绪来。等我回到家时,娘早睡了,昏黄的油灯下,两行清泪还挂在娘瘦黄的脸上。岁月的折磨,家破人亡的惨痛,都压在她的身上,使她过早地衰老了,皱纹爬满了眼角,枯黄瘦削的脸上,早就没有了光彩。那蜷缩着的瘦弱的身躯,再也背不动岁月,背不动苦难,再有一点点的打击,娘就会彻底垮下去。我再也不能让娘吃苦受累了,我要好好地伺候她,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

娘的那个馒头还搁在油灯下,一定是她舍不得吃留给我的。我鼻子一阵发酸。娘给我的那个馒头,我也没舍得吃,一直在我怀里揣得热乎乎的,我掏出来也放在油灯下,转身蹑手蹑脚去墙根那儿掏出了一把地瓜干,放进嘴里轻轻地嚼了几块。回过头来,又给娘轻轻地掖了掖被子,吹灭油灯,然后在娘脚这头和衣躺下了。

岁月如梭。

在我的困惑、祈盼中,1946年的秋天来到了张家泉村。

这一年的庄稼长得还行。夏季虽然阴雨连绵,可今年的山洪却比往年小得多,乡亲们辛苦一年的汗水没有白淌。我又长了两岁,力气显然大了。入秋娘就病倒了,地里的活我一个人全包了。种的谷子、高粱、地瓜,都收了不少。特别是我前几年开的那块地,光地瓜就挑回来了好几筐。我看着直乐。看来这一个冬春的口粮是足够了,只要别让娘挨饿,我多下些力气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村里有党组织了。前几天还领着大家伙搞土改复查,还把几户富农多余的财产全部征收过来,分给了穷人。我们家分了张小木桌,一口木箱子,还有几床被子,把娘乐得整天翻看那几床棉被,看个没够。然后又方方正正地叠好,塞进那木箱子里,说是留着给我娶媳妇。我说我不娶媳妇,只要娘,我伺候娘一辈子。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那褂子娘都缝不了了,娘眼都花了,娶个媳妇好给你做饭缝褂子呀!”

我有点害羞,不理娘的茬儿。我才13岁,娶什么媳妇?娘想得太远了。这两年,娘老是唠唠叨叨,一会儿媳妇,一会儿房子的闹得我心慌。开春,娘雇了几个人,把西边被烧毁的屋碴又用石头垒了起来,又让我上山砍了些木料,乡亲们都来帮忙,老宅子又焕然一新了。娘搬了进去。我说这东屋住惯了,就没听娘的话,依旧住在东边这屋里。

秋天的沂蒙山是富足的。沟沟坎坎,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山花;刚刚抢收完的庄稼地里,依旧弥漫着一股股淡淡的香气。北山上,有几棵柿子树,也不知哪年月谁人栽的。树干都有一抱粗了,树身不高,枝条却大大咧咧地向四周蔓延开来,像一把巨伞,遮住了一大片阳光。红彤彤的柿子像是什么人无意中撒下的点点红晕,缀满了枝头,枝条不堪重负,压弯了腰身,无奈地一任这累累果实在秋风中不住地点头。这金黄、这红晕会一直熬到树叶随风飘落,自己依旧任性地挂在枝条上不挪窝。于是,上下左右的星星点点,便一览无余地显露出来,渐渐聚拢到一起,形成了一大片耀眼的光芒,给秋后的大山涂上最浓最美的色彩。

九曲河水依然欢快地流淌着,哗哗啦啦地不知疲倦,百折不回地一直奔向遥远的大海。它脚步不停,直把淡薄的养料赐给这片贫瘠的山坡。靠南山山根一条狭窄的山岭上,东西排着一溜不大的枣树,站在我家门前放眼望过去,绿叶中藏不住身子的红枣干脆大大方方亮出了红里透紫的脸蛋儿,惹人眼馋。这是山里孩子秋后最盼望最挂心的一顿犒劳,大人们拿根竿子一路敲打过去,那枣便撑不住劲地 “噼里啪啦”掉下来,“扑扑”地砸在孩子们的头上,却引得大人开心地大笑。

多美的家乡啊!要是穷人天天都能平平安安地过着这日子,那该多好啊!可是,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国民党兵又开进来了,到处烧杀抢劫。穷人刚刚过上安生日子,眼看着又被他们搅和得天昏地暗。天下的坏蛋都是一个鼻孔出气,都长了一样的坏心眼,永远不让穷人翻身,永远要骑在老百姓身上拉屎拉尿。要想保卫这片土地,要想让穷人彻底翻身解放,只有拿起枪,统统地消灭这帮敌人,就像八路军说的那样,打倒反动派,建立新中国!让劳苦大众过上新生活!

我要参军!我要报仇!为了爹、为了姐、为了弟弟、为了村里的乡亲、为了这片土地,我一定要去当兵杀敌人,报家仇国恨!

当兵打鬼子的念头,一直在我心头萦绕着,一刻也没有离去过。

现在想来,当初的这个愿望,仅仅是出于一种报仇的渴望,爹的惨死,激发了我一种本能的反抗。一个十多岁的孩子,除了为爹报仇这个简单明了的欲望外,当时的我不可能有更高的理想。

磨难不断,我过早地成熟,过早地耳闻目睹着眼前的世界。

解放了,鬼子被八路军打跑了。可是国民党、汉奸的烧杀淫掠,很快又冲淡了刚刚涌上人们心头的那份喜悦。国民党汉奸抢粮抢物,杀人放火,一些村庄被劫掠一空,人烟绝灭,一个个“无人区”遍布沂蒙山区,田地荒芜,村舍凋敝,蒿草丛生。村里村外一堆堆豹狼吃剩的白骨,累累森森。狐狸进院生崽,野狼炕头产羔。饿鹰绕村踅着圈,落下来恣意啄食村头的尸首……

山北边有个村里一户姓李的人家,一家六口全都饿死在一间屋里,两个含着奶头的孩子,和骨瘦如柴的母亲,一块饿死在炕上,娘仨鼻子眼里都爬满了蛆,也没人掩埋……

这一幕幕惨景,都装进了我幼小的心里。我知道了,苦,不光我一家苦,恨,也不光我一家有。穷人都是一条苦藤上结出的苦瓜。要报仇,穷人就得抱成团,跟着八路军走,跟着共产党干!不把国民党汉奸全杀光,穷人谁也别想过上好日子。

家仇国恨就这样一直在我心中积聚着,膨胀着,当兵的念头不但没有淡忘,反而愈加强烈,更加坚决。

就在这年的秋后,无数的穷人就是带着和我同样的家仇国恨加入了八路军的行列。当时四村八舍的乡亲们在政府的号召下,喊出了“不吃二遍苦,不受二茬罪”的口号,纷纷报名参军,杀奔前线。西乡的爷仨一起参了军。还有一个村的13名青年,赶集回家后连口气也顾不上喘,当晚就跑到区公所报了名。第二天人人披红挂花,在周围村子里游行宣传。这个消息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激动得我好几天像掉了魂一样坐卧不安。娘总是说我还小,那几天连门也不让我出。

在这种兴奋、焦躁和无奈中,1947年的年关来临了。

到了年前年后,八路军在南乡浩浩荡荡地打了一连串胜仗,这消息成了乡亲们这年最好的一顿年饭,人人都在嚼着、尝着、传着,不厌其烦,心花怒放。

我终于有事做了。刚过了年,区上组织各村的老百姓支援前线。民兵雄赳赳地上去了,大人们也忙火火地推车挑担上前线了,剩下的老人孩子也闲不住,日夜不停地赶做和运送军粮。

当时正是莱芜战役的前夕。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头一回听到了陈毅的名字,头一回听到了粟裕、听到了许世友。至今,在沂源县还流传着陈毅元帅和“将军槐”的故事。那是在这一年的二月,在沂源县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一天,当金色的晚霞映照着天际的时候,村东的大路上泼剌剌奔过来一百多匹战马,陈毅和粟裕等华东野战军将领们来到了这个战役临时指挥所所在的小山村。一匹匹战马拴在村东的槐树林里。一棵虬枝盘根、枝繁叶茂的古槐下,拴着一匹枣红马,那马儿高大威武,格外引人注目,这马就是陈毅将军的坐骑。

就是在这个小山村一间低矮的茅草屋里,陈毅将军就着昏暗的烛光,一遍遍地在一张地图前徘徊、思虑……

古槐的枝叶,在晚霞中摇摆着点点碎金,嘶鸣的战马,期待着一场大战的到来。

四天后,莱芜战役在隆隆的炮声中打响了,五万多国民党兵在陈毅将军的运筹帷幄下全军覆没。捷报传来,乡亲们奔走相告,一遍遍地抚摸着这古槐,一声声地念叨着陈毅将军的名字。

那古槐现在还依旧健在,岁月和炮火的洗礼使它显得更加遒劲健壮,因为它的根已深深地扎进沂蒙山人民的心中……

区上的人说,八路军都是打南边来的,最喜欢吃米面,乡亲们就开始没日没夜地推呀、磨呀,源源不断地送上前线,孩子们也都加入了运粮的大军。我当然落不下,撒开两腿,跟着大家伙扛着粮袋子,撒欢地跑。那队伍浩浩荡荡,车来人往,川流不息。走在其中,我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虽没当上兵,但总算是为八路军作了点贡献,特别是给陈毅将军运粮食,心里觉着特别的伟大和庄重;忧的是光扛粮食不过瘾,当兵打仗才是我的目的。八路军和陈毅将军什么时候才能要我呀?要是能跟着陈毅将军这些心目中的天神天将去当兵打仗,那才叫过瘾呢!

春天刚过,孟良崮战役又悄悄拉开了序幕,我又跟上大伙去修公路。这是一条通向蒙阴县的战时公路,由于山高岭陡,难度相当大,乡亲们几乎把命都拼上了。磨烂了脚磨烂了手,我一点也觉不着疼,能让八路军战士从自己双手开出的路上跨上前线,那是无比自豪的。

这路还真没白修,这力气更没白下,八路军还真给咱老百姓争了口气。仗打了三天三夜,八路军打了个痛快淋漓,把蒋介石骄横不可一世的七十四师杀了个片甲不留,从马夫到师长,三万多人全部被歼灭。

从我和乡亲们修的这条路上,急匆匆杀奔孟良崮主峰的是八路军第九纵队的二十五师。曾担任中央军委副主席兼国防部长的迟浩田将军当时就在这支部队的七十三团三营。在两个月后的南麻战役中,在距南麻以西三公里的高庄,就是这个团与敌人展开了一场殊死决战,接连打退敌人的13次反扑,受到了当时的纵队司令员聂凤智将军的高度赞扬。当时在三营担任书记的迟浩田,在这次战斗中打得英勇顽强,身受四处重伤,被炸断的骨头都清晰可见。但他依旧不肯撤下火线,咬牙坚持着率领战士们拼死守住了阵地。

40年后,迟浩田将军重返沂蒙,在他和战友们洒下热血的地方饱含热泪,吟诗抒怀,凭吊烈士英灵:

四十载别离,

四十载重逢,

四十载戎马江南塞北,

四十载魂牵梦萦!

今日来到你的身边,

心跳急急,热血腾腾,

一双目光倍感太窄,

两鬓银霜顿觉消融。

……

有幸的是,我参军以后,和这位由士兵成长起来的将军,成了同兵团的战友。在一次次的战斗中,在朝鲜的冰天雪地中,我们一起谱写出了一曲曲可歌可泣的壮丽诗篇!

可就在他当时飞奔在我和乡亲们修的这条路上的时候,大概我们谁也不会想到,在后来,将军会和站在路边目送他奔向战场的一位少年结下深厚的战斗友情……

1947年的秋后,一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山里山外:八路军又要招兵上前线了!区里、县上都在动员青年报名参军,杀敌立功。消息传到村里,我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这下可好了!我终于有机会去当兵了。怕娘反对,我偷偷地跑到区上打听。区政府门口聚了好大一帮人,都是要参军的,个个眼里都流露出兴奋的神色。我个子小,三挤两挤就从人缝中挤了进去。有人嫌我朝前挤,伸手向后拨拉我,我也顾不得了,恨不能削尖了脑袋朝里塞。终于挤到一张桌子前,两个穿军装的人正在忙着登记。那军装看着多亲切呀!洗得发白了,干干净净。那军帽戴得端端正正。嗬!咱穷人的部队,看着就神气!

我正在愣神,人家招呼我:

“哎,小同志,你来干什么,快让开地方!哎,后面的朝前走!”

“我来当兵!我叫朱彦夫,你快写上我的名字吧!我是张家泉的!”后面有人挤我,我用手使劲扒拉着,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你当兵,十几了?”那人很怀疑地打量了我一眼。

“十五了,十五了。”我唯恐人家再嫌我小,还虚报了一岁。

“不行,不行,你没看门口那告示吗,我们只要十八岁以上的,你太小,快回家吧。哎,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再理我,招手叫我后面的人上前。

那人人高马大,一步就挤到我前面来,很快地登记上了。转过身来拽住我的胳膊往外拉。

“你还当兵?枪你也扛不动!”他一边拉我,还一边嘟哝着。

他的话引来了一阵哄笑。有人跟着起哄:“嘿!快让开吧!俺都等了半天了!”

我脸都涨红了,急得直甩他的手,但甩不掉,连挤带拽,我被拉了出来。

没戏了,人家还是嫌小!当兵干啥非要按这年龄!唉!娘要再早生我两年就好了。

我又恨又急,窝了一肚子委屈和火,想找刚才拉我的那个人出口恶气。四周看看,到处是人,谁知道他早跑哪去了。我气得跺跺脚,拨拉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见啥烦啥,两脚不停地狠狠踢着路上的石子。娘刚给我做的一双新鞋,鞋尖上不一会就磨起了毛。我这才心疼地蹲下身子,脱下鞋来,用手认真地把起毛的地方抿了一遍。又解下腰里扎的绳子,一头一个,把两只鞋拴好,挂在脖子上,光着脚,慢慢地走着。

不让我当兵,我非去不行!不给我登记,我就偷着去!反正只要跟上部队,离开了这里,你总不能再把我赶回来吧!要是非赶我走,我就说不认识回家的路,看你怎么办!……要是再不行,我就装着有病,躺下不起来,你反正不能把我扔下不管,肯定得带着我,那样就行了!

我就这样边想边走,一个个肯定我的 “当兵方案”,又一个个否定。再想出一个,掂量掂量,还是没有把握,那就再想想。

回到家,娘不知我干啥去了,我也尽量装得跟没事一样,娘没生疑。过了两天,我心神不定地开始忙活开了:地瓜干还没垛好,得赶紧去垛好它。高粱秸还都晾在村东的地里,我又一口气不歇地连扛了好几趟,全部扛回家,堆在院墙根。西院墙有一截让雨淋塌了,我和上泥,搬来石头,一丝不苟地砌好了。

还有什么活?院子太脏了,再扫扫院子吧!我找来扫帚,把院里院外统统扫了一遍。

天快黑了,娘在屋里喊我去吃饭。我应了一声,撂下扫帚进屋才发现水缸里的水快没了,提起罐又要去打水。娘拦住我,满脸疑惑,问我是咋的了,明天不过了?

我早就想好了词:“今天浑身难受,多干点活,出出汗!”

娘看上去不大相信,伸手要试试我的额头,我伸手挡住了娘的手,“没事,早好了,你先吃着,我打回水来再吃!”我边说边出了门。

提上水,我犹犹豫豫地往回走。当兵这事到底跟不跟娘说呢?娘是不是已经感觉到了我的反常?要是和她说,她要是说我小,不让我去咋办?要是不和她说,她准会难过。我从小没骗过娘一次,也从没在娘跟前说过一句假话,要是瞒了她偷着去当兵,那多对不住娘啊,娘肯定要生气的。

唉!别犹豫了!就按原计划办!反正有政府,还有村里老少照顾着娘,娘保准饿不着、冻不着。我去当兵是好事,是正事,娘要是当时不愿意,过一段时间兴许就想开了。到了部队上,我就快点给娘捎个信来,向她道个歉,最好是一块寄回个立功喜报来,那样娘保准就不会生气了。

入冬以来,娘身体不好,天天睡得很早,我提水回来时,娘胡乱吃了几口饭,已经早早上床歇着了。见娘去睡觉了,我松了一口气,赶紧扒拉了几口饭,给娘掩上门,回到了我住的东屋。

人只有离别的时候,才会感到与周围熟悉的一切是多么的难舍难分。家虽穷,娘虽贫,可一旦要离开的时候,一股割舍不断的亲情涌上我的心头,沉重地压迫着我,逼迫着我要迅速地在留恋亲情和离家出走之间作出抉择。14年来,我从没离开过娘,是娘用温暖的胸怀一天天呵护着我长大,为我担惊,为我受怕,唯恐我在这苦难的岁月里再遭什么罪,再受什么苦。爹死后,就我和娘相依为命,能给我的,娘都毫不吝啬地给我了,不能给我的,娘都毫不犹豫地自己吞进肚里,自己去承受痛苦、磨难和无尽的煎熬。慢慢地,娘熬干了眼泪,熬干了血汗,熬白了头,熬驼了背。我慢慢长大了,娘也渐渐衰老了。在娘最需要儿子照顾的时候,儿子却要走了,儿子对不住娘啊!娘!原谅儿子的不孝吧!为了让更多的母子不再分离,为了让更多的母亲都能安享晚年,儿子一定要走了!娘你放心,等儿子凯旋归来时,一定回来好好伺候您老人家,让您把失去的欢乐都补回来,我一定能做一个孝顺的儿子!一定!

这间窄小、昏暗的小屋,曾经记录了我一家人的悲欢离合,它为我和娘遮挡了风雨,遮挡了严寒。虽四壁空空,但在我眼里,它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根茅草,都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暖。屋外的院落虽然不大,但那是我成长的摇篮。在它的怀抱里,我咿呀学话,踉跄起步;在那里,我堆过雪人,数过星星,等过暮归的爹娘;在那里,我饱尝过悲苦辛酸,目睹了生死别离,看清了这个吃人的社会。

今天,我终于要离开这一切了,像一只羽毛渐丰的鸟儿,要飞越山川河流,去寻觅一方新的天地。故乡和亲人啊,我舍不得走,可我必须得走!给我力量和勇气吧!待我归来时,定当衔环相报您的养育之恩!

半夜的时候,我终于走了。

我没有回头。

从此,我一去七年。娘没生我的气,天天站在屋东边的土崖上,用昏花的双眼远远地眺望着儿子远去的小路。终于有一天,她等来了——等来了一张烈士阵亡通知单!

我曾经发誓要衔环相报娘和乡亲,归来时却成了一个手脚全无的废人!

从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一生抗争不止的命运。在家乡,是为了生存而抗争;在战场,是为了胜利而抗争;归来时,仍然为了另一种生存而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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