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8日
这里嘛,这里就是疯人院
李鹏程咬了一块羊肉,嚼了嚼,皱起眉。又嚼,还是皱眉。王婆婆小心地往他身边挪了挪,爱怜地看着儿子。
让你多放点花椒,多放点花椒,你没听见?李鹏程气鼓鼓地搁下保温桶。
记住了,记住了,下个星期我一定多放点花椒。我用四川花椒,你看好不好?
下个星期还吃羊肉?王婆婆赔着笑脸。
你是个死脑筋吧,换都不晓得换一样。哪有人天天吃羊肉的,天天吃,不吃腻?
妈老糊涂了,我换,我换。豆腐炖鱼头,海带炖排骨,你看哪一样?
烦人,烦死人,你做都没做,我晓得吃哪一样,我又不是神仙。李鹏程粗声粗气嚷道。
正在护士站整理病历的小刘护士叫了一声“李鹏程”。声音又软又细,像一团棉絮在空中飘。
李鹏程回头,看见小刘护士笑盈盈的脸,马上将叉得开开的两条腿并拢,捧住保温桶,一口一口认真吃。肉吃完,汤喝光,他把保温桶举起来,当着小刘护士的面,往嘴里倒。刘美美,你看,我都吃完了,一滴都不剩。
刘美美说,不错不错,好样的,东西要吃干净,以后再不准吼妈妈哦。嗯,不吼。李鹏程说完,又抱着保温桶往嘴里倒了倒。
有小刘护士在场,王婆婆便壮着胆,趁机教育李鹏程,你要听护士姐姐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呃,晓得的。李鹏程老老实实地答应。王婆婆冲着小刘护士感激地笑。没有小刘护士在场,王婆婆至少还会被李鹏程吼五次。汤咸了,汤淡了,汤腥了,汤辣了,汤的水多了。反正,哪一次的汤都不合格,都要被吼。
小刘护士名叫刘小倩,李鹏程应该叫她刘护士或是刘老师,但他叫她刘美美,不仅李鹏程这样叫,张清正,徐欢欢,也这样叫。小刘护士年方二十,花容月貌。男二病区里,随处都可以看到小刘护士开花。人还未开口说话,笑意就浮在脸上了。笑起来又好看,又清香,像朵栀子花。一屋子的男人都喜欢叫她刘美美。
下个星期,豆腐炖鱼头,好不好?
呃。
这些日子虽然开了春,但气温还是低,你要记得穿袜子,莫要光脚穿拖鞋。
呃。
这几天睡得好不好?
呃。
大便解得怎么样?
呃。
不管王婆婆嘱咐什么,李鹏程只是“呃”。他低着头,一下一下认真地扯着他的扣子。王婆婆爱怜地看着李鹏程,那我走了哈,你去和他们玩。李鹏程呃了一声,站起来,头也不回径直向活动室走去。
走进护士站,王婆婆给王医生鞠躬,王医生,劳烦您照顾我家鹏鹏了啊。又给欧阳医生鞠躬,欧阳医生,给您添麻烦了啊。王婆婆一边说一边鞠躬。我们越拉她,她的腰弯得越下。在这里,你们就是鹏鹏的再生父母,鹏鹏就交给你们了啊。她站在刘美美面前,又要向下弯腰。刘美美的眼睛湿了,她一把拉住王婆婆,您……您以后别这样,我们承受不起。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王婆婆,像李鹏程这样的病人,他们大部分都会不晓得关心亲人,也不晓得感恩亲人,(1)你莫生他的气……刘美美还要往下说,王婆婆接住她的话,说我晓得的,医生,他是我儿子,我哪里会和他计较,他又是个病人,我晓得晓得,你放心放心。
刘美美送王婆婆出电梯口,说下个星期大幅度降温,要是星期六天气还不好,您就不过来。王婆婆说不要紧的,走十几分钟路,就可以坐17路车,我自己上下车注意一点,你看,我身体还行。王婆婆把七十三岁的背部挺给刘美美看,笔直笔直的。
李鹏程收割下父亲的“苹果”后,他们家的房子就成了一个死神,立在小区里,日日夜夜吐着阴气,整个小区的人看一眼就会冷汗直流,后背发凉。平日只知道王婆婆家儿子性格内向,遇到人,不大吭声,也不见他上班。王婆婆说儿子有风湿病,找关系办了病退。哪里知道,患精神病八年。
一团纸,包了八年,还是失了火。中学工会主席退休的王婆婆再也没有脸面在老地方住下去了。她联系房屋买卖中介公司,以较低价位出手房子。很快,就与一个买家签定协议,只等三天后,交清房款。谁知道,到了晚上,买家打来电话。王婆婆,听说您还是个老师,为人师表,您做事情怎么这么缺德呢?您那房子,您自己说,那能卖给别人吗?您这不是害人嘛!不容王婆婆解释,买方猛然挂断了电话。他气坏了,要不是那个好心人告诉他实情,他差点就住进来了。那能住人?防盗门上挂过人头。当时,李鹏程提着父亲的人头在小区示众一圈后,又找来一根绳子,捆着头,继续走。公安人员赶到时,他正把人头往自家门柄上挂。
老房子仍像个死神立在小区,孤身一人的王婆婆搬到了兴新小区。兴新小区挨着六合村汪家砦台,住户大都是外来打工的,也有一些是精神康复中心的病人家属,还有儿童康复中心的病人家属。他们租住在兴新小区,便于到医院来照护病人。
王婆婆重新拟定生活计划,在加强身体锻炼这方面投入更多时间。早上太极剑太极拳,晚上佳木斯健身操。每天坚持走一个小时,步子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以微微出汗为标准。每天坚持用梳子梳头叩打半小时,直到头皮发热为止。原先和老伴两个人照顾儿子,还有一个帮手。老伴被“收割”后,只剩她一个人,她不敢病,更不敢死。她死了,儿子在医院孤零零呆一辈子,直到他死,也没有人去看他。她活着,至少每个星期六能给他送一次汤。
只是可怜了老伴,惨死在儿子镰刀下。如果在儿子“收苹果”之前,发现他的精神病症加重,早点送到医院来,也许就逃过这一劫。王婆婆无处诉说苦楚。当初,老两口商定,不能让人知道儿子得了这个病,更不能让他入院治疗。一旦入院,就贴上了标签,真正成了疯子。这才是他们最不能承受的。八年来,李鹏程只到精神病院门诊部拿过几次药。服药时停时续。王婆婆以为这种精神病症只是不爱与人打交道,不爱上班,那么就呆在家里“啃老”吧。反正两个人的工资养活得起他。说不定,哪天就好了呢。比如他成了家生了子。王婆婆四处拜托人给李鹏程介绍对象,介绍来介绍去,见过一面,就没下文了。
为什么要收苹果呢?
这是反恐任务的一部分。那天,海军间谍李鹏程收到海军司令员“心灵对心灵”发出的命令。什么叫心灵对心灵,就是看不到,听不到,只能用心感受到。李鹏程说,我的心突突跳,跳得非常非常快的时候,命令就来了。你要是摸我的心脏那里,温度很高。命令转化成热量,不断提醒我执行任务。热量指示李鹏程马上干掉他父亲脑袋上的苹果。苹果其实是个内奸,恐怖分子故意安插进的。他割下它,“心灵对心灵”继续发令:提着苹果,游街示众。
那么,为什么现在呆在这里呢?
这里嘛,是疯人院。李鹏程说,恐怖分子最喜欢混进这种地方,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我被派到这里来,正在执行最高指示,寻找混进疯人院的恐怖分子。
你还接收到干掉什么的命令吗?
暂时还没有,我只有干掉一个恐怖分子的权力。我现在的重要任务是搜寻监视,及时向上报告,揭露他们。李鹏程一脸严肃,他还要往下讲,我打断了他的话,好的,等发现了可疑敌情再说,你现在看下这个。我递给他一本《卡夫卡短篇小说集》。上个星期六,李鹏程吃完王婆婆送来的排骨藕汤,我从他身边走过。他说,你看,今天阳光好,我的心情又好,这是不可多得的两桩好事,我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给你讲讲卡夫卡。好的,卡夫卡老师,我洗耳恭听。我拉过凳子挨着李鹏程毕恭毕敬坐下。站在一旁的章主任微笑着悄悄对我竖起一个大拇指。
如何接近李鹏程呢?我曾就这个问题请过我的带教老师男二病区章主任。章主任说,你和他谈论卡夫卡吧。谈论卡夫卡,和这个收割人头的李鹏程?我疑惑不解。章主任说你试试。当李鹏程再次向我开口,准备讲述他的间谍任务时,我抢先发问,请问你认识卡夫卡吗?卡夫卡?那个犹太人,奥地利德语小说家。李鹏程很快接过我的话,他扬起下巴,惊喜地望着我。我说,我想了解卡夫卡,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助我?这个没问题,我认识他。李鹏程双眼发光,他用袖子抹了抹椅子,示意我坐。海军司令部心灵对心灵指示的任务被他放在一边,他开始讲解《变形记》。
他说,小说的名字最好改成《变形计》,原题目中的“记”是一种文体,重在记载一个事物,一个事件过程,小说的本事就是要说事讲事,所以用“记”作这篇小说的题目并不出彩。而“计”是计策谋略,卡夫卡其实是通过使用主人公化身成一只甲壳虫这个谋略来度量人心,呈现人与人之间深深的孤独感与陌生感。这种“计”是卡夫卡在承受沉重的精神压迫后,一种自我生存的策略和方式。
我说,你真的太棒了,你简直就是卡夫卡的化身,能允许我从现在起叫你卡夫卡老师吗?李鹏程微笑着点头,他说,我非常非常愿意,有许多人都是这样称呼我的。我起身鞠躬,卡夫卡老师,你好!
卡夫卡老师给我细细描绘那只甲壳虫的形状,他讲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一时间,活动室里只听得到他的声音,坐在角落里的张清正哀伤地看着我们的课堂。
我相信了章主任的话。他说,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在他精神异常的同时,精神活动仍然有着正常的部分。一方面存在大量幻觉,一方面在护士的督导下,可以铺床扫地,进行简单的日常自理;一方面存在大量荒谬离奇的思维联想障碍,一方面可以谈笑风生。三年来,李鹏程很乐意对每个人讲卡夫卡的小说,但谈到他杀人,他仍旧坚信他收割的是恐怖分子化身的苹果,至于他父亲,他说,我爸呀,我爸在社区老年活动中心打麻将。
(1) 情感迟钝淡漠,情感反应与思维内容以及对外界刺激不配合,是精神分裂症的重要特征。最早涉及的是较细致的情感,如对人的关心、同情,对亲人的体贴。病人对周围事物的情感反应迟钝或平淡,对生活、学习的要求减退,随着疾病的发展,病人的情感体验日益贫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