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老病人
卡拉瓦欧火山已经宁静了几十万年。曾经如同烈酒一般炙热的岩浆从火山口涌出时,这里也许辉煌过一阵子,但现在它只是一个干枯的火山口。墨蓝色的大海百无聊赖地摇晃着,像一个醉汉,横躺在无人问津的荒原,漫不经心地托着卡拉瓦欧火山的脚跟,把干枯的火山口举向苍穹,如同托起一只空酒杯,让低飞的云品酌着“酒杯”里的空洞和孤寂。除了空洞和孤寂,这个荒芜的“酒杯”里还能有些什么别的故事呢?
世德决定去卡拉瓦欧死火山口工作。卡拉瓦欧死火山口里有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村子中央的大路通向教堂,教堂尖尖的顶坚韧地向上,指出一条空洞和孤寂的路。围着教堂的是一些简陋的草舍。教堂对面是一所白色的医院,医院建筑呈十字架形,像现代文明的一个忏悔录,牢牢地钉在这个古老的火山口里。这里是麻风病人居留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时候,文明人毫不留情地将麻风病人像垃圾一样倒在这里。后来,达铭恩神父来了,他为文明人的残酷感到耻辱,就建了这所麻风病医院。十一年后,达铭恩神父也传染上麻风病并死在这所医院里。
世德的工作就是在这所医院里打扫卫生、剪树割草,工作不重,工钱却很好。医院后面有几块焦黑的火山石,早上,世德在那里扫落叶,看见一个老麻风病人坐在那里,晚上,世德来割草,那个老麻风病人还那样坐着。老人的手和脚都已经腐烂,脸也烂得面目全非。世德两次看见他,都赶快躲开了。来做义务护工的女护士蒂安娜站在老人对面和老人说笑。老人说:“你是金头发还是黑头发?我眼睛快什么也看不见了。“蒂安娜就把长头发托在手上,送到老人眼前让他摸一摸。老人摸了一下,就快活地笑了,说:“你们姑娘家的头发真软,跟我老伴年轻时的头发一样。”
世德接受这个工作的时候,被要求不能歧视麻风病人,他也听说麻风病的传染率只有5%,而且医学也已能够控制它的传染了,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像躲避狮子一样躲开了。看见蒂安娜这么不介意,他有一点难为情。那天,蒂安娜告诉他,这个老麻风病人是目前这所医院还活着的最老的病人。
麻风病人居留地整天都很安静,很少有人在村里走动。医院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就不再接收新病人,他们计划等最后一个麻风病人死后就把这里变成一个纪念公墓。纪念一种曾经威胁人类的疾病的不幸牺牲者们。在这个不久将成为公墓的地方工作,世德觉得非常枯燥。蒂安娜的事儿也不多,她没事时还会跑到厨房,给医院里的病人做几次南方饭。蒂安娜的南方饭用牛肉汤煮米饭,很合世德的口味。医院里女护士不多,蒂安娜走到哪儿,热闹到哪儿。有时候,病人会到厨房去找她,要她给他们唱支歌。她能在厨房里扯开嗓子就唱。
每天,世德下班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算着日子和钱。他焦急地等待着挣多一点儿钱,两个月后回到妻子身边,好好过日子。他很久没见到妻子了。他们分分聚聚过了七年。这七年的前三年,他们讨论的是“妻子来美国团聚”,后四年讨论的是“离婚算了”。最后这半年讨论的是“什么都不要快回来吧”。这些讨论都是他们自己的打算,可是事情该怎么办又完全由不得他们自己。世德是跟着难民船来到美国的,前三年他自己的身份都是黑的,妻子根本来不了。后四年,虽说离婚全是他们自己的主意,可一谈到这个话题,两人总是哭哭啼啼,分开时间长了,好像也谈不上感情深不深了,可一说离,又痛苦得不行,而且离了婚,孩子怎么办?!所以,谁也没真离。现在又想什么都不要,就回去。可回去,世德也得挣多一点钱才能回去。男人似乎只有这条路可走。不然,回去也活不出人样来。世德想走自己的路,可路都是文明社会设计好的。他就一个普通民办小学老师,只能顺着这些路走。走到这麻风病院也完全是无可奈何的事。
世德本想早点儿睡觉,想这些事让他心烦。忽然听见教堂前的草坪上一反常态地嘈杂,他打开窗户,向一位刚从教堂回来的医生打听。医生说:“医院里最老的麻风病人庆祝他的金婚纪念日。蒂安娜招来所有的女孩子,在唱歌呢。”世德很感慨,算起来,他跟妻子结婚也多年了,却天涯海角地分着。
第二天早上,世德扫树叶的时候,又看见那老人坐在火山石上。世德远远地跟他打了一个招呼。他羡慕他。这么老,这么病,还有一个妻子在身边陪伴着。老病人对他笑,笑容从他腐烂的嘴上绽开,像是一枚绿渍斑驳的老铜钱。
晚上,世德来割草的时候,老病人还坐在那里。
世德说:“您在这儿坐得太久了,该回去了。”
老病人点点头说:“是太久了,他们是把我装在麻袋里扔到这里来的。”
世德心里想,大概麻风病的病毒已经开始侵蚀老人的神经了,老人的头脑已经糊涂了。
老人又笑,伸手在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张他和他太太年轻时的合影。照片很陈旧了,就着夕阳黄灿灿的光,世德扫了一眼,隐约看见一个穿着西装的青年站在一个穿着对襟长褂的女人旁。世德肯定老人是一个中国人。他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老病人的嘴怪模怪样地动着,颠三倒四,言语不清:“喝喜酒的人真多……就上了劳工船……挤得像一窝老鼠,掏呀,掏呀,没有黄金……有黄縢酒,喝吧……一窝,连老鼠都没逃过……”
这时,蒂安娜跑过来,拉老病人说:“您快回去吧,您太太要等得着急了。”
世德就离开了老病人。走了不远回头一看,看见老人坐着不动,嘴在怪模怪样地动,像是在跟蒂安娜抱怨被人类抛弃的坏滋味。也许,他想坐在火山石上等到天黑,他的老伴会来这里把他领回家吧,毕竟还有一个人没有抛弃他啊。世德很想念自己的妻子。世德没有家世,当不了官,又不心黑,做不了生意,就是一身牛劲儿,一狠心就上了难民船。他指望凭力气到美国来打苦工挣钱,跟从前出来淘金的劳工怀着一样的希望……
又过了一个星期,那个老病人死了。医生们和病人们在教堂里为他举行葬礼。牧师致辞,病人组成的唱诗班唱诗,蒂安娜领唱,祝福老人苦难的灵魂上天堂。世德也去参加了葬礼,他很奇怪老人的太太没有来。
老人下葬前,牧师把世德找过去,给世德看那张老人曾经揣在怀里的旧合影,因为照片背后有几行中国字,人们想知道是什么意思。等世德把那张照片拿在手里,这才发现那并不是一张合影,而是两张精心粘在一起的照片,老人的一张是在美国拍的,他太太的一张是在中国拍的。世德抬起头,奇怪地看着牧师。牧师说:“老人结婚三天就离家当劳工来了,几年后被送到这个岛上,从此和媳妇断了联系,这张合影想必是他得病之前弄的,此后便是老人一生情感的寄托,他坚信他的媳妇没有改嫁,还在等着他。”
世德翻过照片,有端正的小楷写着:“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大概是老人年轻时的手笔吧。世德把词的意思翻译了,医生、病人一片叹息。然后就把合影随老人一同葬了。
世德突然有点儿搞不清老人的一生悲剧是病造成的,还是人造成的了。
老病人下葬之后,世德碰见蒂安娜坐在老人常坐的那块火山石上。蒂安娜说:开学了,她要回学校去了。明年放暑假的时候再来。世德说:“到那时,不知火山口里还有几个病人了。”蒂安娜说:“要是这里病人不多了,我就到中国的麻风病村去服务。”世德想了一想说:“要是你能找到那样的村子,我跟你一起去。我正打算回中国,找点男人该做的事做哩。”
蒂安娜就笑了,用唱歌一样的声音说:“要是我们运气好,说不定能找到那位老病人的媳妇。我就告诉她,老人死前不久摸过我的头发,说我的和你的一样柔软。”
世德心里就有一些活的、柔软的东西飘过,像女人头发那么细,那么小,肯定不是钱,却让他很舒服,很自信。他原来不知道在卡拉瓦欧死火山口里,还能找到这样的活物。现在,他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