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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姓名字号籍贯异说考辨

金圣叹史实研究 作者:陆林 著


第二章 姓名字号籍贯异说考辨

面对金圣叹姓名、字号、籍贯在现当代学术史上产生的如此纷纭杂乱的种种歧见,有学者先后认识到,这“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姓氏问题,而且牵涉到全面了解金圣叹的身世、品格和正确鉴别金圣叹史料的问题”[1];“这样一位文坛的重量级人物,姓名问题如此混乱而学术界竟熟视无睹,实在令人吃惊。何况,金氏的姓名字号还与其思想倾向大有关联,更应引起我们研究的兴趣”[2]。本章在广泛收集史料和参酌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围绕着“原姓张”与“庠姓张”、“一名”或“改名”人瑞、字或号圣叹、唱经堂与贯华堂的关系、“名喟”及“名麟振”以及有关籍贯的各种意见,考辨其来源及正误,分析产生歧见的原因。

一 原姓张与庠姓张

梳理有关金圣叹姓氏,首先遇到的就是一个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即此人究竟姓什么?这个“问题”,大约产生在清末民初。邱炜萲(1874—1941)云:

金圣叹,名喟,又名人瑞,旧姓张,名采,字若采。为文俶傥有奇气。少补博士弟子员,后应岁试,学使视其文不能句读,以为诡众,褫之。来年冒金氏子名科试……遂再入吴县邑庠,而金人瑞之名遂仍而不易矣。[3]

徐珂(1869—1928)亦云:

金圣叹,名人瑞,原为张采,字若采,文倜傥不群。少补长洲博士弟子员,后以岁试文怪诞黜革,及科试,顶金人瑞名就试,即拔第一,补吴庠生。[4]

看上去出入不大,两人所据的文献却有很大差别。一为光绪时流行的《辛丑纪闻》,一为宣统时刊行的《哭庙记略》,两文的文字如下(断句依旧,标点新加):

金圣叹,名喟,又名人瑞,庠姓张,原名采,字若采。为文倜傥不群,少补博士弟子员。后以岁试之文,怪诞不经,黜革。来年科试,顶金人瑞名,就童子试,而文宗即拔第一,补庠生。[5]

金圣叹,名人瑞,庠生姓张原名采,字若来。文倜傥不群,少补长洲博士弟子员。后以岁试文怪诞黜革。及科试,顶金人瑞名就试,即拔第一,补吴庠生。[6]

之所以说邱炜萲据《辛丑》,是因为他也说“名喟,又名人瑞”;而徐珂沿袭《哭庙》的文字,更是十分明显。作为光绪举人,两人自然懂得庠姓、本姓的含义,都看出了“庠(生)姓张”与“顶金人瑞名”势不两立的矛盾:庠姓张就不可能顶金氏姓,顶金氏姓就不可能本姓金;换言之,在这种矛盾记载中,他们必须在“原姓张、顶金人瑞名”和“原姓金、顶张人瑞名”之间,做出抉择。他们殊途同归,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前者。一旦如此,自然就是原来姓张名采了。有意思的是,末代探花商衍鎏(1875—1963)一九五六年撰《清代科举考试述录》中亦云:

金圣叹名人瑞,原姓张名采字若来,初为长洲生员,以岁试文怪诞黜革,及科试顶金人瑞名就试第一,补吴县庠生。[7]

也就是说,在这三位清代举人、进士的眼中,“庠姓张”和“庠生姓张”都是一回事,只是他们不予采纳罢了。这就是金圣叹研究史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原姓张”或“本姓张”的由来。

其实,有关问题不过是因受到原始文献的局限或误读而产生的伪题目。后世不明就里,遂有一些学者提出异议,观点纷呈,亦各有缺憾[8]。如陈洪先生曾着重“辨析‘张姓’说之源起”,他在列举了太仓张采(1596—1648)诸多事迹后总结云:

要之,张采与金采同名,且同时同郡,兼有数端相类之处,而金采又有改名之举,时代稍远,后人遂由更名臆及改姓,恰又有张采某些行迹尚存,拍之恰合,于是便有了《哭庙记略》中“本姓张”之说。[9]

可是按常理来说,正因为同时、邻地有另一著名之张采,才更加不会误以圣叹为张采的。根据陈洪文章提供的书目线索,综合各种有关哭庙事件的文献记载,笔者发现在嘉庆年间先后问世的《丹午笔记》本《哭庙异闻》和白鹿山房本《哭庙记略》,文字都是“庠姓张……顶张人瑞”!由此可以判断:道光年间手抄《甲申朝事小纪》本《哭庙纪略》“姓张……顶张人瑞”,脱一“庠”字;据白鹿本排印的宣统《痛史》本“庠生姓张”,衍一“生”字;光绪、民国各本《辛丑》和《哭庙》“顶金人瑞”,均误书“张”为“金”。即便做简单的数据统计:云“庠姓张”“顶张人瑞”者各有三家,云“姓张”(语句明显不通)、“庠生姓张”(可作“庠姓张”理解)各有一家,云“顶金人瑞”(明显不通)有两家。在这些纷繁的记载中,今人应该不难做出自己的选择。围绕晚清刊行的《辛丑》、《哭庙》圣叹小传异文而存在了百馀年的有关圣叹本姓、庠姓的文献讨论,至此似可结束了。

作为科举史实,“庠生”,是为明清对府(州)、县学生员(诸生、秀才)的别称;“庠姓”,是指其在补诸生时,因种种原因不能用本姓参加考试,所冒的他姓。说白了,庠姓便是以他姓代替本姓去考生员,考中后贬之者称其为“冒姓”,说得好听些就是“庠姓”。故,庠姓一定不是本姓。如果此人补庠生后,继续以庠姓参考举人、进士,一旦中举,则为“榜姓”。与此相关,还有庠名、榜名、庠籍、榜籍。此类现象,虽明令禁止,如:

顺治二年定生童有籍贯假冒、姓系伪谬者,不论已未入学,尽行斥革,仍将廪保惩黜。若有中试者,核实题参,革去举人,发回原籍。如祖父入籍在二十年以上,坟墓田宅俱有的据,取同乡官保结,方许应试。[10]

对此明文规定,却上下熟视无睹,朝野心照不宣,甚至不以为非,视为常情。如法式善曾以歆羡之笔,记载“本朝一邑科第之盛者无锡:壬辰状元邹忠倚,乙未探花秦(长洲籍),秦又会元也,己亥榜眼华亦祥(榜姓鲍),甲辰探花周宏(榜姓秦)”[11]。《历科进士题名录》著录顺治十六年己亥科一甲第二名华亦祥“一名鲍亦祥”、康熙三年甲辰科一甲第三名为秦弘[12],均不够准确;《清朝进士题名录》对秦原籍和秦弘原姓均未注明[13],可见问题的复杂。秦、华亦祥、周弘(后世因避弘历讳,写作“宏”)三位有冒籍、冒姓前科者,后来分别曾任顺治十八年、十五年会试同考官和康熙八年山西乡试主考官[14],当然对此类事情不会在意的。

对于庠(榜)姓、籍,在有关方志、郡邑总集和诸生谱、青衿录中都是直书不讳的。以同治纂修《苏州府志》为例:“陆琇,有传,本姓钮,拔贡;吴树臣,有传,庠姓王,拔贡,俱(康熙)十一年。”[15]两人均为吴江县人士,陆琇即钮琇,笔记小说《觚》作者;树臣为兆宽子、兆骞侄。此处的表述,恰恰代表了庠(榜)姓著录的一般方式,即或写作“本姓”某,或直接写作“庠(榜)姓”某。在诸生谱、青衿录中以前者为常,在方志中则以后者为常。如苏州府昆山县志记载了“万历年贡”李大经“庠姓魏,沂水知县”,“康熙年贡”李兆“庠姓龚,丙辰恩”[16];名入方志《文苑传》的翰林编修、江西学政徐昂发,一直是以“管昂发”参加各级考试的,故县志便先后注明“庠姓管”“榜姓管”[17],均直书其事,毫无隐讳[18]。如愿意,以后还可申请复姓、复籍。如圣叹友人长洲许虬(1625—?),榜姓顾,榜籍昆山,进士履历载其考中进士后,“礼部观政,奉旨复姓”[19]。再如康熙末年松江府张涵:“庠姓顾,字思祖,居杨行(引者按:镇名)。年未冠入太仓学,雍正初复原姓,归本学,十三年中式副榜。操履峻洁……”[20]有关冒姓、冒籍行为,并未影响到对其道德操守的评价。再如吴县金友理乾隆十五年撰《太湖备考》,在卷首“师资姓氏”所列六人中,于“华雨峰名鹏”之后,注明“庠姓朱”[21],相关诸人均是给予此书编撰以直接帮助且在世者(华鹏负责绘图),注出其庠姓,可见毫无贬义。

由于种种原因而以庠姓、榜姓代替本姓应试的现象,在明末清初之大变动时期极为普遍,人称“明季入学者多冒他姓”[22]。如晚明吴县吴安伏(崇祯十年进士吴嘉祯之弟)便是“庠姓严,名龙”[23]。有人还把此类事情堂而皇之地载入年谱,如清水宝璐辑其祖水佳胤(1582—1651)(胤,清代避胤禛讳写作“允”)应试经历:佳胤原名相胤,万历二十八年十九岁时被取入鄞县“县庠”,该年入泮者超额录取六名,水相胤在其中;万历三十六年,“提学陈以公前系溢额所取,摈不与考”;万历三十九年三十岁条下记载道:

复应童子试,郡守戴业取公第一。县令江欲荐其门下士首选,禀于守曰:“水系黜生,难以服众……”郡守不得已,改作第二。翌日,郡守召公语之曰:“汝以不更旧名应试,致有此厄。吾欲为汝更名,送提学试,何如?”公固辞曰:“父命也,君子已孤不更名。”郡守必欲更之,乃仍父所命者留下“胤”字,将上“相”字更为“佳”字。

经过一番意意思思地推辞并改名,次年便被“提学王[24]取入郡庠第一名”[25]。郡守戴指宁波知府戴新,县令江指鄞县知县江秉谦[26]。此例虽是改名非改姓,借以说明改姓之某种原因和可能,还是有其说服力的。明末如此,清初亦然。即以圣叹友人论,刘隐如庠姓潘,戴之儦庠姓吴,同为顺治二年诸生;许来先“榜姓朱”[27],为顺治十一年拔贡;熊林庠姓张,顺治十三年诸生;陆志舆榜姓吴,康熙十六年北榜举人。可能是存在着“冒认他人三代,恬不为耻”[28]的社会舆论,家谱中一般只会记载庠名、庠籍,对“庠姓”是不予记载的。如圣叹友人王学伊的女婿吴县申庄(1641—1719)“由吴江县庠生考授州同”[29];圣叹的外孙吴江沈培祥(1679—1741)“庠名佳,字元兆……杭州府庠生”[30];哭庙十八诸生中的苏州丁观生(1610—1661)“浙江嘉善庠生,改苏州府庠”,其堂弟丁观澜(1625—1661)“庠名兰,字紫迴,长庠生”;观澜弟丁王肃(1645—?)“吴庠增广生”[31],而在诸生谱中无“丁王肃”,只有“王肃”并小字注为“丁柱波”,为顺治十八年诸生[32]。由此可知其本名柱波,庠姓王,庠名肃,亦知道此人为何要改姓应试了:该年七月,其亲兄和堂兄均死于哭庙案!丁柱波同年参加庠生试,如不冒名,恐怕很难被录取。

长期以来,学术界对庠姓、榜姓的研究十分不够,包括专门的进士题名录的整理文献。如果说在《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中查不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状元“申时行”的名字,恐怕不会有人相信,可事实就是如此。甚至网上有篇《中华姓氏源远流长》之文,将“榜姓”列为第三十二姓,仅列一人为“榜姓徐:直隶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字汝默,号瑶泉,晚年号休休居士。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状元”。博主注释曰:“榜姓的来源、郡望、人口分布等诸多情况,无从考究。仅查出一名历史人物明朝状元,且其他情况不详。”居然将以榜姓“徐”参加科举考试的申时行(1535—1614)[33],视为姓“榜”、名“姓徐”者。

这虽然是一个极端例子,却说明了对于庠姓、榜姓史实文化含义的隔膜,这亦直接影响到对金圣叹的姓名和科举经历的研究。如黄霖先生将“庠姓张……顶金人瑞名就试”置于一体;张国光先生认为“在宗法观念很重的时代,少有改姓应试之理”[34];金性尧先生认为“庠姓张”一语很费解,“好象他入庠(乡学)时是姓张的,入庠前又另有姓氏”[35];陈洪先生通过比勘各种版本的《哭庙纪略》和《辛丑纪闻》,认为“庠姓”为“不词”,并出注说明:“黄霖兄曾撰文,称询及某前辈,得知‘庠姓’之可能。惜尚缺文献依据。”[36]应该承认在现有的语词类工具书中尚未载有“庠姓”“榜姓”等词,但是作为一种古代应试的非常规现象及有关语词,对其事实的存在及其在古籍中的著录应该是毋庸置疑的。在朱东润对庠姓的解释中,至少“顶用当地某望族的姓氏”之说或有疑问:如果所冒姓氏皆特指,各府县学每次入学生员均有定额(顺治一朝十八年,长洲、吴县共录取十次诸生,每次名额分别约四十名[37]),且被取者多为出身文化世家的望族子弟,哪里还会愿意让外人来占其份额呢?从有关记载看,改后的姓氏可能只是一个与原姓名不同的符号而已。

二 一名、改名及字号

明确了圣叹姓金名采,曾以“张人瑞”之名考诸生,后遂名人瑞,存在的问题是“金人瑞”是其“一名”还是“改名”,以及使用这一名字的大致起始时间。就笔者理解,“一名”(亦名)说的含义,是指金采与金人瑞两名同时并存;“改名”说是指:将“采”改为“人瑞”,“采”为原名、旧名,遂废而不用。在学术史上,主“一名人瑞”说的学者较少,主要是民国版的《辞源》、《辞海》和孙楷第(1898—1986)民国二十四年(1935)为《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所撰金批《水浒传》提要,多数提法都是“改名”尤其是“明亡后改名人瑞,字圣叹”[38],连最早利用《哭庙异闻》证明金圣叹庠姓张的学者也认为“因为顶‘张人瑞’名应试,所以入清后就废除了金采的原名,而改名人瑞了”[39](这个“因为……所以”没什么逻辑关系),甚至有工具书干脆略去“原名采”之说,直接云“名人瑞,字若采,号圣叹”[40]。在这样的氛围中,产生黄霖“亦名人瑞(或云人瑞是明亡后更名)”的兼收并蓄,也就不难理解了。

固然金采因考试需要而改庠姓张名人瑞,此后遂有金人瑞之名。现在要讨论的是:一,由金采到金人瑞,大约在何时?二,用“人瑞”名后,是否还自称或被称为金采?

先看第一个问题。“明亡后改名”说之所以居于主流地位,是因为首倡者为时代较早的清初廖燕(1644—1705)。所撰《金圣叹先生传》云“鼎革后,绝意仕进,更名人瑞,字圣叹”[41],后人多信之不疑。徐朔方(1923—2007)先生是首先予以否定者。他以“圣叹”在崇祯十四年金批《水浒》中“已用作自称”为例,指出“可见改名之说是后人附会的”[42]。陈洪亦不同意廖燕观点,以崇祯十四年《第五才子书》序言和十七年初春撰《赠顾君猷》诗均自称“圣叹”,认为“自号‘圣叹’为明代之事”;并进而以书中第二十二回批语“圣叹于三千年中,独以才子许此一人”,推论“这条批语系‘六才子书’之说尚未形成时所作。那么,金氏自号‘圣叹’当在二三十岁间”[43]。他们都不赞同明亡后改名说,可是在金批《水浒》中又没有名人瑞的例证,所以徐朔方是将“更名人瑞,字圣叹”改作“改名圣叹”来笼统论说,陈洪亦只能含糊地指出“‘圣叹’为鼎革后与‘人瑞’一起所更改的字与名,亦不确”,无法直接证明廖燕“鼎革后更名人瑞”之说的错误。迄今所见能解答这一问题的唯一史料,见叶恭绰(1881—1968)《遐庵清秘录》。这是一部记其所知书画、金石文物的著作,在著录“金圣叹跋尾”的《明邵弥山水卷》时,除了全文过录圣叹长篇跋语,还记载了“崇祯甲申夏尽日涅槃学人圣叹书”落款后的两枚印章的形制和文字:椭圆形的是“圣叹”,方形的是“人瑞”[44]。甲申指崇祯十七年(1644),夏尽日为六月末[45](叶恭绰云为“甲申四月”[46]恐误)。此时清兵刚占领北京,黄河以南多在明朝治下,胜负本在两可之间。南明七月初五派左懋第等北上议和,尚有“必能渡河而战,始能扼河而守;必能扼河而守,始能画江而安”之论[47]。可见廖燕“鼎革后绝意仕进,更名人瑞”之说乃“臆测之词,事实是金圣叹在‘鼎革’前即名人瑞、字圣叹了”[48]。至于圣叹“顶张人瑞就试”的时间,据圣叹乡人郑敷教(1596—1675)说,金氏以泐大师降乩于吴中一带,当时是“倾动通国者年馀”,后因“(金)生诎于试事,再经黜落,其说渐寝”[49]。说明圣叹降乩的高潮期前后仅持续“年馀”,约在崇祯八九年间,遂因科、岁试不利,“再经黜落”,因而渐渐退出此道,那么“顶张人瑞就试”,大约就在崇祯十年(1637)左右圣叹三十岁时[50],具体时间待考。崇祯九年钱谦益尚称之为“金生采”[51],至少此时尚未以“人瑞”行。

再看第二个问题:“人瑞”是“一名”还是“改名”,在有了“人瑞”名后,“采”是曾用名、旧用名,还是仍用名。这个问题,从金氏自己著述中找证据比较棘手,他似不喜欢以俗名而喜以法名“圣叹”自称,唯在明文从简潇湘八景图册的手书跋语下,钤有白文“金采之印”、朱文“圣叹”二印,写作时间是“崇祯甲申十一月几望”[52],即崇祯十七年(顺治元年)十一月十四日,半年前曾自称“人瑞”;此外,就是在其《葭秋堂诗序》的开篇和结尾,分别自称“同学弟金人瑞顿首”、“弟人瑞”[53]。可见“采”与“人瑞”是并用的。范良(1630—1664)顺治十六年评选《诗苑天声》,在卷首“海内订正诸先生姓氏”中列四百九十六人,第五十八人是“金采圣叹”[54];徐增(1612—?)《九诰堂集》所载“诸名公旧序”和“赠言”,均有金圣叹之作,在“圣叹”之下,分别著录“金采,字若采,又名人瑞”、“金采,字若采,一名人瑞”[55];吴江沈永启(1621—1699)“游同郡金采之门……采异之,故又更其名曰圣说,号曰旋轮,则皆金采所命也。”[56]寓居金陵的周亮工(1612—1672)在康熙初年刊刻的尺牍选集中,或称“金人瑞,字圣叹,一名彩”[57],或干脆以“金彩”列目[58]。长洲徐增是圣叹“非常亲密”的友人[59],吴江沈永启是圣叹“相与潜究性命奥窔”的弟子[60],久居江宁的周亮工于圣叹生前身后刊刻其著述多种[61],根据他们对圣叹名字直接和间接的表述,结合上引文献,可知“金采”是伴随其一生的用名,人瑞是中年后始用名。至于在什么场合下用采,什么场合下用人瑞,何为主,何为从(是否存在着主从,或仅是一个习惯问题?),则不得而知。似乎友人著述多称金采,身后文献多称金人瑞。并非绝对的这一现象究竟说明什么问题,是否“金人瑞”更接近于改回本姓后官方注册之学名,有待研究。

关于金采字号,亦存在两种异说。一,字若采还是若来;二,圣叹是字还是号。有关第一点,《辛丑纪闻》云“原名采,字若采”,《痛史》本《哭庙记略》作“字若来”(嘉庆白鹿山房本同)。“若来”说认同者寡(只有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除外),一九三〇年代陈登原引《痛史》本时就直接写作“若采”。直到《丹午笔记》于一九八五年出版,其中《哭庙异闻》亦云圣叹“字若来”,遂有学者以此为佐证,指出“字也不是‘若采’,而是‘若来’,《哭庙纪略》是对的,《辛丑纪闻》搞错了”[62],后来也有人附和这一提法[63]。从哭庙文献看,《哭庙记略》系统和嘉庆抄本《丹午笔记·哭庙异闻》作“字若来”,《辛丑纪闻》系统和道光抄本《甲申朝事小纪·哭庙纪略》作“字若采”,均有形近生讹的可能,无法据“采”否定“来”或相反,只能从时人的称谓中找证据。除了上引徐增的记载外,另如嘉善李炜(1621—1679[64])顺治初年曾寄诗其师沈起(1612—1682)问候圣叹,有“海内传经金若采,千秋狂士沈苓山”之句[65];顺治十六年临济宗高僧道忞(1596—1674)奉召进京,顺治帝问他是否知道“苏州有个金若寀”[66](此两例亦可间接证明“名采”是伴随圣叹始终的),都说明了是“若采”而非“若来”。

有关第二点,多数学者受康熙时廖燕“更名人瑞,字圣叹”的影响,将之视为字;部分学者认为是号,亦可从乾隆时王应奎《柳南随笔》“圣叹其法号也”找到根据。早在康熙初年,赵时揖《第四才子书·评选杜诗总识》即云:“余问邵悟非(讳然),先生之称‘圣叹’何义?曰:‘先生云,《论语》有两喟然叹曰,在颜渊则为叹圣,在与点则为圣叹。此先生自以为狂也。’”陈洪在引述这段文字之后,对此有很好的辨析:“圣叹以此为号,纯属明志之举,既非与‘人瑞’相配之字,亦非与‘喟’相配之字。后人因疑‘圣叹’与‘人瑞’之不相关,转造出‘名喟’一说,与事实相去更远。金昌为圣叹兄弟兼学友,其字为长文,而号为‘圣瑗’,亦可证‘圣叹’非字。”[67]首次将“圣叹”非字分析得如此明晰!近年来有关研究又有新见,吴正岚女史敏锐地发现:“从金圣叹兼容儒释道三教的学术特征来看,圣叹之号很有可能受到了儒学之外的典籍的启发。”如金圣叹将佛教先哲也尊为“圣人”,比如《圣人千案》称禅宗法师为“圣人”,又如《语录纂》卷一称儒释两家典籍为“一切圣人文字”。故“圣叹”之“圣”,还有可能是佛门之“圣”。并且从《法华经·譬喻品》中,找到一段文字“汝等当知,此三乘法,皆是圣所称叹。……是诸众生脱三界者,悉与诸佛禅定解脱等娱乐之具,皆是一相一种圣所称叹”,认为这可能是“圣叹”之号的另一个来源。因为,“圣所称叹”可直接简略为“圣叹”,比起从《论语》“夫子喟然叹曰”推演出“圣叹”来,“还少一转折”:“金圣叹自幼就研读《法华经》,又好尚天台学,这当是他抽取《法华经》上述文字以自号‘圣叹’的原因”[68]

关于这个问题,笔者有三点补充意见:

其一、要重视金氏本人的说明,他曾在著作中正式署名“金人瑞法名圣叹”[69];其友徐增在《九诰堂集》卷首“诸名公旧序”和“赠言”中两次著录金氏时,亦都是以“圣叹”而非以金圣叹、金采或金人瑞立名(在“赠言”中先后录入“圣叹”“圣文”的诗作,分别在两名下注“金采,字若采,一名人瑞”、“庄严,旧字友鸥,震泽塔寺”)。“法名”指皈依佛教者所特取的名字,又作法号(法记当即法号)、法讳、戒名,即出家僧尼于剃度仪式举行过后或在家居士于皈佛受戒时,由法师授予的名号[70]。圣叹“自幼受得菩萨大戒”[71],说明受戒得名之时甚早。既为师父所授法名,故取义应与佛学教义有关,只是不当为“自号‘圣叹’”或“圣叹以此为号”。圣叹熟谙此道,崇祯九年(1636)四月在吴江叶绍袁家扶乩时,为皈依门下的其亡女叶纨纨、小鸾和亡妇沈宜修授戒,分别赐予“法名智转,法字珠轮”,“名曰‘智断’……字曰‘绝际’”,“法名智顶,法字醯眼”[72]。此种佛教信徒取法名的宗教习俗,在江南一代,不仅盛行于当时,至晚清依然如此。浙江绍兴的鲁迅回忆其早年:

父亲怕我有出息,因此养不大,不到一岁,便领到长庆寺里去,拜了一个和尚为师了……我却由此得到一个法名叫作“长庚”,后来我也偶尔用作笔名。[73]

这段轶事,对于理解和了解“圣叹”之为法名及其得名时间,不无参考价值。有学者认为金氏“成年后改名喟,法名圣叹,为儿子命名雍,字释弓,全都采用《论语》的成句”,以此证明“像他这样的人有意识地反对孔孟之道,那是难以想象的”[74]。在当代学者的论述中,这是笔者仅见的指出“圣叹”是“法名”的记载。可既是法名,必非取义《论语》;且金雍有的字号亦是具有佛教含义的,徐增在撰于顺治九年(1652)的《怀感诗》中,称其为“金十力释弓”[75],赞其是“师子国中金作界,象王家内玉为人”,十力、狮子国、象王均是佛典中词汇。即便是“释弓”,亦可能是“帝释弓”的简称,即虹的佛学名称。圣叹女名法筵,意指佛门法事之坐席,可见圣叹一家与佛教的渊源甚深。

其二、圣叹友人,亦有法名“圣□”者。如圣叹族兄金昌自署“矍斋法记圣瑗”[76]。再如帮助其刊刻金批小说、戏曲和唐诗的“贯华堂”主人,徐增《怀感诗》著录其字号和名便是“韩贯华圣住”,徐增本人则法名圣行[77]。值得注意的是,在《怀感诗》“韩贯华圣住”之后,依次是唱经先生、云在法师圣力、开云法师圣诵、童真法师圣首、庄严法师圣文、解脱法师圣供[78]。唱经即圣叹,以下诸人除了童真外,皆见于《鱼庭闻贯》并多见于《沉吟楼诗选》,都是圣叹与之交流诗艺的苏州诗僧。包括圣叹、徐增在内的八人,很可能是一位高僧所赐法名。韩氏,在金批著述中,或写作“韩贯华嗣昌”[79],此人不仅助刻其书,还参与批评《西厢记》:“居士贯华先生韩住、道树先生王伊。既为同学,法得备书。”(《惊梦》金批)可能此人名住(圣叹亲家韩俊,当为其兄弟行),一名(或字)嗣昌,法名圣住,法号贯华。然据《鱼庭闻贯》首条《答王道树学伊》以及家谱“学伊,行四,字公似,号道树”[80]判断,王伊却非道树之名。此处当是三人为佛门师兄弟,传承辈份的演派字为“圣”,按古人称呼惯例,可省略法名中之共用一字。如木陈道忞,时人一般称为“木陈忞”。也就是说,很可能王学伊法名圣伊。圣叹弟子史尔祉撰《九诰堂甲集后序》,凡四言“叹先生”、两言“我叹师”,虽写于圣叹身后之康熙五年(1666),似不应理解为忌讳株连或尊师避讳,或许只是对法名一般的习惯简称。也就是说,由“韩贯华圣住”判断,假如不是徐增过于尊崇圣叹,对“唱经先生”的规范著录或许就是“金唱经圣叹”:即法号唱经,法名圣叹;“金采,字若采,又名人瑞”,则是其俗名、字。但是,脱略礼法的圣叹,自己却不甚讲究辈分问题,如为弟子沈永启“更其名曰圣说,号曰旋轮”;在降乩时,以泐大师身份出场的他,自称法名智朗(其师法名智),给叶小鸾母女起的法名都是“智”字派。《第五才子书水浒传》第三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中,鲁达出家,长老赐法名智深,圣叹特为批出:“竟与长老作弟兄行。”当是对其日后证果非凡的一种预许。

其三、最初只是具有佛学含义的法名“圣叹”,后来被使用者本人赋予了儒家人格内涵。清初赵时揖所云邵然转述的“先生之称‘圣叹’何义”,现代学术史上,由周作人首次在《谈金圣叹》[附记]二中所征引,这是有关金氏自释“圣叹”含义的最早文献记载,说明圣叹服膺于《论语》所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沐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曾点之志。周作人经过与廖燕《金圣叹先生传》比较后得出结论:“赵晴园生圣叹同时,所言当较可信,廖柴舟著传中说及《古诗十九首》与圣叹释义,盖即取诸此也。”[81]洵为确论。廖燕为广东曲江人,至康熙三十五年(1696)始至吴门[82],其时圣叹友人多已凋零谢世;廖“传”跋语亦云“予过吴门,访先生故居而莫知其处”,所记诸事,当主要从“读先生所评诸书”及闾里传闻而来。近人征引廖氏《金圣叹先生传》,多是根据民国闵尔昌编《碑传集补》卷四四所收者,编者已将原传跋语略去,因此使用者均未注意到廖氏来吴,已是圣叹死后三十五年之事了。故对其所云圣叹事迹,实有重新逐一衡估史实可靠性的必要,然后才能决定取舍。其撰金圣叹传,文字多袭赵时揖《贯华堂评选杜诗》。如廖云圣叹“虽罹惨祸,而非其罪,君子伤之。而说者谓文章妙秘,即天地妙秘,一旦发泄无馀,不无犯鬼神所忌”[83],所谓“说者”云云,就是对赵氏序言“夫泄文章之秘,岂诚造物所忌耶”[84]的暗引和生发。时揖字声伯,号晴园,杭州人,与李渔有交往,康熙二十一年(1682)任大理寺司务[85]。金批杜诗由其首次选刊,自序云“今岁客游吴门,询其故友,从邵悟非、兰雪昆季暨金长文诸公处,搜求遗稿”[86],可见其消息来源的可靠性。即圣叹可能自青少年得法名圣叹后,随着人生思想的变化,中年后赋予此佛教法名以儒家人格的某些认同。这种对“吾与点也”(《论语·先进》)的肯定,体现出“一种人生道路的选择,一种人生价值的认同”,既有“洒落疏狂”[87]的一面,亦包含着自甘清贫而闲适的享受自然、淡泊名利的人生态度,实乃以洒脱随性的处世方式和忘世自乐的生命态度,代替了对功名事业的兢兢业业和富贵利禄的孜孜矻矻。这种人生志向或境界,一定不是在顶张人瑞名应试时所具备,恐怕是其遭遇坎壈、生活窘迫的晚年所生发出的理解。甚至在鼎革之际以“涅槃学人圣叹”为邵弥画卷题跋落款时,可能还没有对曾点之志的认同,那年圣叹三十七岁。

三 唱经堂与贯华堂

与金圣叹关系至密的室名斋号有两个:唱经堂与贯华堂。在现当代的金圣叹小传中,记载其号唱经、室号唱经堂的学者不是太多,最早是隋树森说“唱经是他的堂号”[88],当代有查洪德、李军指出圣叹“喜学佛,书斋名唱经堂,人称唱经先生”[89]。在圣叹生前身后,世人或称之为“唱经子”[90](“子”系尊称),或称为“唱经先生”[91]、“唱经主人”[92];或简称为“唱经”,如族兄金昌仅在《唱经堂杜诗解》正文评语中就提及“唱经”六七次。此外,刘献廷因为曾读明乌程潘基庆“会解”本《南华经集注》,“后游吴门,见金圣叹先生所定本,亦依此序而删去《让王》、《渔父》、《盗跖》、《说剑》四篇,而置《天下篇》于后”,遂问圣叹之子金雍是否见过“潘本”,金雍答曰:“唱经堂藏此本,今籍没入官矣。”[93]今存清抄本《沉吟楼诗选》,附一圣叹著述书目,共载所著“外书”十三种(包括“第一”至“第六”才子书)、“内书”二十一种(包括易学、佛道之书),数目之丰、记录之细,非知其创作内情者不能办。而就是这份书目,却被总题为《唱经堂遗书目录》[94];换句话说,在此目编纂者眼里,无论第几才子书都应冠之以唱经堂。其资料来源,或系辑者沈重熙(圣叹女婿)据金昌刻《杜诗解》卷首《才子书小引》末附《唱经堂内书外书总目》增补,或系选者刘献廷得自圣叹子金雍,或系沈氏子得自圣叹女法筵[95],可信度极高。从这些记载看,“唱经”及其相关名称,是圣叹的别号和斋名,是毫无疑问的事。

至于贯华堂,作为首篇金圣叹传记的作者,清初廖燕云圣叹“于所居贯华堂设高座,召徒讲经……鼎革后,绝意仕进……除朋从谈笑外,惟兀坐贯华堂中,读书著述为务”[96],对后世影响甚大。如徐朔方先生便据此认为“圣叹所居名贯华堂,廖燕记之于身后,圣叹季女《悼二侄女》诗亦云‘贯华堂畔长青苔’,无可怀疑。圣叹有诗《贯华(韩住)先生病寓寒斋,予亦苦痁不已》,不得据此否定贯华堂为其斋名也。”[97]对此,笔者认为其有关“贯华堂乃金圣叹斋名的辨析,于理欠顺,于事有疑”,曾撰文商榷[98],并于发表前寄徐先生请教,得其热情鼓励。十馀年来,笔者对此问题继续有所思考,现综合新知、扬弃旧文,重加考论,阐释如下。惜先生已归道山,无以赐教了。

徐著所论,就理而言,本来圣叹自述应该更可信,却说不得以此为据;廖燕自云“予于丙子岁来吴”[99],即康熙三十五年(1696)始至吴门,“访先生故居而莫知其处”,所知之圣叹,多自“读先生所评诸书”得来(如上引对“圣叹”何义的解释,当得自赵时揖辑《贯华堂评选杜诗》),却言无可怀疑,故难免给人以于理欠顺之感。邓之诚先生早就指出:“燕尝至吴门,访人瑞故居,莫知其处。盖去人瑞之没已久,不能详其事,故误谓人瑞于所居贯华堂设高座,召徒讲经。”[100]就事而言,有两种事实,一种是今存《第五才子书水浒传》、《第六才子书西厢记》、《选批唐才子诗》最早刊本,版心皆镌“贯华堂”,甚至书名亦冠此三字;稍晚的著述亦有著录其撰《贯华堂集》[101]或“字贯华”[102]者;尤其是圣叹死后,钱塘赵时揖从其“故友”金昌等人处“搜求遗稿”[103]编成的“评选杜诗”和金昌辑刊的“才子书汇稿”,均冠以“贯华堂”。另一种事实,则是金氏自己还曾多次提及友人“贯华先生”,如《第六才子书·惊梦》批语“知圣叹此解者……居士贯华先生韩住、道树先生王伊,既为同学,法得备书也”,其诗另有《病中承贯华先生遗旨酒、糟鱼各一器寄谢》,或称其为“韩贯华”[104]。故陈登原一九三〇年代就指出:“韩贯华名住,字嗣昌,贯华其法号也。初刻本七十回《水浒传》,版心有贯华堂字样,世以为贯华堂主人,即金圣叹,实误。乾隆《苏州府志》卷七十六《艺文》类,有云:‘金彩《贯华堂集》,无卷数,吴县人。’实即相沿所误。”[105]此后,分别有邓之诚云“贯华乃韩氏堂名”和黄霖先生云“贯华,系金人瑞的好友韩住字贯华的堂号”[106]

故仅就上举两方面的事实,实难判定贯华堂为何人斋名。然而就逻辑而言,我们不能简单地只是根据圣叹“自有唱经堂”[107]包括“遗书目录”是如何冠名[108],来判断其非“贯华堂”主人。因为圣叹是可以既有“唱经堂”又有“贯华堂”的,犹如不能据“唱经堂”而否认“沉吟楼”一样[109],古人即便只有数间陋室,亦可一室一号,此无关乎贫富。同样,亦不能根据韩住号“贯华”,来认定其斋名就一定是“贯华堂”,钱谦益号牧斋,也没有个“牧斋堂”啊。徐朔方说“不得据此否定贯华堂为其斋名”,不无道理。要说明这个问题,需找到更加有力的例证。

例一,本人的视角。《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序三自言“吾既喜读《水浒》,十二岁便得贯华堂所藏古本,吾日夜手抄,谬自评释,历四五六七八月,而其事方竣,即今此本是已”。十二岁用时五月评《水浒》,真实性此处无意置喙,只是想说某某堂“所藏”,似非自家所有之口吻;“日夜手抄”,似非自家所有之行为。对此早有贤者高论在前,陈登原即以此为据,认为:“知贯华堂必非圣叹之书斋。不然,何至于云‘便得’?又何至于‘日夜手抄’?‘日夜手抄’云云,意者,假韩住家书,故竭全力以赴之乎。”[110]

例二,友人的视角。顺治十七年(1660)二月,聂先欲请徐增介绍去拜见圣叹。徐遂回忆起遇见圣叹的两次经历:“至甲申春,同圣默见圣叹于慧庆寺西房,听其说法,快如利刃,转如风轮,泻如悬河,尚惴惴焉心神恍惚,若魔之中人也。又五年戊子,再同圣默见圣叹于贯华堂,而始信圣叹之非魔也,不禁齿颊津津向诸君子辨其非魔。”聂先遂问究竟可以“在何处见(圣叹)?”徐增答道:“不在唱经堂见,(就)在三千大千世界中见。……圣叹既无一处不现身,则无一处不可见。”[111]结合其曾对王学伊说“弟不到唱经堂十年矣,茫茫大海,未知适从,敢请道树明以教我两日,买得《第六才子书》,寝食与俱”[112],可见唱经堂乃圣叹家居之所,而慧庆寺与贯华堂,则是其出门讲经、讲学时常去之处,属于“三千大千世界”。慧庆寺,在苏州城西阊门外五里地,是去虎丘必经之地;而贯华堂,则应与在同一篇《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中所说的“贯华、道树去见,圣叹即现身为贯华、道树”之韩贯华有关。

例三,家人的视角。圣叹有一子三女,子为金雍,季女名法筵。故法筵所撰《悼二侄女》诗,所悼者必为金雍次女(侄女指兄弟之女)。其诗曰:“贯华堂畔长青苔,寂守孀闺扃不开。梁燕旧时曾作伴,不胜哀怨一飞来。”[113]金雍生于崇祯五年(1632),顺治十八年(1661)七月圣叹遇害,“妻子家产籍没入官”[114]。发配流边时,独子金雍始二十九岁,已有两女,自在情理之中。问题是,如果年稍长而又未至及笄之龄,则须与其父一起被押送至流放地,荒凉之宁古塔无所谓“贯华堂畔”;但假如次女其时尚幼(完全可能),按照规定“凡子女之抱持者不解”[115],则可幸免押解,故其长成后,仍可嫁在苏州。其“寂守”之“孀闺”,按常理应是夫家居所,故邓之诚云此人“为人瑞孙女之适韩者”[116];但韩氏是其外家(《鱼庭闻贯》第二十六条为《答内父韩孙鹤俊》[117],即韩俊乃金雍岳父,与韩住当为兄弟行——取名皆以“亻”为傍),固然母系近亲结婚在古时很常见,然金二小姐亦有非嫁韩家的可能。据当时情境猜想,或许是在家难发生后,苏州城内的金家房产已荡然无存,年幼的二小姐被托付给韩俊。其成人后,外祖父为其择嫁,不幸丈夫早逝,因种种原因夫家难居,只得退居韩家。至于“贯华堂”,可能是韩氏兄弟共有之堂号(如未分爨,此为常见现象),悼诗中“长青苔”“扃不开”始有可能。就已知文献来看,不知此种解释于情于理,是否可以差强人意。只是可以肯定,金雍之女无论是否嫁给韩家,守寡后孀居之贯华堂,绝非房屋家产早已充公的金氏之屋。

除了以上三个视角外,其遗书刊刻的蛛丝马迹亦不能放过。《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清初刻本”[118]之《唱经堂才子书》,记载五家收藏。其中人民大学图书馆查无此书[119],江西铅山县文化馆藏书待查,其馀各种包括南京图书馆藏《贯华堂汇稿》,扉页均是:横书“新镌”两个大字,下为三栏,右栏为“吴门同学诸子编次”,中栏即书名为“贯华堂才子书汇稿”,左栏为四行小字:

一刻杜诗解 一刻古诗解 一刻左传释 一刻释小雅

一刻释孟子 一刻欧阳永叔词 一刻通宗易论 一刻圣人千案

一刻语录纂 一刻随手通

一刻唱经堂诗稿 外文集 嗣刻 读易堂藏板

卷首为《叙第四才子书》和《才子书小引》,次为《唱经堂总目》,分别为《外书总目》九种、《内书总目》十三种。书目后有征稿启事:“同学有得遗稿者,乞尽录篇目,寄学易堂,以便征刻。”当为金昌所撰。卷首的一叙、一引,均出自圣叹族兄金昌之手。正文收书十种附一种,共十五卷,依次为“圣叹外书”六种附一种:《杜诗解》四卷附《沉吟楼借杜诗》一卷,《古诗解》、《左传释》、《释小雅》、《释孟子四章》、《批欧阳永叔词十二首》各一卷;“圣叹内书”三种:《通宗易论》、《圣人千案》各一卷,《语录纂》二卷;“圣叹杂篇”一种:《随手通》一卷。[120]所有的书名(除了《借杜诗》)在正文大题中,均冠以“唱经堂”三字!故从《中国丛书综录》以来的对该书的著录[121],都是出自今人的理解而非原貌的反映。问题是:为何实质上应是“唱经堂才子书汇稿”的这部丛书,要在扉页上冠以“贯华堂才子书汇稿”的总名呢?金昌为这部书撰写的总序《才子书小引》曾交代刊刻缘起:“间尝窃请唱经,‘何不刻而行之?’哑然应曰:‘吾贫无财。’”而金昌又怕“万一其书亦因以一夜散去,则是不见者终于不得见也……夫人生世上,不见唱经书,即为不见如上诸书矣,能不痛哉?能不痛哉!”遂于“兹暮春之月夕,仆以试事北发,辱同人饯之水涯,夜深偶语及此,皆慷慨欷歔,若不胜情。仆曰:‘岂有意乎?’皆举手曰:‘敬诺!’因遂呼笔识之如左。仆既竟去,殊未知诸子将何以为之所也。”从“识之如左”分析,原文是有一份“同人”“诸子”名单的,当是在付印时被删去。看来,此部丛书乃圣叹之“吴门同学诸子编次”并醵金付梓,其中当由金昌负主要的编辑之务,韩贯华一如既往地任主要的刊刻之责。所以,才会各子目均冠以“唱经堂”三字而扉页题作“贯华堂才子书汇稿”。

说到这里,不能回避一条材料:《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卷二为《鱼庭闻贯》,乃金雍所辑其父致友人讨论唐诗的信札。在开篇题记中金雍说明,在“寒家壁间柱上,有浮贴纸条,或竟实署柱壁,其有说律体者,又得数十馀条”。细检其书,得自“唱经堂”东、西柱或东壁者,有第五、十九、四十三、五十九、七十八条等五段,而得自“贯华堂东柱”者,仅第三十五条“人本无心作诗,诗来逼人作耳”两句。固然以数量多寡来判断“何为‘寒家’斋号,似已呼之欲出了”[122]略嫌草率,即便仅一条亦可得自自家堂柱啊。可是,我们不能无视以上种种迹象,仅据此一则,便认为贯华堂是金家之堂。因为,毕竟金雍“寒家壁间柱上”云云,只是在总体上交代《鱼庭闻贯》所辑一百馀条其父论唐诗的来源之一,而非讨论“贯华堂”的归属。考虑到此百馀条中还包括圣叹与亲家韩俊的书信,而称呼皆以金雍口气拟之,金雍即便视韩氏“贯华堂”为“寒家”,不为大过;而且《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与韩贯华又有着密切关系,收入与之长函两封,且极可能得其资助始能出版,阑入一条得自“贯华堂东柱”者,亦属自然。那么,圣叹批诗之心得为何会贴在韩家堂柱上呢?这牵涉到两个问题,一是圣叹的批书方式。其“性疏宕,好闲暇”,评点诸书并非正襟危坐于自家书桌前苦思冥想之产物,而是随时随地“兴至评书,奋笔如风”[123],故“每于亲友家,素所往还、酒食游戏者,辄置一部,以便批阅”[124],随手将灵感来临时的笔记纸条贴于友人之堂纯属自然之事;应该说,除了自家唱经堂外,挚友韩氏贯华堂可能是其最为常居的批书之所。这就带出来了第二个问题:金家与韩家的距离。金诗《病中见诸女玩月,便呼推窗一望,有怀贯华》后两句云“今夜一庭如积水,关窗塞户两衰翁”,说的是自己与韩住的邻居关系;另外在《孙鹤生日试作长歌赠之》中,叙及与金雍岳父韩俊“鸡飞相及为德邻”的亲密之景:“四海兄弟在何处,一巷来往无人嗔。”可见金、韩两家同居一巷、相距甚近,且为通家之好、姻娅之亲,所以贯华堂应是圣叹“素所往还”之最频繁、金雍收集批语最便利的处所。民国蔡冠洛即云其“常踞贯华堂上讲解经义”[125],“常踞”比之廖燕“所居”,措辞准确得多。

另外一类史料亦不可视而不见:这就是《赖古堂尺牍新钞》初集卷五“金人瑞”小传“字圣叹,一名彩,吴县人,《贯华堂集》”和《赖古堂尺牍新钞二选藏弆集》卷三“金彩”小传“字贯华,吴县人”。两书一刻于圣叹死后的次年(康熙元年),一刻于康熙六年(1667)。此两部书均由清初著名文人周亮工(1612—1672)主持刊刻,此人与圣叹渊源颇深,在圣叹在世时,就刊行过友人王仕云“评论”金批《第五才子书》,在康熙二年又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刊刻圣叹遗书《天下才子必读书》[126],并“不远数百里驰书”[127]向圣叹挚友徐增求序。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认为在《尺牍新钞》中对圣叹的一切介绍都是准确无误的:至少名“彩”就是“采”之误,至少“字”圣叹就不够准确(金氏自称“法名圣叹”[128]),“字贯华”亦从不见他人称述,故其云《贯华堂集》并不可信。那么为何在对圣叹的介绍中出现如此随意的现象呢?《尺牍新钞》均由亮工子侄周在浚、在梁、在延抄录,分别大约收入二百三十和二七九人,难免在小传方面凭印象为之而产生粗疏讹误,如周亮工与之相交十多年的嵇永仁(1637—1676)[129],在康熙元年刻本《尺牍新钞》和康熙六年刻本《藏弆集》的卷二中,先后被写作“吴门人”、“江南吴县人”,而实情是“祖居虞山(常熟),父中书君以官居金陵,(永仁)先生尝游梁溪(无锡),乐其山水,家焉”[130],籍贯与苏州何尝有关系?故我们既不能据《尺牍新钞》判断著录者对被著录者毫无了解,亦不能据彼此交往的实迹认为所著录的一切皆翔实可靠。

至于“西泠赵声伯重订”金批“评选杜诗”二卷冠以“贯华堂”,则未必是出于对堂号归属的认同,极可能依据的是“贯华堂”刻第五、第六才子书和唐才子诗的惯性,毕竟“唱经堂”在出版界和读书界还是一个很生疏的名号,尤其是在苏州以外的地方;版心下署“贯华堂真本”,未必真的得自贯华堂,以“真本”相号召,显示出刊刻者对招徕读者的市场性的关注(金昌辑刊“才子书汇稿”糅合“贯华堂”和“唱经堂”,或许也不无兼顾市场和存真的考虑)。同样是刊刻于圣叹死后的《天下才子必读书》,并有徐增撰于康熙二年(1663)之序,因出自金陵著名书商周亮工及其长子周在浚,故全书无一处可见“贯华堂”三字,更不要说加在书名之上了。仅此一条,似可说明“贯华堂”乃是一个与刊刻者有关的字号,与著述者金圣叹没有直接关系。

四 喟与麟振(徵)疑伪

就圣叹“名喟”的说法而言,给予现当代学者影响较大的晚清以来的文献,当为邱炜萲《菽园赘谈》和一九一八年石印本《才子尺牍》(署名尤侗撰序)卷首之《金圣叹先生小传》。《才子尺牍》全名《金圣叹陈眉公尺牍》,书中内容为实用书信文体分类样本,绝非金圣叹著作。民国新修地方志,已云“十八人祠在阳山,祀清初哭庙案金喟等”[131],可见影响之大。最早对圣叹名喟予以否定的,是陈登原。他分别从文献和意思两个方面进行分析:“《辛丑纪闻》页十一云:‘金圣叹名喟,又名人瑞。’但他书无言圣叹名喟者。想以‘圣叹’,而联想于其名‘喟’也。”并进而猜测“非关其原名为喟,因生圣叹之号;殆先有圣叹之号,而后有喟名者欤”[132]。建国后,他将《金圣叹传》压缩成三页纸的短文时,可能是认为“他书无言”不确,又补充了“尤侗《金圣叹传》:‘先生生于绝续之际,原名喟,字若采。相传先生之父供孔子像,忽闻像上起喟叹,而先生适生。因命名曰圣叹云。’”并注出处为“《才子尺牍》卷首”。然在按语中,只是针对“圣叹姓张”予以批评,笼统地说“《纪闻》之说,自无足据”[133],并未对“名喟”说明确否定,较之原著,观点反而模糊了。但是当代多数学者并不采纳他的意见,如何满子先生依然认为“以圣人自拟,就是他自名喟,字圣叹的原因”[134],赵景深(1902—1985)先生并因此而发挥:“自名喟,字圣叹,是自比圣人,俨然以当代孔子自居”[135],黄霖先生自《沉吟楼诗选》“出版说明”之后的各种著述也坚持“名喟”说。

对此,陈洪先生是唯一提出异议者,也是对自己“又因圣叹之号,转生出别名为‘喟’(取《论语》中孔圣‘喟然而叹’语意)”[136]旧有观点的修正。他归纳前人的意见为两点:有无“金喟”之名;如果有,是“初名”还是最后一次的改定名。继而辨析了《辛丑纪闻》、《才子尺牍》与《清代七百名人传》“均为清末民初之作”,故认为“金喟”说的问世不早于晚清,“至于清中叶以前,特别是金氏亲朋友好的著述中,从无‘金喟’之说。因而,金圣叹并无‘喟’之一名,自然也就不存在‘喟’为本名还是最后定名的问题了”[137]。陈洪以金喟不见于亲朋友好之相称,来判断其伪,甚为合理;认定《才子尺牍》是“托名无疑”的伪书,亦极正确。然云该书有“所谓尤侗的《金圣叹传》”则不确,是沿袭陈登原《金圣叹》的提法。卷首的《金圣叹先生小传》是没有署名的,当为该书民国出版者所撰。陈登原所引篇名、作者皆有误,文字亦非小传原文,原不足据。故引《艮斋杂说》对圣叹的诋抑以证所谓“尤传”实不足据云云,不是太有必要。二〇〇九年新版《辞海》增加了“又名喟”三字,说明这个问题尚需再论。

在陈洪所征引、辨析的三例中,后两例均为民国读物,无足重轻,唯有光绪《辛丑纪闻》一家来源较早,且是哭庙文献中唯一云“金圣叹,名喟,又名人瑞”者。晚清率先附和此说的邱炜萲,所据就是《辛丑》。固然“名喟”这两个字的确不是哭庙文献原本就有的,但也并非光绪时刊行者所添加,自有根据。在上海毛祥麟(1812—1883)《墨馀录》中,已云“金喟,字圣叹”了[138]。这篇题名就是《金喟》的六百字短文,其所记内容不出光绪时始刊行的《辛丑纪闻》和《哭庙记略》,堪称此类文献的压缩改写版。然细究其具体文字,似乎出自《辛丑》,例证有三。

其一,云圣叹“初补博士弟子员,以岁试文怪诞被黜,明年科试,易名人瑞,就童子试”,可见所据为“庠姓张……少补博士弟子员,后以岁试之文怪诞不经,黜革。来年科试,顶金人瑞名,就童子试。”只是因为毛祥麟看出“庠姓张……顶金人瑞名”的矛盾,索性回避了张姓、金姓的提法。

其二,“旋有教授程邑,参任令六款,而金人瑞‘十弗见’之讪,又阴指抚臣”,“金人瑞‘十弗见’之讪”一句,事见《辛丑》,文字作“金人瑞因有‘十弗见’之笑焉”,“记录了金圣叹对任维初这个贪官酷吏的轻蔑和嘲笑,竟为《哭庙纪略》所无”[139]

其三,此案判决是“拟不分首从斩决,妻子财产入官,于是同时死者一十八人,为倪用宾、沈玥、顾伟业、张韩、来献琪、丁观生、朱时若、朱章培、周江、姚刚、徐玠、叶琪、薛尔张、丁子伟、金人瑞、王仲儒、唐尧治、冯郅也”,十八人姓名顺序与《辛丑》相同,而《哭庙》“姚刚”在“薛尔张”之后。

由此三点可以判断,此文云圣叹名喟,当是毛祥麟照抄所见之《辛丑纪闻》的结果,而非其擅自添改。从《墨馀录》“同治庚午仲春上海对山毛祥麟”自序的内容分析,同治九年(1870)已成书,可见那时已流传有记载着“名喟,又名人瑞,庠姓张……顶金人瑞名,就童子试”的《辛丑》了。

在《墨馀录》之前,仍有圣叹“名喟”的记载。王利器(1911—1998)先生辑录《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便录有出处为周思仁《欲海回狂》的有关文字:

金圣叹(姑苏盛传)

江南金圣叹者,名喟。博学好奇,才思颖敏。自谓世人无出其右。多著淫书以发其英华。所评《西厢》、《水浒》等,极秽亵处,往往摭拾佛经。人服其才,遍传天下。又著《法华百问》,以己见妄测深经,误天下耳目。顺治辛丑,忽因他事系狱,竟论弃市。[140]

周思仁(1656—1739),一名梦颜,字安士,苏州昆山人。生平以利济为怀,所著劝善书有《安士全书》四种传世,《欲海回狂》为其中第二种。卷首有“康熙壬戌十有一月既望姑苏顾萼青林氏题”,可知是书写于本年秋。乾隆彭绍升(1740—1796)撰《周安士传》,阐释其“博通经藏,深信因果”的言行,便主要依据其《欲海回狂》和《万善先资》行文[141]。但是,“金圣叹者,名喟”六字是否出自其手,尚属疑问。该书原刻本未见,王利器所据本不详,笔者所知最早者为同治四年(1865)问世的“江都映垣熊兆奎重刻”本(扉页背面署“同治三年夏月邗江熊氏重刻”,康熙原序后有“同治四年菩萨戒妙空子郑澄德拜序”[142])。此本在上引一段后,另行有“原本作‘荆某’,讳之也。今则久远矣,特为订正”的说明。从“今则久远”固然可以推测改去荆某、直书名讳是同治年间事,可是在原文中,“金圣叹者,名喟”究竟是“荆某名喟”,还是仅为“荆某”二字呢?在道光年间问世的善书《桂宫梯》中,有如下一段:

江南荆某,博古嗜奇,才思英敏,自谓世无出其右者。多著淫书,以快其议论,所评《西厢》等书,极秽亵处,往往摭引佛经。顺治辛丑,以邪说系狱,受刑极隆,子孙为丐。[143]

《桂宫梯》为江西人徐谦撰,序文作于道光四年(1824),刻于道光十八年。此则,由编者辑自《祥云集》,较之上引同治版,在某些字句上却可能更接近《欲海回狂》的原貌。周思仁该书卷一首为《法戒录》,专讲“色欲”之害,共“因果二则,一法一戒”,可取法者为“冒嵩少”(如皋冒起宗,冒襄父)先进事迹,标注“出《冒宪副纪事》”;可戒者原本当作“荆某”,标注来源为“姑苏盛传”。而《水浒》并无“极秽亵处往往摭拾佛经”的现象,故不涉及者反近原本。且《欲海回狂》写于哭庙案后二十一年,圣叹后人尚在,如果的确“名喟”,反而未必直书。所以,笔者同意陈洪的“金喟”问世不早于晚清的观点,只是具体化为同治初年。圣叹已逝世二百年,始冒出“名喟”之说,当然不可信。

相比较“名喟”说是由“圣叹”臆断出“喟然而叹”的名、字联想的生成之迹,有关金氏之名的又一说法“麟振”的出现,就十分蹊跷了。学术史上首次将这两个字与金圣叹联系在一起的,是周采泉先生对《唱经堂杜诗解》的解题:“人瑞,一名喟,一名振麟,字圣叹,别署贯华主人。曾冒名张彩应童子试……”[144]从其相信名喟、别号贯华和冒张彩名等,此小传的学术水准一般,加之没有交代“名振麟”的出处,研究金圣叹者无人注意。可是,此说并非空穴来风,早在一九六〇年代万曼(1903—1971)先生就指出“《八千卷楼书目》著录的还有金麟振《唱经堂杜诗解》四卷”[145]。只是研究金圣叹者没有关注杜诗学的研究成果,而周采泉著作中将“金振麟”与金圣叹联系起来又没有引起杜诗学者的注意,因此梳理清代杜诗学时,仍有“金麟振《唱经堂杜诗解》四卷”之说[146],而有关金圣叹的专题研究中,从未有提及“名振麟”或“麟振”者。据万曼提供的线索,在民国排印本《八千卷楼书目》中,可发现多处有关著录:

《释小雅》一卷,国朝金麟徵撰,《汇解》本;

《左传释》一卷,国朝金麟振撰,《汇解》本——卷二经部;

《释孟子》一卷,国朝金麟徵撰,《汇解》本——卷三经部;

《唱经堂杜诗解》四卷附《古诗解》一卷,国朝金麟振撰,原刊本——卷十五集部;

《沉吟楼借杜诗》一卷,国朝金麟振撰,《汇解》本——卷十七集部。[147]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几种书均出自金圣叹之手,见《贯华堂才子书汇稿》(一名《唱经堂才子书汇稿》)。《八千卷楼书目》二十卷,是晚清钱塘著名藏书家丁申、丁丙兄弟所藏普本图书目录,由丁丙及子立中编纂,藏书则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整体售予江南国学图书馆。所谓“汇解”,该馆书目有著录:“《贯华堂汇稿八种十二卷》清长洲金人瑞。原刊本。善乙。五册”[148],列于“丛部·独撰类·清迄见(现)代之属”,故没有单出各子目。

该书现藏南京图书馆,善本书号为132627。每册封面墨笔手书题作“贯华堂汇解一册”、“贯华堂汇解二册”……;在各册书根部位,分别有楷书“一贯华堂汇稿、唱经堂杜诗解”、“二唱经堂杜诗解”、“三唱经堂杜诗解”、“四唱经堂杜诗解、古诗解、左传释”、“五止唱经堂释小雅、释孟子、欧阳永叔词、沉吟楼借杜诗、通宗易论、圣人千案”等。第一册正文前依次是“贯华堂才子书汇稿”扉页、金昌两篇序引、唱经堂外、内书目录,与常见的清初刻本《贯华堂才子书汇稿》无异,只是全书缺少《语录纂》、《随手通》两种。笔者在较长的时间内,都认为此本乃才子书汇稿的最早刻本,理由是:在形式上其书根颇似原刻所有,“五止”说明原刻只收此八种。但是在二〇〇八年十月的一次阅读中,意外地注意到其扉页被抠掉了左栏第三行(以前仅仅认为是正常的残破),对照他本,其文字是“一刻语录纂 一刻随手通”十字,而这两种恰恰是原刻本之最后作品并为此本所缺者。忽然悟出:此书乃书贾作伪而成!某人得到一部清初原刻《贯华堂才子书汇稿》,仅缺最后两种,为卖善价,遂做如下处理:1.抠去扉页有关书名;2.将原为《杜诗解》附录的《沉吟楼借杜诗》移至《唱经堂批欧阳永叔词》之后;3.重新装订,在各册封面上杜撰书名“贯华堂汇解”,在书根处楷书题写各子目。最后一招最具迷惑性(至少对于笔者来说),第一招(笔者在叙述时列为第一,书贾在作伪时却可能是最后的举动)却恰恰暴露了主观造假的马脚。《八千卷楼书目》的作者根据封面将此部丛书略称为“汇解”可以理解,但是将各卷大题下均标有“圣叹外书”并无一处提及“麟振(徵)”的金氏评点著述,著录为“金麟振(徵)撰”,同时又将《西域风俗记》和《唐才子诗甲集》,均正常地著录为“国朝金人瑞撰”[149],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莫非八千卷楼主人当初在收入“汇解”时,作伪的书商就是如此相告的?“汇解”既为伪名,依附而生的金麟振(徵)便值得怀疑;且一作“振”,一作“徵”,又非形近而讹,音也存在韵母的不同,显示出书写时的随意;加之时代晚出,毫无史料参证,金圣叹“一名麟振”的说法难以成立。定稿并出版于一九三〇年代的《清续文献通考》,作者刘锦藻(1862—1934)将《释孟子》亦著录为“金麟徵撰”,然在《西域风俗记》“金人瑞撰”后,记其“字圣叹,江苏吴县人,诸生”等[150]。按照该书体例,人名后皆有小传,光秃秃的“金麟徵撰”四字,当是据先行问世的《八千卷楼书目》而来(包括“西域”是“西城”之误),是以讹传讹的产物,不足为佐证。

五 籍贯“吴县”说献疑

古人在籍贯方面与今人无甚差别,这与字号繁多的文化现象不一样。犹同今人有祖居、寓居、祖籍、学籍地一样,古人的籍贯亦会因为相同原因而造成著录的歧异。金圣叹籍贯异说的产生,与祖居、迁居无关,却受制于圣叹庠生学籍由长洲而改吴县,且吴县、长洲皆为苏州城的附郭县[151]等历史文化因素。以下试予辨析。

(一)籍贯三种说法

金圣叹的籍贯,是一个复杂而有趣的问题,历来说法纷纭,主要有三种:吴县、长洲和苏州。其中尤以吴县说占主流,常被学者引用的史料主要有:

金人瑞,字圣叹,一名彩,吴县人,《贯华堂集》。——周亮工《赖古堂尺牍新钞》卷五

金彩,字贯华,吴县人。——周亮工《赖古堂尺牍新钞二选藏弆集》卷三

先生金姓,采名,若采字,吴县诸生也。——廖燕《二十七松堂文集》卷十四《金圣叹先生传》

金人瑞,字若采,江南吴县人。诸生。——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卷六

金彩,《贯华堂集》(吴县)。——[乾隆]《苏州府志》卷七六《艺文二》

由于这些文献的权威性,使得吴县说一直占有主导地位,如建国以来的各版《辞海》和《中国大百科全书》均持此说。

至于长洲说,在古代较少直接的史料。唯有道光年间张穆(1805—1849)撰《阎潜丘先生年谱》引《行述》,云阎若璩顺治十五年(1658)“以病尝就医镇江……长洲金圣叹闻而访焉”[152]。至现代,谭正璧先生是较早在工具书中主张是“江苏长洲人”[153]的学者,陈登原先生首先征引乾隆吴翌凤《东斋脞语》“金圣叹居憩桥巷”等记载,指出圣叹家在长洲[154]。稍后蔡冠洛亦云“金人瑞,长洲人”[155]。建国后较有影响的两家,一是黄霖先生撰影印本《沉吟楼诗选》“出版说明”,一是陈洪先生撰《金圣叹传论》,均持此说:

人瑞原名采,字若采,又名喟,号圣叹,庠姓张,长洲(今苏州吴县人)。[156]

金圣叹是苏州府长洲县人氏,家居憩桥巷。[157]

陈洪并出注说明“据《吴县志》,憩桥巷‘兼隶长洲县’,故金圣叹事迹载于《吴县志》”,可见思路与陈登原一致。只是没有说明为何“兼隶长洲县”即亦同时“兼隶”吴县而遂认定为长洲人。唯严云受先生《金圣叹事迹系年》虽持长洲说,但对史料的具体理解却有不同。其理由主要有两点:一是认为《哭庙记略》载“金圣叹,长洲人”,该书“成书时间距金氏较近,记载较可靠。如别无更有力的证据,难以否定《记略》中金氏为长洲人之记载”;二是认为金氏“原居长洲乡村,后迁居苏州西城,该区属吴县”,其根据是吴翌凤《东斋脞语》“金圣叹居憩桥巷”,认为“此地在苏州西城,乃是金氏中年以后之住址。其出生与早年生活地应在长洲乡村”[158]。只是在通行本《哭庙记略》甚至现存哭庙文献中并无圣叹籍贯的明确记载,而憩桥巷在苏州西城之说亦不够确切,由此而生的长洲说不够有力。

在吴县说占据主流地位的同时,亦有泛指金圣叹为苏州人者。康熙中期,松江华亭孙辑《皇清诗选》,于卷首“姓氏”著录“金人瑞,圣叹,苏州,《贯华堂集》”,卷十八收入《燕子来舟中》,署作者为“金人瑞,圣叹,江南苏州人”[159];康熙后期吴江周廷谔《吴江诗粹》收金法筵诗,云其为“吴趋采之幼女”[160],雍正五年(1727)吴江李重华撰《沉吟楼诗选》序,云“吴趋金先生”[161],吴趋即吴门,代指苏州。此处的“苏州”,不是指作为行政区划的苏州府,而是自然地理区域,类似今苏州市区。针对一九八一年新版十六卷本《鲁迅全集》有关金圣叹的注释,或言长洲人(一处),或言吴县人(四处),张国光先生撰文指出:“金圣叹本是苏州城市居民,当时吴县、长洲各方分管苏州城之半,故金圣叹实为今之苏州市人,似不应注云‘今江苏吴县人’。”[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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