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忠贞不渝 马娅和维尔 1999年—2009年

维系婚姻的秘密:一个美国记者在印度的十年追访 作者:伊丽莎白·弗洛克(Elizabeth Flock) 著


忠贞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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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娅和维尔
1999年—2009年

幸福的秘诀不是做自己喜欢的事,而是喜欢自己做的事。

“春天,她的身姿曼妙如报春花,罗达游走林间,四处寻觅奎师那;爱情让她心旌摇曳,迷乱不能自拔……”

——贾亚德瓦(Jayadeva)[1],《牧羊女之歌》(The Gita Govinda

马娅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婚礼上。她的朋友在南部城市海得拉巴(Hyderabad)与他的哥哥成婚,地点就在穆西河畔,旧城和新城被这条河分隔开来。那年印度和巴基斯坦在北部的格尔吉尔(Kargil)发动战争,两个国家自分治以来一直处于交战状态,但那次战争仍令人难忘。时间是一月份,天气微凉。再过一天就是共和国日,它纪念的是印度通过宪法,这个国家从那天起真正获得自由。婚礼在一个旁边有花园的酒店里举行,但大部分情形马娅都完全不记得了。关于婚礼,她只记得一件事:维尔在场。

她还记得,新郎新娘伴着符咒声进行saat phere(七圈),也就是绕圣火走七圈的仪式时,她和维尔都坐在台上,焚香的味道沁人心脾。满脸幸福的新人牵着手走了一圈又一圈,前三圈是新娘走在前面,后四圈由新郎带路。之所以要走七圈,是因为一圈三百六十度不能被七除尽,据说这样一来婚姻就会牢不可破。马娅那时十六七岁,干瘦干瘦的,从头至尾忍不住盯着维尔看。这时祭司在用梵语念咒,新娘和新郎重复他们的誓言:我将是娑摩,你将是梨俱……我为天,你为地。[2]

维尔的年龄大一点,婚礼前曾跟马娅说过几句话,问她哪儿有美容院。他说是帮自己的表妹打听,但马娅希望这是他的搭讪借口。

仪式结束后,马娅跟几个朋友一起站在维尔对面,她注意到维尔很英俊,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英俊。他的头发梳到一边,宽脸,厚嘴唇。马娅最喜欢的是他那双眼睛——大而有神,其中一只的眼角有点下垂。他看起来热情开朗,富有诗意,相貌堂堂。他跟马娅认识的其他任何男人都不一样。他在人群当中如鱼得水应付自如,这给马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身上某些东西让马娅想到印度教神祇奎师那,据说他既有同情心又有魅力。奎师那还特别有女人缘,据传他一生娶了一万六千个妻子。维尔一开口讲话,婚礼女宾都急切地围到他身边。好几次,他把婚礼上的所有人都逗笑了。马娅很想过去和他聊一聊。

但她不善言谈,毕竟才十几岁,她还不会应酬。虽然人人都夸她漂亮,眼睛明亮,长发披肩,但她确信自己很丑。大家还说,她眼神热烈,英姿飒爽。而且,她比学校里几乎所有男生都要聪明,这让她在男生面前感到不自在。仪式完成后,她没敢跟维尔多说几句话。

婚礼结束,客人们散了,有几个男孩子向女孩们索要电子邮箱。马娅给的都是假地址,维尔除外。就在维尔准备上火车的时候,她把写着邮箱地址的小纸条递给了他。“别告诉其他人。”她压低了声音说道。

“谢谢。”维尔说,对她笑了笑。

虽然明知这样有点傻,但马娅当时就决定非维尔不嫁。

几个月后,马娅的邮箱收到一张贺卡,正面图片是一只熊坐在书桌前,配文写着:“一句谢谢难表心意。”同时还附上一封信。

“和你在一起很愉快。非常感谢你宽容我们,尤其是我。但愿我没有让你厌烦,”维尔写道,“期待下次再与‘你(YOU)’相见。”

几个大写字母让马娅怦然心动。在下一段,他写道:“幸福的秘诀不是做自己喜欢的事,而是喜欢自己做的事。”结尾是:“爱慕你,祝福你,维尔(甘差)。”

爱慕。

甘差。这是昵称。

马娅竭力按捺内心的激动。她住在海得拉巴,维尔住在孟买,两地之间坐火车要一整天,乘飞机则要花很多钱。她还听说维尔在孟买有约会对象。但她保持着通信,希望借此建立的友谊有朝一日推动感情向前发展。

三年后,偶尔的邮件往来终于演变成两个人在孟买第二次见面并接了吻。在马娅看来,孟买高楼林立、令人兴奋,一点儿都不像她的家乡。海得拉巴是一座渐渐衰落的古老城市,到处是昔日王朝的纪念场所;而在孟买(马娅到这里走亲戚),每一天都让人感到激昂和新鲜。她和维尔约在这座城市人群嘈杂的郊区喝咖啡,然后一起去看电影,最后在邻居家外面停下脚步。马娅站在窗前,维尔吻了她,就像印地语电影里的男主角那样。马娅永远不会忘记,是维尔主动的。

之后在散步时,维尔告诉她:“我不想谈恋爱。”

“没关系,”马娅说,她并不灰心,“但我觉得你就是我的真命天子。”

马娅回到海得拉巴后,她和维尔经常聊天,然而寒来暑往,谁也没再提见面。维尔的生日将至,马娅决定是时候大胆行动了。在这几年时间里,她渐渐长得丰满,并开始用kajal(植物眼线膏)画眼线。正值二十岁芳华,她现在每时每刻都吸引着男人的关注,在聚会上游刃有余。因此,她毫不犹豫地给维尔寄去一张机票,让他到海得拉巴来过生日。从孟买到海得拉巴的航班只要一个小时,票价却高达一万七千卢比,在当时相当于好几百美元。马娅还是个学生,她卖掉了一摞珍藏图书和黄金手镯才凑齐这笔钱。

订好机票后,她还在酒店预订了一间房。她在大学里跟男生有过一些交往,但从未涉及性行为。她认识的女孩几乎全都是处女,或者说自称是处女;kanyadaan(牵新娘),也就是送出贞洁的新娘,依然是印度教婚礼上最重要的仪式之一。但是,她始终确信维尔早晚会成为她的丈夫,因此那没什么不可以的,尽管她有点担心父母会发现她溜出了门。她知道,父母要是发现了的话会大为震惊。别的同龄女孩都没这么大胆。

维尔的生日当晚,一如马娅所希望的,他们在酒店房间里有了云雨之情。然而,马娅虽然明显迷住了维尔,却也看出他并不爱自己。当她表示想嫁给他的时候,维尔温和却坚定地拒绝了。“不管你怎么说都没用的,”他对马娅说,“我忘不了过去。”

维尔的过去是另一个女人,很巧合的是也叫马娅,那是他给马娅发送感谢卡时正在约会的女人。大家都说维尔对另一个马娅deewana(疯狂),爱得如痴如醉,尽管他只跟对方见过两三次面。

另一个马娅是维尔的远房表亲,因此被认为和他属于同一个gotra(宗族),也就是说有血缘关系。在婚姻中,gotra(宗族)有时被用来确定两个人能不能相爱。家里的长辈会认为他和另一个马娅结婚万万不可,简直是乱伦。

当另一个马娅提出分手时,维尔想当然地认为她的家人出于这个原因向她施加了压力。或者是因为他家的生意欠债太多,正好在那段时间破产了,所以他们辛辛苦苦挣的钱肯定很快会蒸发掉。这两个现实都使他成为一个不那么有吸引力的准新郎。他确信另一个马娅绝不会自愿离开他。因为这段恋情完美无瑕,他心想。

但是,即便世界上其他所有人都认清了另一个马娅不可能嫁给他,维尔仍坚持想象那是可以实现的。他的手机壁纸一直没换:另一个马娅在照片里笑盈盈地看着他。他在生日的夜晚跟马娅做爱时,她依然在手机壁纸里面笑靥如花。

〰〰

维尔向马娅倾诉他对另一个马娅的感情时,她一开始心如刀绞。但后来她想起了印度教古老神话里的神祇奎师那和他的情人罗达,渐渐地感觉好受多了。那是她小时候读过的一个爱情故事。在奎师那遇到过的所有女人中,他最爱的是gopi(牧羊女)罗达。但罗达不得不因为两个人的爱情而饱受折磨。她受苦实在太深,以至于被推崇为bhakti(奉爱)的化身,所谓bhakti就是痴迷虔诚、有牺牲色彩的爱。不过,她得到奎师那的迷恋,那也是其他女人望尘莫及的。虽然他们始终未结婚,但奎师那和罗达的爱情被认为是永恒的。马娅觉得她应该学习罗达和她所做的牺牲。她心想,如果维尔不爱我,那他就应该和他所爱的人在一起。

另一个马娅在和维尔分手后更换了手机号码,马娅四处打听,替维尔找到了她新的联系方式。“去和她谈谈吧。”马娅说,她鼓励维尔去赢回芳心。

但尽管维尔做出了努力,另一个马娅却不想复合。她说,她不会为了和他在一起而伤害家人。维尔很伤心,但能理解。俗话说:“家庭是生命起始而爱永无休止的地方。”一句常被人提起的电影台词是:家庭的价值远胜梦想。

维尔打电话给马娅,感谢她的帮助,同时表示不想再努力了。他说,他完全尊重另一个马娅对家庭的忠诚,并将放弃他们曾经有过的一切以示敬意。我们的相识是完美的,分手也是完美的。维尔这样告诉自己,以便减轻心中的痛楚。所以它仍然是一段完美的恋情。

维尔继续经常给马娅打电话、发短信,不过他强调两个人只是一般朋友。不久,他们开始每天联络。他曾表示“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联络”,可是两个人一聊就是两个小时、四个小时甚至六个小时,直到晨曦微露。印度的电话公司能发彩信后,他们开始每天相互发照片。每发一张照片,他们都能看出照片里的人跟前一天相比难以察觉的细微变化。没过多久,维尔开始称她“马尤”,马娅则使用他家人对他的昵称“甘差”。

再后来,马娅又随母亲去过几次孟买,每次她都偷偷溜出去到酒店房间和维尔会合,每次他们都会有鱼水之欢。不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开始电话性爱,维尔明白她不再是一般朋友了。他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给她发短信说“我想你”“我需要你”。

不久,马娅放任自己相信,他已经彻底忘了另一个马娅。她想,维尔说不定还会转而为她deewana(疯狂)呢。几个月以后,维尔说出了马娅一直渴望听到的那句话。“我们结婚吧,”他在电话里说,“看看会怎么样,会有什么结果。”

马娅竭力不去琢磨这些话听起来充满了不确定性。

〰〰

她不想让父亲发现这个婚约。不能这么快,也不能以这样的方式。但还没等她找到机会开口,弟弟泄露了她的秘密。姐弟俩曾经在卧室里画一条线分出各自的地盘,假装那是印度和巴基斯坦的边界。

“你疯了吗?”父亲吼道,声音在开阔的大房子里回荡。他们家靠近机场,能听到飞机入港的轰鸣。马娅的父亲戴着一副学者派头的眼镜,显得温文尔雅,但他阻止这场婚事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强硬。他让马娅彻底忘了维尔。“嫁给他,你会懊悔一辈子的!”他说。

马娅的父亲认识维尔的父亲,因为两个人一起做过生意。他们还来自同一个种族群体:马尔瓦里人,经商,四海为家但最初来自拉贾斯坦邦,以看重金钱高于一切闻名。他认为维尔的父亲对金钱的看重登峰造极。他听说过有关另一个马娅的坊间传闻,听说过维尔对她念念不忘。在他们这个社群里,消息传得很快。马娅的父亲根本不信任维尔和他的父母。他听说,嫁到维尔家族的女人都会受到婆家亲戚的骚扰。他发誓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这桩婚姻。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马娅开始惶恐。她认定自己和维尔结婚无望了。父亲坚持反对,维尔也没着手筹办婚礼。她想维尔一定是后悔向她求婚了,她断定维尔根本就没当真。自由恋爱的婚姻在这座城市还极为罕见,浪漫的爱情基本只属于神祇和电影。她傻乎乎地以为维尔与别的男人不同,她竟然认定了他与众不同,这让情况变得更糟。

冲动之下,马娅在家里找到一瓶安眠药,一粒接一粒连服了三十粒。父亲回家时,她正在过道里摇摇晃晃。

在医院,医护人员把一根粗管子插进马娅的喉咙给她洗胃。管子引起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救了她的命。

马娅服安眠药是为了传达一个信息:没有维尔我就活不下去。她想让父亲明白,让维尔明白。而且这是真的:如果不能拥有维尔,那她宁愿去死。她开始觉得生活是一场持续不断的抗争:与父亲抗争,与男孩抗争,与印度女孩被容许的生活方式抗争。她不能学习自己想学的东西,取得分析化学硕士学位纯粹是因为父亲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体面的专业。如果让她选择,她会学心理学或新闻学。现在父亲又要替她择偶了。她希望吞下那些药片能向父亲证明他大错特错。

在康复后,马娅震惊地发现父亲的立场丝毫没有动摇。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变得越发坚定了。她应该记得这一点的。一旦他就某件事拿定了主意,那就好比完成了一笔马尔瓦里人的生意。价钱谈妥,银货两讫。到此为止,无论是哀求还是暴力都没用。

而且维尔仍未着手筹办婚礼。他一如既往地和马娅联络,但回避结婚话题。因此,又过了一个季节,当父亲建议马娅至少跟另一个男人见见面时,她闷闷不乐地答应了。事实上,成群结队的男人想娶她:一个婀娜多姿的印度教女孩,想必是处女,在照片里抿嘴微笑。娴静端庄向来是女人的好品质。

父母替她相中了阿尼尔,他是宝莱坞的一个小导演,热衷于写诗,娘娘腔,偏分头。他们向马娅鼓吹说,阿尼尔住在孟买市奢华的阿尔塔蒙大道(Altamount Road),家里非常有钱。同样重要的是,他来自同一个婆罗门亚种姓。

很快,有人提议阿尼尔、马娅和双方父母一起去旅行,以便大家相互了解。马娅答应了,认为这或许正好是她俘获维尔所需要的筹码。但是当马娅把这件事告诉维尔时,他只是说:“去吧,看看会怎么样。”马娅觉得他有点伤感,但并不能肯定。

阿尼尔和马娅跟随父母前往迈索尔(Mysore),这座印度南方城市位于郁郁葱葱的查蒙迪山(Chamundi Hills)山麓,城里到处是宫殿。尽管这里风景如画,马娅觉得它根本谈不上浪漫。她对阿尼尔毫无兴趣,他长着一张龟脸,况且还是富家子弟。阿尼尔觉得马娅很漂亮,但也不想受人强迫。

旅行结束后,按照事先定好的日子,阿尼尔和马娅没有父母陪伴在“咖啡日”咖啡店(Café Coffee Day)见面讨论下一步何去何从,这家西式咖啡连锁店是年轻男女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们一坐下来,阿尼尔就说:“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扯淡。”

“我也这么认为。”马娅说。

“我不信任相亲的婚姻。”

“我也不信。”

孟买的许多年轻人都不信,所以安排相亲需要特别的技巧。双方父母都试图让马娅和阿尼尔相信:对方已经同意了,问他们什么时候也答应。夏天即将过去,马娅的父母天天催促,马娅打电话给维尔让他知道他就快要失去她了。

“他们一定会逼我跟这个人订婚,”她略带夸张地对维尔说,“人人都知道的。你得做个决断了。”

第二天,维尔请求马娅嫁给他。这一次,她能看出维尔的求婚有所不同,他的声音和举止都发生了变化。维尔后来表示:“直到八月八号,我对结婚还不是很感兴趣;但在八月九号,我心想:结吧。”

事情出现转机是因为当维尔认识到他可能会失去马娅时,他想起了马娅的种种美德。他想起马娅总是体贴备至,从不隐瞒自己的感受。他心想,我也向她毫无保留地展示了我的人生。而且她欣然接受了,从不在意他家生意的成败。这似乎正是男人理想的妻子的品格:支持你、理解你,总是对你坦诚相见。维尔改变主意也是因为,他向父亲提出要娶马娅为妻而父亲表示了赞同。

但是,他在向马娅求婚时也告诉她,另一个马娅将始终留在他的生活中。他说,另一个马娅的照片也许会永远留在他的手机壁纸上。

马娅心想,我应当扭头就走。但她没走,因为她认定了维尔是她的真命天子。

而且,马娅决定在结婚之前去一趟手镯市场。它在海得拉巴一个熙熙攘攘的市场里,女人在那儿可以买到各种颜色和款式的手镯。那里有大商店,玻璃柜里摆着精美的手镯;也有苫布搭成的室外小商铺,售卖式样比较简单的手镯。店主们总是吆喝着“Choora, choora(新娘手镯)”招徕客人,它可以在任何场合佩戴,但主要用于婚礼。

有些新娘手镯是用象牙或犀牛角制成的,借助香油润滑套到手腕上。还有些是24k黄金,镶嵌着闪闪发光的红色宝石,在接口处咔嗒一声扣上。大多数是红白两色的,以示好运和纯洁。

手镯象征着婚誓——不可更改、永结同心。如果马娅跟她的母亲一样,也跟大多数印度教妇女一样,那她就要佩戴红色结婚手镯直到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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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等到父母外出短途旅行,马娅终于逮着了机会。她和维尔计划在新德里的机场会合,然后到粉红宫殿之城斋浦尔(Jaipur)结婚。但是在马娅等候维尔搭乘的飞机时,她如坐针毡,唯恐他不在飞机上。她打电话给好朋友,这个好朋友将为她证婚。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紧张和恐惧,问道:“要是他不来怎么办?”

“那就回家,”朋友说,“没人会知道的。”

但维尔来了,而且看起来对婚礼感到兴奋,甚至欣喜若狂。他们见到了马娅的朋友及其男友和另外一对恋人,那是维尔的朋友。这四个人将在婚礼上代替双方父母做证婚人。

这两对恋人一开始都曾阻止这场婚姻,认为这行不通。且不说维尔曾经为了另一个马娅多么deewana(疯狂)、马娅又曾经fanaa(为爱所毁)到什么程度,也不说维尔的父母多么强势、马娅的父亲对这桩婚事多么不满。还有一个突出的问题,那就是马娅和维尔星相不合。老话说:婚姻乃天定。大多数印度教徒会在结婚前查看生辰图,连不信教的人也是如此。从马娅和维尔的星相来看,两个人的结合只会带来麻烦。

但是,看到马娅绝不屈服,维尔如今深情地称她为“马尤”,这两对恋人改变了主意。况且,他们得知连维尔的父亲都赞成这桩婚事,最终,两对恋人帮忙张罗了这件事。他们筹划了在有宏伟堡垒和富丽宫殿的城市斋浦尔举行婚礼,因为维尔是在那里出生的,对当地比较熟悉。鉴于马娅和维尔的祖先都来自拉贾斯坦,他们的父母恐怕也会把婚礼地点定在这里。

正值八月,城里酷热难耐,他们在一座寺院举行仪式,又跑到另一座寺院做pooja(供奉)[3],时刻提心吊胆怕被人发现。马娅身穿艳粉色纱丽[4],戴着维尔的朋友送给她的廉价红色塑料手镯。她没去手镯市场买手镯,因为没来得及。维尔穿着庄重的白金红三色sherwani(高领长外套)[5],高高的头巾包得不太严谨。两个人都戴了粉色和白色康乃馨花环。他们按照雅利安社(Arya Samaj)[6]的方式成婚,相当于法庭婚礼,适用于跨种姓、跨宗教或者未经父母同意就结婚的新人。雅利安社的仪式比较简单,花费也少,但仍包含所有必不可少的吠陀婚礼程序和祷告。

仪式过程中出现的小小意外让几个朋友感到不安。婚典本应在日落前进行,但维尔和马娅成婚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外面还下起了大雨,像是在预示厄运似的。马娅和维尔本该绕圣火走七圈,却不小心走了八圈。Pandit(巫师)表示,没关系,最后一圈“不过是收个尾”。维尔的朋友心想,这算怎么回事?大家都绕七圈而不是八圈。

但在那天拍的照片中,马娅和维尔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担忧。穿着艳粉色纱丽的马娅面露微笑,手和脚都用海娜粉染成深红色,幸福地依偎在维尔身边。维尔仍戴着高高的头巾,胳膊搂着新娘站立。

他们离开寺院时,维尔接到哥哥打来的电话。马娅的父亲给维尔家打了电话,说是自己在寻找这对恋人的下落。

“我们先斩后奏了,”维尔平静地告诉哥哥,紧接着他表示,“我们这会儿先别多说,过两天吧,两天以后你可以打电话给我,如果你心平气和,那最好。假如你现在要发表意见,那一定会大发雷霆,事后又后悔。”尽管维尔的家人最初曾同意了这桩婚事,但他知道马娅父亲的愤怒可能会掀起波澜。

维尔挂断电话,关掉手机,马娅也关机。他们在斋浦尔又待了几天,每晚换旅馆。马娅担心父亲随时冒出来,尽管她不知道父亲如果来了会怎样。最起码,他会把女儿带回海得拉巴,并且再也不让她跟维尔见面。为保险起见,有一天晚上他们借住在斋浦尔一个黑手党头目的家里,这个人的儿子是维尔上中学时的老朋友。维尔心想,谁也不会到这儿来抓我们的。

对马娅来说,东躲西藏的这一个星期是她有生以来最惊惶也最浪漫的一个星期。她发现自己比过去更坚贞不渝了。维尔则平平静静,认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他心想,我娶的是一个好朋友。到头来,他希望这场婚姻能让两个受人尊敬的中产阶级马尔瓦里家庭联起手来。婚姻从来就是一种交易。但是,只有马娅的父亲原谅她,两家人才会和睦相处。

马娅和维尔乘飞机回到孟买,维尔的父亲和继母在机场迎候。他们为这对新人感到由衷地高兴,儿子已经三十岁,早该成家了,况且女方想必保有贞洁之身,年方二十三岁,跟他有着同样背景。

不久,他们在一个宴会厅举办盛大的婚宴,邀请了大约五百人,包括马娅的父母。宴请费用通常不该由男方承担,但马娅家不肯操办。马娅的母亲带着她的弟弟、叔叔和其他家庭成员出席了婚宴,但她父亲没有露面。“这些人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的。”他在电话里警告女儿。他的观点始终没变。

维尔的父亲在婚宴后带着马娅到海得拉巴试图握手言和,但情况仍无转机。在客厅里,马娅发现父亲在流泪,祖父坐在他旁边。

马娅的祖父无论身高还是气度都让人望而生畏。他在政府机构任职,曾在铁路部门工作。他的身板挺得笔直。他这个人还特别讲原则,这对孙辈来说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坏事,取决于他站在哪一边。这次他支持马娅。他认为,既然她找到了相爱的好男人,那就该允许这两个年轻人结婚。他难过的是,事情的经过可能会导致马娅与父亲决裂。

“你应该告诉我的,”祖父伤心地说,“我会替你做主。”

马娅也跟着父亲一起哭了。“但这件事木已成舟,”她说,看看父亲又看看祖父,“现在我可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您得相信我。”

父亲说,他做不到,因为他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维尔的父亲坐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等大家都哭完,他带着马娅回到孟买。

〰〰

按照新婚习俗,现在维尔父母的家就是马娅的家,它位于城市北郊一个拥挤的住宅区。

马娅一直想象孟买是爱情之都。孟买(Mumbai)直到不久前还被称为Bombay,在那之前叫Bom Bahia、Boa-Vida、Mambe、Mumbadevi、Heptansia以及彰显这座城市独有魅力的很多名字。[7]孟买在印度实现独立之前曾由葡萄牙人统治,后作为一项婚约的一部分转赠给英国。孟买被更名为Mumbai,因为某政党想摆脱这座城市受英国殖民统治的历史阴影,不过许多当地人仍然使用听起来更性感的Bombay。孟买连昵称都充满诱惑力:七岛之城、梦想之城、黄金之城。它是宝莱坞所在地,是几乎所有银幕爱情故事的发生地。它是通往整个印度的门户。如果说有什么地方适合恋爱,那一定是孟买。

维尔长大成年以后一直生活在孟买,他的看法有所不同。对他来说,孟买首先是一个商贸城市、交易中心。它是一个拥有一千八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是印度的金融中心,是这个国家大部分财富的来源。宝莱坞代表的不是浪漫满屋,而是财源滚滚。孟买是每个出色的马尔瓦里商人都向往的地方。它被称为“通往印度的门户”就是因为大量贸易流经这座城市的港口。孟买如今只是一座大岛了,市中心在岛的末端。

城市的最南端还有一座名为“印度门”的纪念碑,玄武岩拱门结构,屹立于泰姬陵酒店和阿拉伯海海岸之间。印度门是为纪念英国乔治五世国王和玛丽王后访印而建造的,这两个人本不应结为夫妻,但彼此相爱,于是就结了婚。雨季到来前夕,鸢总会在印度门周围盘旋,在海水与拱门之间的天空中展翅飞翔。它们常常落在泥水与陆地汇合的拱门基座附近,有时栖息在成堆的垃圾上或者有人拿大海当厕所留下的粪渣上。

整个孟买闹市区的一切都是这样的:从这边看令人眼花缭乱,从那边看又让人毛骨悚然。在闹市区,孟买的地势顺着波动的大海蜿蜒向下。白天,简直能把人热化了的高温蒸腾出一片雾气,呈现梦幻般的景象。

夜晚,在沿着海岸线而建的滨海大道两旁,亮起的路灯看上去宛如一串珍珠。在离海边更远的内陆,维多利亚式和印度萨拉森式建筑勉强保持着尊严和美丽。这些建筑的旁边就是开放式绿色板球场地,还有伊朗咖啡馆、游客摊位、街角小店和啤酒酒吧鳞次栉比的街区。沿街叫卖的小贩兜售着这座城市里最受欢迎的小吃:油炸的vada pav(夹土豆泥的汉堡)、黄油的pav bhaji(餐包酱汁蔬菜)、香辣的pani puri(浇汁脆球饼),还有杧果lassi(拉西饮料)和masala coke(香料可乐)佐餐。

尽管城市迅速衰败的迹象显而易见、出租车鸣笛声不绝于耳、人类废弃物臭气熏天,孟买依然令人眼花缭乱,污浊空气的刺鼻味道和昔日暴力活动的记忆对它丝毫无损。这里没有隐私,也没有富余空间。但是,正因为空间稀缺,大家在这座城市里关系紧密:占人口多数的印度教徒和占人口少数的穆斯林,腰缠万贯的大亨和食不果腹的穷人,本地人和外来客,朝气蓬勃的青年和弯腰驼背的老妪,所有人摩肩接踵。触碰在有一百多种语言通行的情况下是一种交流方式,也可以是伤害妇女儿童或邻居的手段。这座城市里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美丽和残忍交织在一起。但它现在是马娅和维尔共同生活的城市了。

维尔的父母居住的郊区拥挤而嘈杂,要从市中心沿西部铁路线向北行驶将近二十站。它和情侣们牵手漫步的孟买滨海大道相隔甚远,与拥有宽敞街道的闹市区迥异。它跟这座城市的大部分地方一样,路上塞满了汽车、摩托车和人力车,它们在黄昏时分像蟑螂一样飞快地横冲直撞穿过街道。

在郊区更远的地方,经过论尺寸卖布、在桶上打孔沽酒和编花环卖花的商店,大部分房子都是新建的。这些建筑物比较低矮,涂成千篇一律的棕色、黄褐色和灰色。它们的墙上往往布满paan(包叶槟榔),它是蒌叶和烟草的组合,嚼完吐出来的东西就像血。郊外住宅区最高的楼房都是光彩夺目的新建成的购物中心,外墙贴满花哨的广告和标语,宣传的都是几乎没人买得起的物品。最矮的房子是chawl,也就是分租宿舍。还有更小的是棚屋,用竹子、帆布和瓦楞铁建造,排列在郊区的许多小路两旁。孟买市区人口过剩,郊区则更是不堪负荷。

但马娅没看到这些,一开始没有。她只看到自己终于来到了梦想之城孟买,而且是和爱人一起。

〰〰

维尔家是大家庭制。虽然马娅完成了大学学业并获得了硕士学位,但家里人想当然地认为,她除了帮忙给全家七口人做饭以外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她每天从日出时分,便开始和其他女人一起准备食物,揉面做roti(印度煎饼),给当天的早餐添加调味品。

她还必须穿纱丽,换下她上学时穿的西式连衣裙。她不知道怎么系纱丽,女孩子第一次甚至到了第十次系纱丽还是会有困难。她的衣服不多,不管是传统的还是西式的,但她一贯注重仪表。在和维尔一起去看望他的祖母时,她挑了一件朴素但看起来很漂亮的纱丽,感觉拜访进行得很顺利。可马娅至今都还记得,那天晚上,维尔的父母下班回家时怒气冲冲。他们不肯和她说话,过了一会儿,家里其他人都开始对她冷眼相待。

马娅心想,这是怎么啦?在她的原生家庭,大家遇到问题会开诚布公地讨论解决。在这里,问题似乎不受遏制地渐渐恶化。

第二天,马娅无意中听到维尔的父母说,维尔的祖母向他们痛斥马娅穿的纱丽。几个长辈一致认为马娅出门“穿得不像个新娘子”。他们说,维尔的新婚妻子穿着朴素,“坏了我们的名声”。马娅惊慌失措,躲进卧室给正在上班的维尔打电话。

“我还不了解他们的规矩。如果有问题,请让他们指点我,”她说,“我愿意听从。”

“马尤,一家人之间难免会有这些事情。”他说。马娅觉得这番话根本没什么用。

“跟他们说说吧,求你了。”

但是,维尔回家后什么也没说。

维尔不喜欢违抗父亲,他的父亲相貌威严,挺着将军肚,胡子浓密,跟儿子一样眼角下垂;有人说他活脱脱一副传统的宝莱坞恶棍形象。维尔和父亲的关系很亲密,在他的母亲十五年前死于癌症之后尤甚。他的继母是一个身材高大、性情残暴的女人,表情僵硬,口齿伶俐。维尔和他的兄弟们似乎只能容忍她。有人说她把维尔的父亲变得更苛刻了。不过,维尔对父亲向来言听计从。

在那之后,马娅买了高档一些的纱丽,并且更加努力地下厨。维尔上班的时候,她尽量不去打扰,即便维尔的父母对她恶声恶气——这种情形越来越多了。让她欣慰的是,维尔不在她身边的时候会发来温情脉脉的短信。

他会写道:

Hi jaana(嗨,亲爱的)。

我估计是已经在想你了,所以有点魂不守舍。

马尤……我想你,yaar(朋友,伙计)……你连条彩信也不给我发。

等维尔终于下班回家,马娅尽量不向他抱怨。她看得出维尔有多疲惫,她注意到他的裤子上磨起了毛、衬衣上汗渍斑斑、腰带常常漏穿一个裤袢。每当他高高兴兴地爬上床在她身边躺下,马娅就觉得他们这个大家庭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糟。

但她有时会在下午变得焦躁不安,那时维尔和他的父兄都在上班,家里的其他女人则按照每天的惯例在睡午觉。在这几个小时里,马娅会趴在卧室的地板上打开维尔送给她的笔记本电脑。她很希望能上网,但这台笔记本电脑很原始,启动或加载页面极慢,所以看视频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在终于能进入电子邮箱时,她有时会给上学时的朋友发发邮件,或者盼望父亲的来信。父亲在她结婚后就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

但父亲没发邮件也没打电话。她意外地收到了一个大学男友发来的消息,他写道:“我往你朋友的地址寄了一块金表送给你。我仍在等你。”一时间,她不禁遐想那段恋情如果没结束的话会有什么结果。她心想,不,他跟维尔没法比。

就在马娅开始使用笔记本电脑后不久,公公把她叫进自己的卧室。他铁青着脸站在那儿,身边是维尔和他哥哥。

“把你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放到床上!”他说,马娅照办了。“怎么了?”她问。

“在我们家,”维尔的父亲说,“儿媳妇们不许使用电子产品,不许懂得先进技术。”

维尔的父亲听到传闻说马娅在这个大家庭里过得很惨。他听说,马娅想离开,而且要带着维尔一起走。所以,现在他觉得必须切断马娅与外界沟通的渠道。

“您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这个吗?”马娅说,这是她第一次对婆家人发火。马娅的确对见证了其婚礼的一个朋友说过,她对自己的生活状况不太满意。但是她从来没说过要离开这个家,也没说过要拆散这个家。

“瞧瞧,你老婆就是这样说话的吗?”维尔的父亲转过身对维尔说。维尔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作践我,你却站在那儿不吭声。”马娅责怪丈夫。

维尔看了看她,一言不发。他一向认为,在有冲突时最好别发表意见。他心想,视而不见才是上策。他没做错什么,也没说任何人的坏话,才是最重要的。

他还知道,每个人都会带有自己的偏见。他会在事后说:“要是五年后再提起这件事,每个人都会往上面撒点自己的masala(香料粉)。大家都怎么啦?我不想知道,我不想牵扯进去。”但维尔无法置身事外。马娅交出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后,大家庭里的生活越发难熬了。一月,许多孟买人都去度假,马娅对维尔说她需要放松一下。她表示,如若不然的话她会疯掉。

维尔的父亲试图阻止他们外出。他说,马娅身体不好,不能旅行。这一次,维尔终于跟父亲顶嘴了。他争辩说,新婚夫妻都应该度蜜月,这次旅行就当是给他和马娅补上。

那个月,他们乘飞机来到位于喜马拉雅山脚下的马苏里(Mussoorie),那里曾经是英国人的度假胜地。在马苏里,天气凉爽怡人,山上云雾缭绕。马娅和维尔参观了寺庙和神殿,每天快乐地四处闲逛。离开之前,他们在一个瀑布下面照了张相。水流白花花的,曝光特别明亮,看上去就像身后是一片雪地。两个人都容光焕发,面带微笑。

但回到孟买后,马娅发现一切依然如故。她意识到,维尔会继续每天长时间上班,公公婆婆会在他离家这段时间里对她恶语相加。跟这个国家里的许多女性一样,她发现自己永远不会获准出去工作。她曾打算回娘家看望父亲并补救父女关系,但维尔的父母不准许。想到无法忍受的未来,马娅拿起她治疗哮喘的气雾剂,一口吞下了里面的所有药物。

这一次,马娅不只是为了传递某种信息。她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在此期间维尔几乎寸步不离。

第三天,马娅在医院的病房里醒来,发现母亲和父亲站在床边。“是谁在照顾你?”父亲问道。

“是维尔。”她说。维尔对她很体贴。

等到马娅精神好转,父亲带她回到维尔的父母家。他扶女儿躺到床上,然后到外面去和维尔的父亲说话。维尔的父亲表示,他认为马娅住院是故意要引人注目的花招。

“不是的。”马娅的父亲说,“马娅病得很重,她需要照顾,她都瘦了七公斤了。我会照顾她,然后再把她送回来。”

马娅从卧室里听到维尔的父亲开始咆哮。女孩子婚后就属于婆家了,不属于娘家。除非她怀了孕,否则她不能回海得拉巴的原生家庭。但是,维尔的父亲越说越激动,最后声称要马娅滚出他的家。“带走你闺女吧,”马娅记得他吼道,“你没给她任何教养,她不懂得尊重任何人。你爱带她去哪儿就去哪儿。”

看到亲家怒不可遏,马娅的父亲跪到地上开始亲吻他的脚。他乞求亲家允许他带女儿回家,而不是一怒之下赶走他的女儿。马娅在药物的作用下依然昏昏沉沉,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她不敢相信眼前一副摇尾乞怜模样的人是她父亲。

“别吻他的脚替我求情,”她走进客厅里对父亲说,“快起来,您这样做不值得。”

她尽可能冷冰冰地对维尔的父亲说:“您怎么对我,我也会怎么对您。”

马娅的父亲离开了这个大家庭,或许他知道自己留下来有弊无利。第二天,他打电话给马娅说,他和马娅的母亲决定回海得拉巴,让她继续跟维尔的父母一起住。“我们不想拆散你们家,”他声音沙哑地说,“但走之前,我能见见你和维尔吗?”

维尔感到左右为难,一边是他的父母,另一边是马娅和她的父母。他心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和情绪。他知道本性难移,尤其是印度的长辈,他们只会一味催逼。虽然他看出了父母在折磨他的妻子,却也认为刁难儿媳是印度人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即使是在印度女性变得更加自信的今天,许多电视肥皂剧仍然是强势婆婆欺侮儿媳的婆媳剧情。这种情形在古老的歌曲和民间故事中也有体现。大多数女孩都默默忍受了。他心想,但是马娅不行,她一遭受挤压就会爆发。每当受到刁难,她就变得傲慢和愤怒。维尔知道父母会一辈子秉持对他妻子的这些第一印象,现在马娅强行要把他牵扯进来,这是他不情愿的。

“你和我一起去吗?”马娅问。

“我去问问父亲就来。”维尔说。但他去了好几分钟都没露面。等他终于回来,他拉着马娅的手说:“马尤,我们回家吧。”

“不行,”她语气坚定地说,“我要去见我父亲。”

“别这样,”他说,“会让人看笑话的。”

“我要见我的父亲。”她再次强调。

维尔的手机响了,他接听时,马娅能听到他父亲在电话里咆哮。“你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吗?”他父亲带着威胁的口吻说道。与此同时,维尔的继母走出来命令他们回屋去。

“你凭什么阻拦我?”马娅说。

在马娅的记忆中,维尔的父亲紧接着出来了,他们四个人开始在街上推推搡搡。马娅挣脱了拉扯她的胳膊,抬手招呼一辆路过的人力车,那辆车嘎吱嘎吱响着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她和维尔爬上车,维尔的父亲试图跟上去。马娅转向公公,指着路边一个穿制服的人,冷冷地说:“那儿有个警察,您要是不下去,我就告您。”

“这就是你从小受到的教育。”维尔的父亲说着让人力车走了。

在人力车上,维尔质问马娅:“你干了些什么?你把一切都搞砸了。”

马娅哭了:“你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在一起。”维尔说。

“为什么说这种话?”马娅不哭了,但还在抽噎。她心里明白,跟许多印度男人一样,在维尔眼中,家庭高于一切。

维尔的父亲进屋给远在海得拉巴的马娅的祖父打了电话。在电话里,他连珠炮般辱骂她的祖父,指责马娅没有家教。当马娅和维尔乘坐人力车穿过人群熙攘的街道去见她的父亲并发现父亲正在一家咖啡馆里落泪时,她祖父的血压飙升,他中风了,手里还紧握着听筒。

〰〰

这件事发生后的那个星期,维尔在上班时给妻子发了一封电子邮件,抬头是“亲爱的马娅”。自从开始称呼她“马尤”,他几乎就再没叫过她“马娅”。在邮件中,他写道,他的父母“心力交瘁”,这种事情下不为例。他说,他们必须把眼光放长远一点。他在邮件的最后写了“永远爱你”,但这个结尾似乎并不能令人信服。

家里的波折并未结束,因为每天早上马娅一醒来就会想着未来的漫长岁月,在那些岁月里,维尔的父母将斥责她、贬低她,而维尔却沉默不语。有一天,她走出了大家庭居住的公寓,乘公共汽车来到距离孟买三小时车程的浦那(Pune),维尔不得不赶来接她回家。每天半夜,她都会尖叫着醒来,不得不服用精神病治疗药物和抗抑郁药物。她感到喘不过气,于是去看医生,维尔的父亲跟进诊室想证明她是在编造谎言。医生是个和蔼的白发男人,长着大鼻子,他笑着对维尔的父亲说:“赶紧出去吧,你在这儿只会添乱。”

最后,马娅和维尔搬出了大家庭。一开始他们搬到一个临时住所,后来换到另一个地方,最后住进了他们称之为家的新公寓。这座城市里越来越多的夫妻选择与双方父母分开住,尽管保守派政界人士和老一辈表示反对,并将其归咎于西方影响。年轻夫妻通常不会搬得太远,马娅和维尔的新家与维尔的父母家只隔了一个住宅区。当他们终于搬走时,维尔的父亲和继母似乎很高兴看到马娅从眼前消失。

搬家后不久,马娅的母亲来看望她,并和女儿坐下来谈心。她的脸方方正正,头发稀疏,脂肪成堆。许多尽心尽力的印度母亲都会变成这副样子,马娅不想这样。

“你得看开点,别那么生气。”母亲对她说,“Thoda compromise karo. (稍稍妥协一下。)”

马娅以前就很多次听说过这句话,她知道印度妇女都习惯忍让。但她认为“稍稍妥协一下”这回事是不存在的。即便是小小的妥协也会损害一个人所珍视的东西,最终让她失去太多太多。

不过,搬到新公寓让马娅如愿以偿。维尔看出来他的父母和马娅无法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尽管他心里还萦绕着父亲多年前说过的话,那是在他母亲因癌症去世后不久。“我们男人必须拧成一股绳,”维尔的父亲告诉三个儿子,“要当心,会有人千方百计拆散我们。”不管怎样,在最初几个月安家筑巢的日子里,他们的新家让人感觉颇有祥瑞之气,就好像他们遵循了vastu shastra(印度教建筑科学)的设计似的。在一个空间奇缺的城市,这套两室两卫公寓既宽敞又通风。房间的空调已经用了一二十年,但让他们感觉一下子远离了这座城市的热浪。他们买了一台LG电视机和一个电视柜,还有戈德雷杰公司生产的五斗柜和两张矮床。他们从维尔家分到了皮沙发和木桌椅,还打算买一台洗衣机,过些时候再请个保姆,这样就能减轻马娅的家务负担。自来水只在早晨和晚上供应一个小时,但那是专属于他们的水。最棒的是,屋里有两个铁皮屋顶阳台,可以俯瞰城市和远处连绵起伏的山丘。这套公寓标志着他们步入孟买的中产阶层,这个阶层伴随着印度经济的发展在不断壮大。外国投资者纷至沓来。印度在熊熊燃烧,印度是下一个超级大国——所有报纸都在这么说。维尔觉得,马尔瓦里人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马娅精心装饰这套公寓,使之具备她和维尔的独有印记。在餐桌上方,她挂了一幅奎师那和罗达的画像,画里的这对恋人并排坐在秋千上。黑天神奎师那的皮肤是蓝色的,相貌英俊,画里的他包着头巾,穿着灯笼裤;牧羊女罗达梳着长长的辫子,发间插着鲜花。秋千缠绕着花环,这对恋人面对面,膝盖紧挨着,额头几乎相抵。奎师那深情凝视着罗达,罗达则望向远方。在马娅看来,它描绘的是陪伴与慰藉,她觉得那一定就是两个人长相厮守的感觉。他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

马娅给他们在马苏里度蜜月时拍的照片配了相框,摆到客厅的架子上。在前门的边上,她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Sukhtara,意思是“快乐的星星”,那是她给新家取的名字。

渐渐地,马娅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摆上了前男友们送的泰迪熊。这些纽扣做鼻子、眼睛似玻璃珠的泰迪熊会让人想起那些未能善终的恋情和不如维尔出色的男人。维尔没给马娅买过毛绒玩具,他说他觉得这些东西毫无生气。有一次,马娅给他买了一只毛茸茸的粉红色泰迪熊,那时她还不知道维尔不喜欢毛绒玩具。那只熊如今被收在公寓的次卧,他们希望这里有朝一日成为他们第一个孩子的卧室。

关于马娅什么时候怀孕,他们没有刻意规划过,但毕竟是想要孩子的。马娅想要个孩子的部分原因是维尔经常不在家。他为家族生意工作得比以往更卖力了,两个人商定,等孩子出生了马娅再找工作。维尔想要个孩子是因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从小患有癫痫,成年后曾多次发作,这让他很担心,所以觉得最好趁早要孩子。他还认为,有了孩子,马娅就不会感到那么孤单了。

在次卧,他们摆了一个放衣服的五斗柜、一个能用来收纳儿童书籍或玩具的木柜。为了舒适起见,他们在矮单人床上铺了两个床垫。但他们没买或粉或蓝的玩具和毛毯,因为在孩子出生前准备这些东西不吉利。即使在有好医院的大城市里,许多婴儿也无法存活。

几个月后,过了排灯节,马娅没按时来月经,于是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现在二十四岁,对于怀头胎来说年龄已经很大了,这个国家里的妈妈怀头胎的平均年龄是十九岁。但城里的女性要孩子都会晚一些,马娅庆幸自己没有生活在农村。她打电话给正在上班的维尔报告了好消息,同时表示担心,因为她最近服用过抗生素。“要是对胎儿有伤害怎么办?”她说。

“放心吧,马娅,”他说,“我们去找医生看看。”

医生们都告诉马娅,她这次怀孕会有困难,不是因为她服用了抗生素,是因为她有卵巢囊肿和其他妇科疾病。他们责令马娅严格卧床休息直到孩子出生:不准出门,不准运动,不准劳累。马娅很害怕,但维尔一个劲儿地表示没什么好担心的,说她“绝对没问题”。

怀孕一个月左右,马娅开始出血。她和维尔刚刚参加完一个婚礼回到家,她惊慌失措地给医生打电话。“血是什么颜色的?”医生问,“鲜红还是暗红?”“是鲜红的。”马娅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医生告诉她,“有些人怀孕期间就是会出血。”

第二天,她又开始出血,这次一个社区医生给她打了一针,之后维尔带她回家休息。“我要去办公室了,”他说,脑子里想到工作中的一个难题,“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半小时后,马娅再次开始流血不止。马娅的医生让她去市区的一家医院,在城市的最南端,因为附近医院的床位都满了。从他们家开车到那儿需要一个半小时,在路上,维尔坚持要到父母家去接上继母,这样有女人陪着便于照应。马娅记得,她在车里流着血,维尔的继母却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医生们一次又一次做超声波检查,试图找出症结所在。第三天晚上,他们对马娅说次日早上要做CT扫描,让她去安心睡觉。

但是马娅睡不着,夜里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她感到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掉了出来。马娅捡起来看了看,它小小的,肉乎乎的,呈绛紫色。她尽量不去想那是什么,把它留了下来。后来医生查房,迅速拿走了那团东西。

早上,她准备做CT扫描。维尔走了进来,握住她的手。“我要现在去做CT吗?”她抬头看着维尔问道。

“不,我们去做D&C,不是CT。”他说,声音非常平静。

D&C。马娅知道D&C是什么意思,它是指宫颈扩张和刮宫手术,就是让她的宫颈扩张并刮除她子宫里的组织。

“马尤,你流产了。”

“我不做D&C,”马娅说着哭了起来,“不管还剩下什么,我都不会放弃。”

“你必须做,不然对身体不好。”

手术过程中,马娅不停地哭喊,医生们不得不按住她。事后,维尔对她说:“没什么好担心的。你还年轻,我们可以再努力。”

维尔心烦意乱,但他提醒自己不要太情绪化。他心想,感情用事没什么好处。他回忆起以前读过的书里说,如果一个孩子没有能力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他就不会降生。这总比孩子生下来却应付不了要好。维尔这样想着聊以慰藉。

〰〰

在马娅和维尔的公寓社区的大门外,经过那个经常打瞌睡的保安,有一条长长的坑坑洼洼的小巷通往大路。巷子里人来人往,有的步行,有的骑自行车,有的坐人力车,还有的开汽车。路两边有十几间商店和chawl(分租宿舍)。

马娅经常去那些商店买日用品。那儿有做女装的裁缝铺,有卖茶水的、卖牛奶的、卖鸡蛋的,还有鞋匠售卖亮闪闪的传统式样凉鞋。街角的商店里储备了甜腻腻的饼干、廉价的水瓶和塑料袋装的咸channa(鹰嘴豆),专门迎合附近的住分租宿舍的居民。

分租宿舍是好几层高的建筑,租金很低,邻里之间的墙体往往单薄又不牢固。楼里面的厨房有时兼作餐厅或卧室,或者兼具全部三个功能,这常常引起一些小插曲。楼前面,绳子上晾着衣服,孩子们光着屁股在脏兮兮的地上玩耍,男人们一大早就被廉价酒灌得不省人事。住在那里的妇女曾到马娅家来借钱,因为马娅心地善良,而她们的丈夫把钱都拿去换酒喝了。

巷子里有几十只狗游荡,维尔每次下班回家都得小心翼翼地绕着走。很多狗都被汽车或人力车撞到过。它们都挨过打,要么是在小的时候不懂得躲,要么是长大懂事了却来不及跑。有些狗只有三条腿,或者走路一瘸一拐,或者拖着一条残腿。

这些狗基本不缺吃的,分租宿舍的住户和店主们都把垃圾往巷子里扔。不觅食的时候,它们就整天在停着的汽车顶上嬉戏,在街上晒太阳,或者在尘土中打滚来保持凉爽。

从搬进来那天起,马娅就很害怕那些大狗,担心它们会扑上来。她小时候在海得拉巴见过野狗伤人。但是她喜欢小狗崽,这条邋遢的小巷里不分季节地有小狗出生。她有时会看到小狗摇摇晃晃地学着站起来,或者在嬉戏过程中急得直吠。

有一天,马娅出去坐人力车的时候看到巷子里有一条死去的小狗。孟买已经接连下了几个星期的雨,是又冷又大的雨,小狗的尸体已泡得发胀。马娅想把小狗埋起来,但她不敢上前碰它。她给好几个市政部门和许多动物保护非政府组织打了电话,但没人给她回电话。她一天又一天地经过那个胀鼓鼓的小小身躯,小巷里来来往往买东西的人似乎都视若无睹。

最后,她恳求小区管理员找人把它埋了。他答应了,让一个收垃圾的人将它运走。马娅再从巷子里走的时候,那只死去的小狗不见了,它躺过的地方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

失去肚子里的宝宝以后,马娅和维尔之间基本上相安无事。晚上,他们尽量一起吃晚饭、看场电影或者在阳台上聊会儿天再上床睡觉。但随着印度教的象头神节临近,两个人开始吵架。他们打算搬一个象头神像回家,雇一位当地祭司,并请来双方父母兄弟和亲戚。然而,在马娅为这场聚会筹划了好几个星期以后,维尔的父亲说要由他来安排。维尔劝马娅让步算了。自从搬出来单住,马娅和他父母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有点别扭但客客气气的融洽关系,他不想破坏这种关系。马娅不同意,一晚上都坐在沙发上说明自己的理由。早晨,她的眼睛下面有黑眼圈,就好像睡前没卸kajal(植物眼线膏)似的。

聚会那天早上,维尔查看短信,发现全是节日主题的问候——“祝你的幸福如象头神的胃口一样满,寿命如他的象鼻子一样长!”马娅则激动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她不必操心膳食,那已经由公公预订好了,包括维尔最喜欢的chole bhature(鹰嘴豆咖喱配油炸发酵面包)。她心想,你们知道那会让人消化不良吗?但她赢得了对房间布置的主导权,希望这一天完美无缺。她买了象头神小玩偶作礼物送给客人,用海娜粉给油地毡绘上图案,在门的上方挂了新鲜万寿菊花环。长鼻子、大肚子的象头神像供奉在餐厅,配有金色宝座。

马娅喜欢关于象头神加内什的身世故事:他的母亲雪山女神帕尔瓦蒂在洗澡时让他守门,这时候帕尔瓦蒂的配偶——毁灭之神湿婆来了,他砍下加内什的头颅。为弥补过错,湿婆给加内什装上一个大象头颅。她和维尔还很喜欢加内什的象征意义:清除障碍之神,新的冒险和起点之神。在他们看来,加内什不是神,是启发后人编造出许多传说的大名鼎鼎的真人。维尔心想,那些美丽故事就是为了使人亲近宗教。毕竟,印度教其实并不是一种宗教,它是一种生活方式,所奉行的理念是dharma(法)。所谓dharma(法),就是对宇宙负有的责任,对自己、祖先和子女负有的责任,对他人和动物负有的责任,还有对社会负有的责任以及坚守道德和信仰的责任。履行dharma(法)比拜神更为重要。尽管如此,马娅和维尔有时会向象头神求助,以防万一。

客人们陆续到达,马娅热情地迎接。她穿着镶宝石的纱丽、戴着黄金首饰、涂着厚厚的kajal(植物眼线膏)在房间里穿梭,确保每个人都轻松自如。她跟大家闲聊,附和着说节日应景的笑话。男宾们聚在客厅谈生意经,马娅给他们倒上茶。有几个男人溜到外面抽根烟,在那儿用下流的语言评论马娅的美貌。她把孩子们领到次卧,给他们分糖果吃。马娅唯独对女宾敬而远之,她们聚在马娅的卧室里说她的闲话,翻看她的东西,挑剔地寻找有什么地方没打扫干净。

傍晚,pooja(供奉)的时间到了,所有的客人都围过来,观看马娅和维尔在当地祭司面前背诵祷文。祭司身着dhoti(缠腰布),留着sikha(只有头顶一绺头发,其余头发都修剪得很短),说话的时候一根小手指晃来晃去。大家都窃窃私语,说这使他显得更加神圣了。祭司带领众人祈祷时,马娅和维尔给象头神献上laddoo(球形甜点)、香和椰子以表心意,马娅偷偷地看维尔。她一瞥见祭司的那根小指头就忍不住想笑。

晚上,最后一批客人拿着象头神小玩偶告辞后,马娅在卧室里坐下来长舒一口气,维尔则到阳台上去抽烟。

马娅换上T恤衫牛仔裤,开始摘下那些装饰品。她用卸甲油清理地毡上的海娜粉,但大部分都已经无法清除。她把剩下的chole bhature(鹰嘴豆咖喱配油炸发酵面包)倒进垃圾桶。

但象头神要在他的宝座上再待十天。在那之后,马娅和维尔将和这座城市里的许多人一样,把神像送入江河漂走。

每年,数以千计的孟买人成群结队到阿拉伯海送象头神入水。围观最大象头神像的人群有时绵延数公里。运送神像的工具有平板车、卡车和带轮子的宝座。有些神像高达五十英尺[8],比周围人群都要高。也有些神像只有小孩的巴掌那么大。无论高矮大小,象头神都看上去既威严又强壮,大腹便便显出生活富足,硕大的象头上戴着王冠。他长着六只手,其中五只手分别握着三叉戟、斧头、海螺壳、laddoo(球形甜点)和莲花,第六只手抬起以示仁慈。他的脖子上挂着花环,象鼻子上镶满珠宝。送象头神加内什(又叫甘帕蒂)的雕像入水时,人们会伴着有节奏的鼓声高唱“Ganpati bappa morya!(啊,我主象头神)”。到了海边,男人们脱掉上衣,头顶真人大小的神像踏进污秽浑浊的水中。女人们跟在后面,任凭她们的纱丽被浸湿。孩子们奔跑着,溅起朵朵水花。随着神像哗啦一声入海,人群发出喊叫。

一年一年过去,阿拉伯海里堆满了象头神像。节日过后的几天里,神像会在水面晃动,直到最后沉入淤泥。再过几个星期、几个月乃至几年,这些神像会在水中慢慢分解。

马娅和维尔在把神像放进海里之前都暗自向清除障碍之神加内什许了个愿,两个人祈求的是同一样东西。他们都求神再赐给自己一个孩子。

〰〰

象头神节结束后的几个星期里,维尔一如既往地早起看报纸,马娅给他泡茶。如果她迟迟不起床,维尔会以慢条斯理的声调叫她,既有传统印度丈夫的做派又略带嘲讽口吻,直到他听见煤气炉点着的噼啪声。维尔总是先读《印度时报》,它会以耸人听闻的大标题报道当地强奸事件(这种新闻一年比一年多,尽管没见诸报道的也许更多)、与巴基斯坦的最新争议(围绕土地、水和板球)以及印度经济的迅猛增长。最后他会浏览第三版,那里全是宝莱坞名流新闻,这些人的生活与维尔和马娅这种中产阶级家庭及穷人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跟他们不同,宝莱坞名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女演员可以穿紧身裙、搞婚外恋,某著名男星酒后驾车肇事逃逸却逍遥法外。维尔喜欢对政治新闻和娱乐新闻都有所了解,他觉得这有助于男人取得成功。

维尔觉得自己有点像个哲学家。他在铁皮屋顶阳台上抽烟时常常诗兴大发,马娅也会陪在身边。他把这个晚间习惯称为dam,它是乌尔都语,意思是“维持生命的呼吸”或“重要时刻”。他抽的是从巴基斯坦进口的假冒万宝路,据说里面掺了牛粪。他开玩笑说,这使香烟变得更加神圣了[9]

在阳台上抽着烟,俯瞰整座城市,维尔会给孟买想出各种新名字。在他看来,“梦想之城”这个绰号并不完全恰当。孟买更像一记耳光,或是打在肚子上的一记重拳。它让人不知所措,把人打倒在地——或者至少让人站立不稳。梦想在这座城市粉碎,重建,再次粉碎。孟买就像一位作家所写的,是“极大之城”(Maximum City),但维尔觉得这个名字过于夸张。“就叫‘万物之城’吧。”他说。他心想,没错,这个更好。马娅也赞同。它是一个庞大的无底洞,可以将你吞没,也可以助你成名。它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城市:有好的坏的,还有介乎两者之间的万事万物。他满意地将烟头扔到阳台外面,然后进了屋。烟灰随晚风飘散。

维尔还喜欢用比喻来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当他和马娅回忆起当年两人一个在海得拉巴一个在孟买不停地互发短信致使话费超支的往事时,他说:“那时候的事情简直就是biryani(香饭)。”

香饭是一种混搭的米饭,加入多种香料,偶尔才吃一回。马娅点了点头,开玩笑回敬说:“现在呢,现在是白米饭了。”

“依然是香饭,”他反驳道,“只是偶尔吃。”

“谁愿意天天吃香饭呢?谁也不想。”她说。

随着维尔家的生意不断壮大,他开始更加频繁地出差,试着在其他国家夸夸其谈他富有哲理的思想。他向马娅吹嘘说,他曾在非洲拉着一个客户聊到早上六点,这个客户称维尔就像一位“伟大的先知”。

马娅觉得这些故事很有意思,觉得丈夫在他们公寓楼里的举止也很风趣。他在电梯间跟邻居打招呼的时候不说“namaste(有礼了)”而说“Allah Hafiz(真主保佑你)”,让人以为他是穆斯林。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呢?”马娅会在电梯门关上后问维尔,外面的邻居困惑不解。维尔会一笑置之。

有时候,维尔去上班了,马娅就乘火车进城散散心,以免待在家里太无聊。每次她都尽量早点到车站,这样就可以在男人止步的女性专用车厢找个座位。如果去晚了,她就只好选择普通车厢,那对女性来说不安全。据说,前不久一名残疾女孩在孟买的一列火车上被轮奸,车上的其他男人视若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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