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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的南京,鲁迅和周作人兄弟来描述最合适,他们的青少年时代,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南京度过的。鲁迅在这儿接连上过两个学校,分别是江南水师学堂和矿务铁路学堂,他自己对这段学习生活不是很喜欢,但是并不妨碍他的成绩优秀,而且最后被保送日本留学。江南水师学堂辛亥革命以后,曾改名为“雷电学堂”,鲁迅觉得这很像是《封神榜》上的名字,后来写文章,专门对此有过一段议论。周作人在南京待的时间更长,一共有五年,所以他文章中,对于当时的描写就更多、更细致。
一百年前的南京,自然是破烂不堪的。中国的城市和西方的相比,早在一百年前,已经无法比拟。落后从来就不是一天造成的,俄国的彼得堡富丽堂皇,许多建筑都是一百多年前竣工的,当时就那个模样,经过一百年风风雨雨,岿然不动,风采依旧。在南京找不到什么百年老屋,我们把这些归结为战争,譬如内战,譬如外患。彼得堡也曾遭受德军的狂轰滥炸,从化学和物理的角度来谈,这座城市受到的伤害要远远超过南京,但是俄国人硬是挺住了,很多厚实的老房子保留完好。石结构的房子经过岁月的考验,其优越性便能充分体现出来,我们的建筑大都是木结构,虽然有看上去很花哨的防火墙,一场大火往往还是会被烧掉一大片。
一百年前的南京,相对于北方来说,要平静许多。戊戌变法半途而废,北方正在闹义和团,紧接着八国联军入侵,大清帝国风雨飘摇。南京此时不在矛盾的旋涡之中,有一种置身于外的平安无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时的北方社会,正好和前些年南方的战乱相仿佛。太平天国给六朝古都南京带来了一系列不太平,南京人在动乱中饱受惊吓。太平军来,攻城,定都,以后清军来,围剿,你攻我守,反反复复,打来打去。有一个现象我始终看不太明白,太平军定都南京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清军都驻扎在南京郊区,江南大营和江北大营像把钳子,一直对着太平天国的喉咙。这是一种很荒唐的对峙状态,遭罪的是老百姓,太平天国时期,南京的市民根本谈不上太平,小战天天有,大战三六九。曾国藩的湘军最后打下南京,猛杀了一批人,此后几十年里,民间提到“长毛”之乱仍然心寒。
一百年前的南京,太平天国已成往事,毕竟三十多年过去了,市民们正从惊惶中醒过来。随着新世纪钟声的敲响,战乱的创伤成了往事,南京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一切都在恢复之中,此时的两江总督是一代名臣张之洞,张是洋务派的头面人物,在清末的“新政”中起过重要作用。在帝国主义列强的压力下,上海虽然崛起,东南大城市的首席位置还暂时轮不到它。南京仍然是东南第一重镇,坐镇在此的两江总督,是一个十分显赫的要员,和别的封疆大吏相比,两江总督不仅是大军区的司令员,还相当于大清帝国的后勤部长,必须源源不断地为清政府提供财政支援。富庶的东南一直是中国政府的经济支柱,俗谚有“苏常熟,天下足”之说,两江总督的首要任务,就是确保辖区的稳定繁荣。稳定是繁荣的基础,疲惫不堪的中国经济想得到复苏,最重要的还是先得稳定。
一百年前的张之洞已经老态龙钟,但老并不意味着一定糊涂。张之洞是历任两江总督中,为南京做实事最多的一个官员,南京最早的铁路、公路,最大的工厂,第一所大学,都和他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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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生机,说出来有些尴尬,那就是先繁荣秦淮河。作为明白事理的地方长官,都知道要想让南京这座城市有活气,两大举措不可避免。一是迅速恢复科举,为国举士,给读书人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有了这样的机会,读书人就不会闹事,因为读书产生的荷尔蒙,得有地方发泄才行。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这是看轻了读书人。事实上,造反能成气候者,还非得是知识分子。太平军在南京定都的第二年,就开科取士,固执的洪秀全在这一点上,倒不糊涂,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清军入关之后,除军事上的胜利之外,有个重要的原因,是不失时机地恢复科举,用高官厚禄,收买了汉族的读书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有骨气的终究是少数,读书人再清高,一到科举制度面前,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恢复南京繁荣的另一举措,是“效管仲设女闾”,开放被禁止的妓院,有了红灯区,商业及一切和妓院配套的行当,顿时蓬勃发展。洪秀全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他显然是个禁欲主义者,不仅自己的军队设男营女营,不允许有自由的性生活,而且把活跃在秦淮河两岸的娼妓统统取缔。这么做的直接后果,是把妓和嫖客都撵到上海的租界去了,于是立竿见影,租界立刻繁荣,秦淮河立刻萧条。不能说洪秀全的失败和禁娼有必然关系,太平天国灰飞烟灭之后,从被誉为一代完人的曾国藩开始,到后来的各任两江总督,无一例外,对秦淮河的娼妓,采取的都是纵容态度。
秦淮河的开禁确有速效之功。上海租界的妓女有很多又回来了,身揣万贯的富翁也闻风而来,白舫红帘日益繁盛,仕女欢声,商贾麇集。据史料记载,秦淮河开禁直接影响了上海的经济,租界人口骤减,工商业随之萧条。但是,“娼盛”不可能带来什么真正的繁荣。六朝金粉,秦淮风月,那些已经远逝的繁华景象,一去不返。封建社会不可能起死回生,昔日的辉煌永远不会重来。一百年前的南京,破烂不堪,乌烟瘴气。这个古老的城市,和同样古老的中国一样,早就病入膏肓,无灵丹妙药可治。
科举制度和秦淮粉黛,挽救不了古城南京,秦淮河藏污纳垢,桨声灯影醉生梦死。陈独秀在自己的自传中,曾写到世纪之交参加科举的一段经历。1897年8月,陈独秀从安徽来南京参加乡试,在考场上,他的注意力无论如何也集中不了,原因是过去的两个小时,他一直在望呆。一个考生的怪模样老让陈独秀走神,这个考生头上盘着一条大辫子,一身肥肉,八月的南京酷暑难熬,或许是天气太热,他竟然在考试的小号舍里赤条条地来回走,一边走,一边呓语:“好,好,今科必中!”陈独秀因此联想到所有考生的怪现状,想到这帮“动物”如果得了志,国家和人民将如何遭殃。
陈独秀把众考生参加科举,比喻为一场“动物展览会”,所谓乡试,无非隔几年,便把这些猴子、狗熊搬出来出一回洋相。科举制度的优越性不复存在,“明经取士”“为国求贤”,都成了蒙人的鬼话。封建社会终于走到尽头,末日气氛笼罩南京城头。一百年前的南京死气沉沉,一百年前的南京成了旧时代的挽歌。旧南京寿终正寝,过不了几年,科举制度将彻底废除,同盟会将成立,清王朝将被推翻,这是一个地道的新旧交替时代,随着新世纪的到来,南京不得不变,不得不脱胎换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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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谈起在南京读书的情景,说了一个笑话。当时所谓新式学堂里,一位教汉文的老夫子讲地理,说地球有两个,一个自动,一个被动,一个叫东半球,一个叫西半球。这样的笑话在一百年前多如牛毛,由此也可见当时的社会风气。鲁迅和周作人兄弟在南京读新式学堂,刚开始颇有些被人看不起,譬如鲁迅的本名是周樟寿,鲁迅的叔祖认为本族后辈进学堂或当兵是不体面的,不宜拿出家谱上的名字,所以就帮鲁迅改名为“树人”,后来很多文章把周树人当作鲁迅的本名,应该说是不准确的,同样的道理,周作人的本名是周遐寿。一百年前,新派和旧派尖锐对立,互相看不起。旧派看不起新派,这只是暂时的;新派看不起旧派,却是永久的,而且有一种大获全胜的得意。阅读周氏兄弟笔下一百年前的南京,这种印象尤其深刻。
自曾国藩以后,两江总督的位置,经常由汉人来担当。从表面看,当时的民族矛盾已经不怎么激烈,汉人奴化,满人汉化。男人脑袋后面拖着一条尾巴,这是满人给定的规矩,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女人是一双小脚,所谓三寸金莲,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遗产,满人女子并不裹脚。男人辫子女人小脚,这是双方让步妥协的结果,在一百年前,还没有人敢向脑袋后面的辫子挑战,因为割辫子要掉脑袋,要割必须躲到国外去割,在国内,新派人物要想有所作为,只好大张旗鼓地反对裹小脚,于是有了“天足会”一类的组织。
民族矛盾并没有完全消失,民间的反满情绪偷偷地酝酿。当时南京的东郊驻扎着清政府的旗营,这些由八旗子弟组成的大兵,作威作福,常常欺负南京居民,一见到有人到兵营附近便吆喝,并且气势汹汹地投石子。这种做法有些荒唐,南京人因此很生气,胆大的偏偏骑了马去兜风示威,鲁迅和他的同学就不止一次这么干过。这么干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表示汉人并不害怕他们满人。谁都知道,到了1899年,八旗子弟组成的绿营兵,除吃喝嫖赌精通之外,早没有战斗力了。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以民团和起义新军组成的江浙联军,不费什么事就拿下了南京。
随着帝国主义洋枪大炮一起来华的传教士,成了新派人物可利用的对象,有时候干脆成为有力后盾。教会势力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存在,义和团运动很快不成气候,南京的传教士和教民,度过了一段惶惶惕厉的日子后,气焰与过去相比,没有任何收敛,反而由于八国联军的武装干涉,变得比过去更加嚣张和有恃无恐。外国人的特权显而易见,做官的和当老百姓的都得让上三分,在南京街头,见到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再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不同教派的传教士到处活动,见缝插针,我们今天如果想重温当时的情景,传教士留下的照片和文字便成了最好的证据。
教民的数字显然是被夸大了。为了降服古老的中国人,西方传教士在传教的过程中,使用了糖衣药丸,办了各式各样的救济所、难民营、医疗所,小学、中学以至大学。西式洋房成了南京市内最重要的建筑物,这类洋房有的至今保存完好。人们在饥饿的时候、生病的时候,包括打算接受教育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利用了传教士们的善心,他们其中的一些,也许会跟着祈祷,甚至入教,但是真正信教的人,仍然是少数和极少数。大多数教民都是实用主义者,只是在吮吸糖衣药丸上的那层糖皮,一旦甜味儿没有了,便把药丸吐了完事。
现代化的雏形已经开始在南京出现,洋务运动初见成效。金陵机器制造局成为南京最大的工厂,这里生产的枪炮,“以剿内寇尚属可用,以御外患实未敢信”。一百年前的国产货让人不敢放心。比较有实效的是修路,修铁路和公路,这些都是从无到有的创举。多少年来,水上交通一直占据着主要位置,像鲁迅和周作人来南京读书,就不得不坐船,然后在下关码头上岸。陆路交通的良好前景已初露端倪,沪宁铁路成了一块大肥肉,英国人以极其苛刻的条件,与清政府签订了《沪宁铁路借款合同》。这是一条黄金通道,等到它修好,当年的客运量就达到三百多万人次。今天的人把这样的客运量不当回事,在一百年前,可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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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的南京,像个已到了预产期的孕妇,挺着晃悠悠的肚子躺在那儿,等待着阵痛的到来。一百年前的南京,又像一个徘徊在十字路口的弃儿,无援地东张西望,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才好。夜茫茫,野茫茫,路在何方?未来的一百年里,这座城市天翻地覆,注定要面临许多大事。孙中山将在这儿担任第一任的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并由此掀开中国现代史的一页。旧南京将以此为一个重要了断。新的一页和新世纪的到来并不同步,和中国其他方面的发展一样,中国革命的进程,总有晚一步慢半拍的遗憾,然而,慢半拍也好,晚一步也好,历史终究阻挡不住。光阴似箭,一百年算什么,弹指一挥间。事实上,蓦然回首,我们还是被这座城市的巨大变化吓了一跳。
1999年9月17日 碧树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