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回家
静谧而温馨是有色彩的,它们是西部小镇北湾过圣诞节的色彩,很耀眼,却没有声音。大雪在圣诞夜静静地落下来,北湾每个圣诞节都有雪。雪花不是一片一片地飘下来,而是一群追着一群地飞下来,满天都是。它们是一群聋哑少年,用快速的手语,在开阔的大舞台上演唱着自己的音乐会。手语唱出的白色音符令人眼花缭乱,却无声无息,只看见它们满天飞舞,落到地上却悄然无声。只有懂手语的人才能听懂这些不受声音制约的好歌。世界上最好看的雪就是这样的雪。它们虽然发不出声音,但自信心十足,短短几个小时的“音乐会”,它们就在无声的旋律中改变了世界﹕树杈变成了深海里的玉珊瑚﹔房子变成了童话里的白糖小屋﹔街口的几个雕塑全都活了,转眼就把黑衣服换成了白外套﹔门口的冬青树成了胖乎乎的小瓷人﹔街尽头的城堡成了冰雪女王的宫殿。而家家户户门前﹑屋上挂着的五彩小灯则在白雪中闪烁,给一章一章白色乐曲填上快乐的歌词﹕“铃儿响叮当”。
自由并不需要锣鼓喧天,挂在嘴上天天说,能有这样一场好雪,心就轻了,就能跟着想象力飞走了。这种时刻,是圣诞老人穿着红外套,戴着尖顶帽,架着驯鹿拉的雪橇,悄悄给孩子们送礼物的时候。世界在这样的时候,放假了。
北湾这个小镇的圣诞老人是邮局的老邮差盖郎。盖郎胖,且秃头。一年又一年,盖郎在小小的邮局里收信分信,脸上没添什么皱纹,只是眼睛越来越细。他和太太南西没生孩子,把一条金毛大狗当作儿子养。金毛大狗养到十三岁,这年圣诞节前一个月死了。算是寿终正寝。盖郎虽然在邮局工作了四十年,自己却很少写信。但这一次他却用正黑圆珠笔认认真真地写了十三页纸的信,寄给所有见过他家金毛大狗的人。信中详详细细地记录了他家的金毛大狗从生到死快乐的一生,还有大狗的好脾气和闯过的几次小祸。这封信,北湾的人家都收到了。
圣诞节前是邮局最忙的时候,大大小小的礼物包裹﹑圣诞贺卡从邮局进进出出。不仅如此,邮局还会收到不少小孩子给圣诞老人写的信。这些信里写着的都是孩子们的小心愿﹕希望圣诞老人给他们送来蜡笔、篮球明星卡、电玩CD、立体拼图等等玩具。这些没有法子投递的信,多少年来一律都由老邮差盖郎处理。盖郎在每个圣诞节前的两个星期,总是早出晚归。下了班就坐在小邮局里看孩子们给圣诞老人的信,看着笑着,笑得震天响。孩子们跟圣诞老人谈条件﹕如果我读完了三本小人书,能得到球星托比的大照片吗?如果我帮母亲洗碗,能得到芭比娃娃吗?……有的时候,盖郎记下孩子们的愿望,告诉孩子们的父母,在圣诞节那天,孩子们的圣诞树下就真有了“圣诞老人”给他们送来的礼物﹔他们想要的礼物得到了,孩子们的小心脏就被快乐吹成了一个一个大气球,飞到屋顶上。有的时候,盖郎自己也会穿上红衣服,戴上尖帽子,挂着大白胡子,把一些穷人家的孩子们想要的小礼物装在红白相间的大袜筒里,扛在肩上,自己给孩子们送礼物去。圣诞老人的故事在小镇孩子们的生活中是真的。快乐是真的。
孩子回家
不知道那天大狗在盖郎家打了多少滚,到天黑,它回来了,神气活现,肚皮吃得滚圆﹐一脸乐不思蜀的神情。
男孩城
走进“男孩女孩城”,就像走进了一所宁静雅致的校园。教学楼﹐图书馆﹐历史博物馆﹐植物园﹐还有一个安详的天鹅湖。
金毛大狗死的那一年,盖郎兴致不高。没有出去扮演圣诞老人。圣诞节的那个早上,他就在壁炉前坐着,喝咖啡,看报纸。南西在厨房认认真真地准备晚上吃的正餐。外边的雪已经停了,树枝胖了一圈,小河瘦了一圈,几根长长的冰凌在窗外挂下来,蓝天和白云泊在河湾里。是冰清玉洁的一天。盖郎伸个懒腰,准备出去扫扫雪。他一开门,看见一只金毛大狗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家门口。
盖郎高叫一声﹕“我的儿子!”转过脸大叫﹕“南西你快来看,圣诞老人给我们送来了什么!”瘦小的南西围着围裙从厨房里跑出来,看见门口的金毛大狗,眼泪立刻就流下来了﹕“宝贝儿,快回家,你这么多天在外边是怎么过的呀!”
金毛大狗咧着嘴笑,尾巴摇来晃去,身子转成一个圈,但就是不愿意进家。盖郎和南西连拖带拽,把金毛大狗拉回了家。立刻喂食喂水,平常限制狗吃的狗零食也不管不顾地拿出来喂它。盖郎又直奔车库,把金毛大狗以前喜欢的破袜子、旧拖鞋、皮球、木棍,一大筐又通通拿了回来,“哗啦”倒在地板上让它玩。金毛大狗嘴里咬着皮球,就地一躺,四脚朝天,舒舒服服地让南西给它梳肚皮。
小镇的街上,有一个外地人,急得团团转。这个人就是我,我是到北湾小镇的朋友家来玩的。那时候,我刚从夏威夷来到北方,夏威夷从来没有这样的好雪,所以,一大早我就带着我家的大狗出来看雪景。现在,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狗被人家连哄带拉拖回家去了。大门一关,就我一个人站在大街上了。我一转身,直冲回我的朋友家,告诉刚起床的朋友和他的家人﹕“我的狗被你们的邻居又拖又拉弄回家去了,我在外面等了二十分钟,他们也不放出来。”
等我有朋友一家弄清楚了绑架大狗的原来是老邮差盖郎和太太南西,他们不但不帮我去要狗,还把我七哄八骗拖回屋,让我只管吃饭喝茶看电视。我的朋友和他的堂兄弟们说﹕“我们小时候,谁没收过圣诞老人送来的礼物?后来大了,才知道那都是老邮差盖郎替圣诞老人满足了我们的心愿。这回,让圣诞老人也满足他的心愿吧。圣诞节都是孩子回家的时候。”然后,他们从书架上拿来老盖郎手写的十三页狗传记给我看。还告诉我:老盖郎的宝贝狗,“铁哥”活了十三年,从老盖郎家到邮局有五十三根电线杆子,每个电线杆子下都有“铁哥”留下的存在证明。“铁哥”死了之后,老盖郎上班的时候,动不动就会在一根电线杆子下停下来,认认真真地摸一摸,嗅一嗅,想找儿子“铁哥”的味道。老盖郎对每个去邮局寄信的人说:“我们做好事,听到别人赞扬,我们就觉得我们是好人,可以涨薪水了。也许,我们真是好人。可是,我敢保证:没有一个人能有‘铁哥’那样的纯正的善良。别人赞扬它,它就打个滚,也并不图什么……”
不知道那天我家的大狗在盖郎家打了多少滚,反正它在盖郎家待了一天,盖郎和南西与他们的“孩子”过了一个快乐的团圆节。到天黑,我家的金毛大狗回来了,脖子上系着一条“铁哥”的红色三角巾,神气活现,肚皮吃得滚圆,澡也洗过了,毛也梳过了,嘴里还叼了一根大玩具骨头,一脸乐不思蜀的神情。
圣诞节是让所有不太大的愿望都成真的一天。也许,自由的实现就是在这些不太大的愿望一一成真的过程中得到了。它不是一个人的事,甚至也不是一个物种的事,让每一个愿望和行为带一颗善良的珍珠,串起来,自由就可以广阔无边,一直到“铁哥”现在住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