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京,历史和人文

乡关何处 作者:叶兆言


1

南京这城市得细细琢磨品味。“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本地人不知福,常惊呼没地方可玩。我有个朋友,总说有了钱,要去哪里旅游,又喜欢掰手指头,卖弄自己已去过哪些省份,到过哪些城市。行万里路是人生一大乐趣,不过乐趣有时候会简单成一种应卯,仿佛上班报到,在考勤的小机器上用卡刷一下,对别人对自己便算是个交代。

世界太大,大得不可能什么地方都去。口袋里的钱毕竟有限,旅游越热,费用也就越高。1986年汪曾祺先生来南京,我与父亲陪他去尚未修缮的中华门城堡,站在最高处,汪半天不说话,最后感叹地说:“真是好地方,到南京就玩这么一个地方,已经足够了。”我们以为他表示客气,没想到他接下来大夸特夸,说这城堡丝毫不比山海关逊色,不只是不逊色,甚至更好。周围的游客无不受其影响,一个个都回过头来,重新打量。人们对身边的景物会熟视无睹,有时候非要高人提醒才行。我不想说中华门城堡比山海关更好,这种比较照例会引起争议。不过,对于一个有历史知识的人来说,登高望远,有些感慨是免不了的。“愁看京口三军溃,痛说扬州十日围。”山海关是国家的大门,中华门城堡是城市的屏障,一旦失守,便难逃倾城的厄运。清兵入关,敲响了汉人政权的丧钟,日军的坦克冲进中华门城堡,南京大屠杀的序幕也就拉开了。

我认识一位当年的老兵,南京保卫战时,他的炮兵阵地就在这附近,他曾几次去设在中华门城堡的指挥部,向孙元良汇报军情。激战前夕,一切显得肃穆庄重,秋风萧瑟、残阳如血,中华门城堡巍然屹立。那时的孙元良很精神,少年气盛,手里掌握着中央军的一支嫡系部队,是防守南京城最精锐的一个师。如今,年青一代很少知道孙元良,介绍他,最好的办法是告诉别人他是台湾影星秦汉的父亲,就是那个总是和林青霞一起演爱情片的秦汉。或许再过些时候,秦汉是谁,大家也不知道了。据说孙元良兵败后躲到秦淮河边的妓院中,在爱国娼妓的保护下才安然脱险,我无心为这种事做出考证,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大战爆发前的那道风景。有时候,撇开结果不谈,只截取故事开始的某个片段,反而可以引发更多的想象。在我看来,一场恶战前的短暂平静,或许比血淋淋的激战场面更扣人心弦。

中华门城堡在世界上能排名第几不得而知,在中国位居老大应该没什么问题。它的总面积达一万五千多平方米,整个瓮城筑有藏兵洞二十七个,最大的一个可以藏兵千人。南京保卫战中,中华门城堡是战事最激烈的地方,敌我双方你来我去狂轰滥炸,尸堆成山血流成河。日军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座已经完全失去防御意义的瓮城,垂死挣扎的时候,竟然表现出了那么旺盛的生命力。

2

如果说万里长城担负着保护国家的重任,号称天下第一的南京古城墙,其作用便是捍卫一座城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城市也可以是一个国家的缩影。朱元璋自以为建造了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城市,其中有山有水,有大片的良田,“东尽钟山之麓,西阻石头之固,南临长干而秦淮贯其中,北依狮子、覆舟之山而控后湖”,就可以保自家江山千秋万代的险,结果却应了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那句俗话。明太祖死了没多久,他的四子朱棣便从北京跑来篡位,将大明的江山据为己有。

南京这座城市差不多逢战必败,虎踞龙盘帮不上忙,正如长城挡不住北方少数民族的铁骑。诗人陆游曾力主南宋迁都南京,结果宋高宗以“修德行而不在择险要之地”为托词,硬是赖在“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杭州不肯走。自古王业不偏安,宋高宗的想法一直被指责为投降路线,可是南宋在杭州建都的时间,比十朝之都的南京任何一个朝代都长,长得多。熟悉历史的人常会发出这样的疑问,“三百年来同晓梦”,“一片降幡出石头”,尽管有那么好的地形,都说金陵有王气,为什么南京一而再被攻陷,接二连三出亡国皇帝?

南京出了太多的后主,吴后主孙皓抬着棺材去西晋军门前报到,陈后主搂着爱妃跳井,李后主“挥泪对宫娥”。人有时候难免迷信,抗战胜利,一些国民党元老力主迁都北京,理由是南京位居东南,民风太萎靡,在此地发号施令,不足以威震天下。南京这座城市有着太多的亡国阴影,宋濂在《阅江楼记》为明太祖歌功颂德,开篇说:

金陵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

宋濂的意思是说,自从有了朱元璋,南京的亡国气息已不复存在。但是充满智慧的明太祖,远不是那种拍拍马屁就头晕的皇帝,在晚年的《祀灶文》中,他哀叹自己曾想迁都,可惜人已经老了,力不从心,只好作罢。他意识到南京作为一国之都的种种不合适,虽然在建造这座城市上大动干戈,可是朱元璋知道远离动辄刀光剑影的中原,潜伏着很大的危机。是明成祖完成了他父亲的心愿,通常的说法,朱棣是封在北京的燕王,他从北京过来,随手就把大明的江山带到北京去了。事实却是,明成祖在南京做了十八年的皇帝,这时候,二万二千多卷的第一部大百科全书《永乐大典》已编出来,而三宝太监郑和也七下西洋,朱棣的地位已经十分稳固。迁都显然不是出于个人的小算盘,在治国方面,朱棣要比其父更出色,为此他被誉为永乐大帝,另一位可以齐名的则是清朝的康熙大帝。

明成祖迁都是明朝维持近三百年江山很重要的一步棋,以管理一个大一统的国家而言,南京确实不如北京,这就好比美国的首都只适合华盛顿特区,不适合作为金融中心的纽约,不适合有好莱坞的洛杉矶。过去只强调定都北京,有利于防止北方少数民族入侵,其实,远离东南萎靡的民风,同样是一个朝廷稳定的法宝。康有为在戊戌变法中,力主迁都上海,理由是北京实在太保守和腐朽,“旗人环拥,旧党弥塞,下至市侩吏胥,中则琐例繁札,种种皆亡国之具”,“非迁都避之无易种新邑,不能维新也”,以为光绪皇帝只要带些人,逃到上海去,很多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这是一个非常天真的想法,却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修德行而不在择险要之地”。北京并没有什么天险可守,与南京一样,这座古老的城市一旦被围,它的悲剧命运便不可逆转。作为国都,一道坚固的城墙保不了任何险,堡垒通常都从内部攻破。

“地势不须说天堑,共和战胜在民情。”改朝换代是一种历史必然,亡国有外因,更重要的还是内因。

3

说到南京免不了怀古,唐诗、宋词、元曲中,可以找到一大堆关于这个城市的感叹。历史上的南京和亡国分不开。亡国时总想到繁华,繁华时便忘了亡国。“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是活生生的写照。辛亥革命前夕,一位年轻的南国诗人周实,在读了《桃花扇》之后,情绪激烈地写了一首诗:

千年勾栏仅见之,楼头慷慨却奁时。

中原万里无生气,侠骨刚肠剩女儿。

写完这首诗不久,周实因为策划起义而被杀,年仅二十七岁。南京的繁华似乎总和秦淮河的醉生梦死连在一起,“侠骨刚肠剩女儿”可以看作是个让步句,否则,国家真惨到这份儿上,亡了也罢。事实上,南京的历史上,不仅出亡国皇帝,出秦淮八艳,也出舍生忘死取义成仁的豪杰。“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仁人义士的存在,为软绵绵的南京增添了几分刚烈和亮丽。

出中华门城堡不远,是著名的雨花台,一千四百多年前,相传云光法师在此讲经说法,感动佛祖,顷刻间落花为雨,雨花台因此得名。提到雨花台,就不能不想到方孝孺。想当年,燕王朱棣靖难起兵,朝廷讨伐诏檄,均出自当时最负文名的方孝孺之手,燕王攻入南京后,不计前嫌,命方起草诏书,说:“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

方披麻戴孝,掷笔于地,且哭且骂,说:“死即死耳,诏不可草。”

朱棣恼羞成怒地说:“此吾家事,与你何干?”又威胁如果不从,要灭方的九族,方大义凛然,说即使灭十族亦无妨。朱棣于是将方氏家人绑来,当着方孝孺的面,一个接一个砍头,灭九族之后,为了凑满“十”,竟骇人听闻地“夷师友一族”,共杀了八百七十余人。

方孝孺之死,虽然出于不贰臣的忠君思想,虽然牵累太多无辜性命,但这种以生命维护信念的精神必须肯定。应该指责的是明成祖朱棣的残暴,是非不容混淆,黑白不能颠倒。这就好比日军攻入南京以后,已经放弃抵抗的中国军队被屠杀,就此不去谴责日军的暴行,反过来怪罪中国军队不拼命。根据结果去假设过程往往会失之偏颇。方孝孺为文化人争了一口气,他的遗骸被埋在了雨花台,人们在那里建了一座祠堂纪念他。“青山有幸埋忠骨”,其实早在方孝孺之前,雨花台还埋葬过北宋的溧阳县知府杨邦义——金兵攻下南京,建康留守杜充投降,杨宁死不屈,大骂金帅完颜宗弼,于雨花台下被剖心而死。

风花雪月只是南京的一个侧面,桨声灯影也仅仅是个表象,人们不该忘记的是它的血腥。东南萎靡的民风,是胜利者的残暴造成的。这个城市的醉生梦死,既是亡国的原因,也是亡国的结果。“一国亡来一国亡,六朝兴废太匆忙。”郑板桥咏南京,很伤感地写了这么两句。每一次城池失守都意味着一场大灾难,隋军攻入南京城,隋文帝采取的最极端措施,是将这个美丽的城市夷为平地。南京的平民百姓对屠城这样的字眼,一定不会陌生,且记忆犹新,过去一百多年里,太平天国来,太平天国灭亡,二次革命时辫帅张勋的复辟,日军侵入南京后的大屠杀,无论改朝换代,还是异族入侵,都让南京人心惊肉跳噩梦缠身。

越是用血写成的历史,越容易让人记忆深刻。彼得堡和莫斯科郊外的名人公墓,是俄罗斯人的骄傲。名人公墓有时候是最有说服力的说明书,导游会喋喋不休地告诉你,普希金埋在那儿,陀思妥耶夫斯基埋在那儿,还有柴可夫斯基也埋在那儿。把玩南京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和名人的墓分不开,在东郊,有明孝陵,有中山陵,有邓演达墓、廖仲恺墓、谭延闿墓,在南郊,除了以上提到的方孝孺墓和杨邦义墓,还有郑和墓、刘智墓、浡泥国王墓。

南京的名人墓密切联系着城市兴亡这个主题,带给人们的不只是骄傲,还有感伤和思索。

4

南京是一本最好的历史教科书,阅读这个城市,就是在回忆中国的历史。南京的每一处古迹,均带有浓厚的人文色彩,凭吊任何一个遗址,都意味着与沉重的历史对话。以风景论,南京有山有水,足以和国内任何一个城市媲美,然而这座城市的长处,在于它的历史,在于它独特的人文。

没有一个城市能像南京那样清晰地展现近现代史的轮廓和框架。位于东郊的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公墓和南郊的雨花台革命烈士陵园,显然代表着国共两个对立的阵营。两处公墓的规模之大,建筑之宏伟,在国内也是绝无仅有。“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不管怎么说,南京这个城市是宽容的,它珍惜历史留下的每一个细节,保护历史留下的每一处遗产。走在南京的大街上,仿佛走在历史浓密的树荫下,到处都是故事,到处都是遗迹。历史留给南京的遗产实在太丰厚。温故而知新,怀旧是人本能的一部分,无论生活是否称心,环境是否如意,人们总是免不了谈论过去,免不了回首遥望历史,不妨用我曾写过的一段话来做文章结尾:

中国古老的都市,也并不就只有南京这一座,但是真正像南京城那样历经沧桑,发生过那样强烈的变化,那样值得后人怀旧的城市却不多。想明白也好,想不明白也好,南京人没办法回避怀旧的情结。对于一个文化人来说,南京这个城市,是一扇我们回首历史的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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