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廊
《红楼梦》第二十七回写芒种日,大观园中做“饯花会”。大家都在园子中玩耍,探春遇到宝玉说:她又攒下十来吊钱,托宝玉出门时,替他买些好字画、好轻巧玩艺儿回来,这种情况是不难理解的。当时像这样的仕宦豪富之家的小姐,要想出来随便到街上逛逛,自己买点中意的、好玩的玩艺儿,是为礼法和家法所局限,不能办到的。这种情况如果在南宋之前,还比较好办些。如北宋著名女词人李清照,在十八岁时嫁给赵明诚为妻,公公赵挺之是丞相的地位,论门第、论身份、论年龄、论才学,都丝毫不比《红楼梦》中的那些姐妹们差,而却比较自由,可以“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见《金石录后序》)。十八九岁的女词人李清照和二十来岁的年青丈夫金石家赵明诚,小夫妇二人能经常自由自在地去逛汴京热闹的大相国寺,在拥挤的人群中随意买书画、碑帖、果饵等物。但这种情况在《红楼梦》时代,就变成不可思议的了。这是因为在南宋之后,理学(也就是道学)盛行,越是官僚、仕宦之家的妇女,越是要受到礼法和家法的约束。像是这一类的事情,一定要受到家长的限制,不会发生。如果发生,便要受到指责,认为是咄咄怪事,甚至认为是大逆不道了。沈三白《浮生六记》中记载他与他夫人芸娘出去游玩,常常是瞒着他母亲的,有一次芸娘甚至穿了男人的衣服化装成男人同他一道去玩。这些都说明了当时青年妇女出门游玩的困难之处。因此像探春这样的未出阁的小姐,自然更是绝对不会自己上街买东西的了。
自己不能去买,便托宝玉去买。宝玉回答道:
我这么逛去,城里城外大廊、大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总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器、没处撂的古董儿;再么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
前面的情况容易理解,从旧时的封建礼教一说就清楚了,而这几句却比较困难些。因为这是当时北京特有的生活实况,语言所表现的是具体的事物,不是抽象的道理,年代久远,具体事物发生了很大变化,当时很普通的话,到了后来,就变成为很难理解的了。比如说:什么叫做“城里城外大廊、大庙”呢?“大庙”,了解历史风俗的,还能理解为庙会;至于“大廊”,似乎就更难理解了。要知道这个特殊名词,是有它的历史根源的,这要从明代说起。
小燕王朱棣把他侄子建文皇帝打垮,坐了天下,把明代的京城由原来的南京搬到北京,建立了纪年“永乐”的王朝。永乐四年闰七月开始修建北京,营造皇宫、郊庙、街道、廊房,到永乐十八年完成,就是北京旧时内城的样子。当时把主要商业区先摆在大明门外(即现在仍保留着的前门门楼后面那一片空地),因为是正方形的,所以叫做“棋盘天街”。在这里左右两侧都修造了带有大廊子的商业用房,叫作“廊房”,租给买卖人摆摊作生意,十分热闹。明末蒋一葵《长安客话》中道:
大明门前棋盘天街……天下士民工贾各以牒至,云集于斯,肩摩毂击,竟日喧嚣,此亦见国门丰豫之景。
这里是当年第一等的“大廊”,是城里的大廊。不但白天热闹,连晚上也很热闹。康熙时诗人查嗣瑮,在他的《杂咏》诗中,有一首写“天街”道:
棋盘街阔静无尘,百货初收百戏陈。
向夜月明真似海,参差宫殿涌金银。
从查嗣瑮的诗中,可以想见当时棋盘街的热闹了。《红楼梦》和这个时代是相隔不远的。这种“廊房”的建筑,大体像大明门(清代叫大清门,辛亥后叫中华门)里面左右两侧,以及现在还存在的天安门里面左右两侧的朝房一样,是有宽大廊子的木建筑。棋盘天街虽然在明、清两朝一直十分热闹,但到一九〇〇年,即庚子时,因战争影响,大部分被火烧了,残余部分也拆除改建了。仲芳氏《庚子记事》六月十九日记云:
前内由棋盘街东廊起,东交民巷、东城根、御河桥……一带,官民住宅铺户货产,俱被武卫各军枪击火焚,蹂躏殆尽。
华学澜《庚子记事》七月十一日记云:
两月未出前门,城里外被焚烧,一片瓦砾,触目伤心。
这是当时的破坏情况。自此之后,正阳门之内的棋盘街全部都经改建过,再看不到当年“廊房”的面貌了。
以上是城里的大廊,还有城外的大廊,首先就数前门外的。在永乐年初建北京时,先只修了内城,还未修外城。正阳门外两侧是都城正门出入的要冲,是最热闹的地方,所以也修了许多“廊房”给各类商人设摊贸易,因而一直到现在还有“廊房头、二、三条”的街名。康熙时诗人查慎行在《人海记》中记云:
永乐初,北京四门、钟鼓楼等处,各盖铺房店房,召民居住,召商居货,总谓之“廊房”,视冲僻分三等,纳钞若干贯,洪武钱若干文,选廊房内住民之有力者一人,佥为“廊房”,计应纳钱钞,敛银收买本色,解内府天财库交纳。
前门外西面廊房头、二、三条,都是这种建筑,而且照初白老人所记,可以看出这“廊房”最初不但是一种商业建筑,而且是一种商业组织。同时各个城门附近都有,所以现在阜城门内还有“东廊下”、“西廊下”等地名,这些都是从明代永乐时的“廊房”流传下来的。
年代久远,街道坊巷,各种建筑的变化太大了。就以最冲要的前门外廊房头、二、三条来说吧:在贾宝玉逛城里城外的大廊、大庙时,这些地方是否仍是永乐时建筑,已不可考。不过按年代算,已经历了二三百年,也应该是几经沧桑了。至于在此之后,那变化就更加大了。在近一百五十年中,这一带就经历过两次大火,一次是一九〇〇年庚子,五月二十日团民在大栅栏火烧老德记大药房,引起大火,烧了一两天,把大栅栏以北直到西河沿,包括廊房头、二、三条烧了个光。在此以前,还有一次大火,那就是道光二十年,即一八四〇年。杨典诰在《庚子大事记》中记录大栅栏大火时,曾引《春明丛说》道:
道光二十年庚子岁,五月十一日午时,前门外居民不戒于火,延烧数里,将正阳门楼烧去,至十二日黎明火止。
这就是“廊房”的沧桑,现在“廊房”的街名虽然还在,而“大廊”的说法,已经早已不流行,曹公的话,时至今日,要注解之后,才能为人所理解。至于当年“廊房”的建筑,则早已无法寻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