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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致幻剂

单读15:我们的黄金时代 作者:吴琦 著;吴琦 编


文学致幻剂

多年以后回到课堂有一种奇妙的感受。选择最靠边的座位,生怕桌椅弄出声响,书包自己捧着,主事者为客人准备的水果不敢动,手机也不敢掏出来,纸笔伺候——这次,是来听远道而来的王德威老师讲课。

表面上无比谨慎,内心深处其实是放松的。课堂终于对我不再具有绝对的约束力,脸皮厚了,嘴也硬,积攒的社会经验似乎可以和知识上的匮乏形成某种暂时的制衡。我告诫自己,带着问题来,恭敬就行了。

王德威老师这次是来人民大学受奖,在演讲和访问中,继续讲“华语语系文学”。这堂课,他要与内地的年轻作家们见面,梁鸿、张悦然、双雪涛、关军、蒋方舟等等,都坐在台下——他们组成的作家班是这个奖项的终审团。因此有水果和鲜花。老师阎连科也坐在一边。

王德威想听年轻作家们介绍自己的写作状况,那是他的研究尚未覆盖的领域,用他自己的话,“照顾了老的,就照顾不了小的”。但最后还是他一个人讲。从晚清、“五四”到新世纪,从美国、港台到内地,作家们向他提问,如同在文学的迷宫寻找剩余的坐席。

作家和评论家的关系,是博弈中的交情,像泡沫表面的张力。大体上总要向心,才好维持共同体。偶尔出现戏剧性的崩解,比如哈罗德·布鲁姆,他的评论常有盖棺定论之势,不管作家本人的死活,因此与不少人结怨。但他未必就是对的,文学史是众人的命运,谁又能预知未来呢?王德威温柔多了,在辩证关系之外,他说,作为评论家、读者,还是要尊重创造本身的神秘性。不知道哪天就会出现一个令人吃惊的声音。

《单读》一直在等待这种声音,这一本《我们的黄金时代》,发表了我们视野中最好的一批青年作家的作品。也是带着这样的问题,我们去拜访王老师。他曾说,八十年代以来的文学状况如今已经进入“基本面”,这个“基本面”指什么?是文学从历史运动中获得了喘息的机会,还是大众终于丧失了昔日那种错位的热情?

《单读》的经验是,仍有大量的年轻人在创作,以各种体裁以及体裁的跨界在进行,然而在时间和注意力的竞赛中,这个世界似乎不太需要他们了。所谓的自由之岛,日益被琐事与潮流淹没。即便在现有的文学版图中,主流越来越靠近主流,边缘越来越自甘边缘,独立、多元与流动的文学经验,逐渐失去了。在这种情势下,我们再次抛出“黄金时代”的命名是冒险的,近乎一种挑衅,也是自我挑衅。

当文学的外部不再提供直接的刺激或奖励,它的内部会有何变化。个人的意志和欲望得到伸展,然而,“人”在哪里?表面变得平顺、寡言、同一的生活之上,想象的潜流往哪里去?边界和障碍一再被扫清,创作到底在突破什么?在反全球化的全球化时代,这一代中国经验的表达是否还经过文学?问题种种,成为核心。我们好奇,他们在写什么?他们怎样写?

阿乙、颜歌、文珍、双雪涛、李静睿……新一代的小说家们,从东北、江西、湖南来到北京,从成都郫县去往爱尔兰;非虚构方面,李娟在新疆,邹波生活在加拿大,刘子超常年在路上,画家王顷,带着一双新闻之眼,在艺术的道路上苦行;彭伦、陆大鹏专门从事海外文学译介,而评论家范晔、张定浩、包慧怡、云也退的足迹和视野一开始就跨越了国界。

两条脉络变得清晰起来,构成一组必要的辩证。几乎没有例外,他们在广阔的世界旅行,这个世界既具有地理意义,也意味着文学营养的来源,与此同时,不论他们在哪里,都逃脱不了似乎也无意逃脱依然坚硬的中文及其国家的命运。

当然,对于真正的创作者而言,关于时代的叙事都有可能是一个伪命题。不管在什么年代,一旦打通和日常生活的通道,真正的文学就会浮现出来。真诚,是它唯一的特点。

这一辑还有一点与往期不同,小说占了较多的篇幅,这又应和了王德威的判断,想象的成分正在攀越我们的经验。或者说,当代经验正在召唤全新的理解。这也是为什么他的访谈提纲挈领,被放在这一辑《单读》的前面。

《单读》本身也在这个向外环游世界、向内自我找寻的过程中。今年夏天,有两次机会去伦敦的光华书店做沙龙,这是《单读》第一次正式的海外分享会。第一次去的时候,我在书店门口看到有人排队,心中一惊,《单读》在伦敦有这么多读者?走近一看,才知道他们排队等待的是隔壁的拉面。问题是,第二次去,我看到门口排队的人,心里竟然还是生出了同样的幻觉。

每次要在公共场合做这样的讲话,我的心情都是复杂的。每一代人有不同的野心,我并不确定他们都会向往《单读》的世界,总担心那是一小部分人的偏见。那条街的拐角就是Palace剧院,很多人在门前合影留念,哈利·波特的剧目常年在这里出演——正是遭到布鲁姆痛批的那类终将被历史遗弃的流行文学。

去另一个英国城市Norwich参加文学节的时候,认识了许多来自其他国家的同行,令人兴奋的是,他们不仅来自欧洲、美国,也来自南非、土耳其、越南、孟加拉国、立陶宛、拉脱维亚、尼日利亚、特立黎达和多巴哥等等。我得以认识新的作者,开展新的合作——甚至可能申请到文化项目最缺少的资金支持,但最大的收获不在于此,而是一种确认——确认文学的兴趣并非某种不着边际的妄念,确认不仅对于世界而且对于中国而言(这个语序是重要的),写作仍然深具价值。

这是那种时刻,你真实地感受到自己以完整的面貌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且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们活在一起。这就是黄金时代的感觉。

撰文:吴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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