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念花开 作者:周丽


第一辑 莲 心

有的字,仿佛前世结下的缘,茫茫词海里只是多看了一眼,从此就在心里扎了根,赶不走,挥不去。

“安”便是。

起初,喜欢它简单而纯粹,只在行笔快意之间。起笔轻轻一顿,不偏不倚,仿若在女子眉心点了一颗瓜子大小的美人痣;撇点好似袅袅女子,蔷薇花前半蹲,身体微微前倾,微闭双眼,散发着迷人的芬芳,一颦、一笑、一回眸,淡雅风情;一撇最是知心领会,不慌不忙,行至半路,悠悠然收住脚步;而最后一横,既像一把碧玉簪,穿过束起的发髻,又像琴上一丝弦,轻拨,慢捻,了然曲中意,山自山,水自水,时光轻轻催,心有自在一味,不等,不追。

后来,写得多了,看得久了,“安”已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字符,而像一位温情脉脉的女子,含着笑,从笔尖,从纸上走下来,端庄秀丽的身姿,独处时的静气,以及与另一半组合成词时流淌的那份淡然和暖意,不可言说的美妙尽在会意之间。点在一撇上,一横在中央,虽然不言不语,似水流年间,冷暖已悄然更换。

也因此笃信,浩如烟海的单体字里,最有温度的当是“安”字,不论独字成句,还是加上前缀后缀,有如春风拂面,或似冬夜炉火,温着熟悉的、陌生的心灵。故而,与人信里往来,长短不论,最后送上的祝语或问候,“安”必是不变的抵达。时序更替,唯“安”永恒:春安、夏安、秋安、冬安……赠予客套千言,莫若一句“愿安”。身泊红尘,喧扰纷纷,最难求的,是安。心安,哪里都是故乡;心无处安放,到哪都是流浪。

看似简单的寥寥几笔,有多少人倾其一生,也难以写得圆满?

生性孤傲的张爱玲遇到风流成性的胡兰成后,低到尘埃里喜欢。薄薄的一纸婚约上,张爱玲签下前半句“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字短情长,朴素直白的话语里道出才华横溢的女子内心对真爱的向往和渴求。而胡兰成续写的后半句“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沿袭他一贯的清丽文采。毋庸置疑,彼时的胡兰成,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苗,毫不掩饰对张爱玲满腔的爱恋,全身心沉浸在潮水般的柔情蜜意里。落笔的瞬间,足以相信他的心只属于张爱玲一人。

美好的爱情故事从来都是一样的开头。他和她,相见恨晚,耳鬓厮磨,日夜相守,才分别,又念起。卸下冷傲的张爱玲在胡兰成面前,俨然贤淑幸福的小女人,为他端上茶盏,一声“兰成”,柔情的唤,待他喝完,便笑盈盈地端走。胡兰成呢,俯身阳台上,看着夜幕下的大上海闪烁的霓虹灯,以及天际的一道红光,他醉眼迷离。乱世之下,有容身之地,有佳人相伴,他沉沉地醉在温柔乡里。

谁料世事无常,时局有变,上海难留,胡兰成只身离开。这一走,从此是天涯。婚约还在,爱意还在,只是分为多杯羹的博爱。张爱玲不再是他的唯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像库存的过期食品廉价批发给每一个与他共知的女人。张爱玲饮下泪水,决然转身,远走异国他乡,历经生活磨难,孤独终老。为爱低眉的女子,情路几多坎坷,一生飘零似浮萍。愿得一人心,守得一份小小的安宁终究是梦一场。心无所安,她的世界里从此荒无人烟。

对的时间遇上错的人,注定是场悲剧。同病相怜的,还有那个名字里含有“安”的女人——朱安,鲁迅的原配。

犹记那年留洋日本前,渡口相送时他说的话:“你名朱安,家有一女,即是安。”为了让他安心,让家安宁,那一刻起,朱安心甘情愿,把自己当成周家的人。每当夜深人静,她才小心铺开自己的女儿梦,轻轻地擦拭,憧憬着他来娶她的幸福时刻。一等整五载,满怀期待等来的结果,却是一枚堪比黄连的苦果。洞房花烛夜,彼此默然。一沉默,就是一辈子。在他眼里,朱安是母亲的太太,是母亲送给他的一个礼物,他只负责赡养,至于爱情,他不知。而她,经年的忍让和牺牲换来的,不是鲁迅的半缕感动和一抷柔情,而是长达几十年的冷落。心无依无靠,无处安放,就像横在野渡口的那叶小舟,风雨中独自飘摇。拼尽所有气力慢慢往上爬的蜗牛,终究没能爬上墙顶,一颗心悬在空中,无尽苍凉。

世间红尘客,愿能一世安妥,谁不渴求?

曾经有人问我:写作初衷是什么?安放是唯一的理由。夜深千帐灯,且做不眠人。一段曲,一杯茶,一段文,一浮生。隐退回内心,帮那些寒冷的文字垒一个窝,帮那些流浪的文字寻一个家,帮那些孤独的文字找一个伴。然后转过身来,和尘世握手言欢,遇见更好的自己。周国平说,老天给了每个人一条命,一颗心,把命照看好,把心安顿好,人生即是圆满。照看生命不难,安顿灵魂不易,所以有人深夜买醉,有人独自流泪。隐于烟火寻常处,我能想到最温暖的事就是:说话时,有人微笑聆听;委屈时,有人敞开胸怀;临睡前,有人道声晚安。

敲字至此,夜雨初歇,寂静安宁,小子过来,轻轻一声“晚安”,顿然暖意融融。愿能闻得这世间最温暖的两个字,从青丝,到白头。

在众多的单音节词中,我偏爱这个字。单从字形上看,像极了身材曼妙的女子行走在风中,两侧裙摆轻舞飞扬。读起来更像那戏台上女子婉转的唱腔,别有韵味。若是在其后附加些后缀也甚是玲珑好听,小巧、小美、小爱、小欢喜、小确幸、小家碧玉……

然而,最令我痴迷的还是她的叠词:小小。无论是单独成词,还是后缀一些长短句,都是那么的精巧美妙,都能将静泊在记忆里的那些事、那些人,一一打捞上岸。

夏日的黄昏,赶着一群鹅鸭在草地上撒欢,是年少的我最沉醉的事。晚霞映红西天,仰卧青草间,醉看蓝天彩云,恨不能剪下云霞一角,团成胭脂,涂抹在自己的脸颊,让自己粉面含娇,楚楚动人。轻声哼着从收音机里学来的曲,那歌词从喉咙里轻悠流出,宛若出水清荷般澄澈:“小小的一片云啊,慢慢地走过来,请你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在欢快的歌声中徜徉,彩虹似的梦慢慢地浮起,渴望自己也变成一朵云,小小的、巧巧的,随风自由自在地漫游空中,不识愁苦,不历苦痛,不闻悲忧。

当少年时光像一张泛黄的纸张,在记忆里日渐模糊时,我已然长大,如一株植物般默默地长大。小学里同桌了四年的男孩自中学毕业一别,再未相见。如今的他工作生活在异国他乡,隔了山,隔了水,隔了光阴的岸;落了风,落了雨,落了岁月的尘。是否还能记起当年小小的我们一起跳过水坑,绕过小村,搬小小的板凳去看电影的情景?是否还能记起小小的巴掌在我肩头一拍“嗨,老师找你”,然后羞涩地一溜烟跑远的情景?曾经模样小小的他,没有守着小小的约定,没有成为故事里的人,却是和童年一起,经岁月的手剪下,贴于记忆的书页,是为断章,无关雪月与风花。

读完《心美,一切皆美》,林清玄“菩提十书”自编精华篇系列之一,才发觉“小小”在他笔下绽放着别样的幽美诗意,且意蕴悠长。在题为《小小》的段落里,他写道:“小小,其实是很好的,饮杯小茶,哼首小曲,散个小步,看看小星小月,淋些小风小雨,活在小楼里,种些小花小草;活在小溪边,欣赏小鱼小虾。也或许,和小小时候的小小情人在小小的巷子里,小小的擦肩而过,小小的对看一眼,各自牵着自己的小孩。小小的欢喜里有小小的忧伤,小小的别离中有小小的缠绵。人生的大起大落,大是大非,真的是小小的网所织成的。”

读后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在纷乱的世事面前,人心浮躁,林清玄将佛理修养化为美好心情,为我们点燃一盏心灯。将生活里细小而繁多的美好连串成珠,放在手心里静静地赏,纵使伤心处,也能含泪微笑。什么时候,我也能修炼成这样呢?

不由得想起那个名唤小小的苏姓女子,娇小玲珑,才情过人。痴痴等待的情郎终究未归,一病相思再未起,埋骨于西泠桥头。美人的传奇到此为止,叹息留给后来人。

细细想来,生活本已不堪,何苦一再叹息?初冬的午后,坐在阳光的对面,捧一本小书,冲一杯小茶,磕着小粒瓜子,想着小小的心事,不失为小欢喜一桩。

莲 心

花开半夏又黄昏,临窗而立,贾鹏芳的二胡曲《睡莲》低低地循环播放。音乐如水般轻柔,缓缓流淌在心田。喜欢这样的时候,一杯茶,一首曲,一个人,一本书,做无用之事,遣浮生一段。目光轻盈地迈出,越过篱笆上葳蕤的蔷薇,转角处悄然止步,该是怎样欢喜的遇见呵!邻居院子里的一池睡莲欲绽还休,静静地卧在水面上。偶尔,碧绿的圆盘上,有几滴晶莹的水珠揉着惺忪的睡眼醒来,一翻身,滚落池里,你看它们,多么小心,多么害羞,轻手轻脚,生怕发出的一点点声响,惊扰了莲心。

“不喜春中花语处,独守孤寂云水间。”说的正是眼前的莲。素来低调、洁净的莲,它的身段是低的,心也是低的,低到尘埃里,低到生命的最后,即便在水中央写尽华丽一生,也是洗尽铅华的恬淡安然。心不染尘埃,质本洁来还洁去。静于一隅,看着绚烂夏花纷纷涌上夏天的舞台,争相怒放,莲且从容,最美好的灵魂留给最懂得的人,是为值得。

最懂她的,千年以前的宋人周敦颐是也。周敦颐的后半生,莲是他唯一的知己。寻莲,种莲,爱莲,写莲。半生痴绝处,寻莲到庐山。五十五岁时,他利用业余时间寻访庐山一带的名寺古迹。造访东林寺时,正值夏末,寺内池塘里莲花盛开,清香悠远,他诗兴大发,即兴赋诗一首:“佛爱我亦爱,清香蝶不偷。一般轻意味,不上美人头。”彼时的莲花生于池内,也悄然在周敦颐的心里发了芽。回去后,他让人新挖了一口池塘,全部种植荷花,取名“爱莲池”。每每闲暇之余,或独自一人,或邀好友会于池畔赏花品茶。身居官场的周敦颐,不媚俗,不贪慕,不追名,不逐利,心性向佛。以病辞官后,重回庐山,在莲花峰下,建了濂溪书院。书院四周无其他花草,莲塘相连,遍种莲花。不仅如此,他还在书院内建了一座“爱莲堂”,堂前凿有一池,里面种满莲花,取名“莲池”。千古名篇《爱莲说》便是写于此地、此时。尤以其中的“余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流芳千秋。都说文如其人,眼里看莲,心里种莲,笔下写莲的周敦颐,爱莲如此,他看中的,恰是莲的这份清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对官场的污浊避而远之。不难看出,周公之意不在莲,他以莲自喻,表明自己不慕名利、洁身自好的品性,更是以莲示警,世间君子呵,当表里如一、行为端正、公正不阿,时时把莲种在心间啊!心似莲花开,何处不清风,何必染尘埃!

一直以来,庐山之行未成行,与周公莲池里的莲花无缘相见。无论见或不见,它们都静静地开在我的梦里。细细想来,天下莲花品性大同,以一颗清丽明亮之心去亲近,何必千山万水?

去年夏天,应约驱车前往小城之东的鼓山寺,看望须弥山驻寺写作的诗人张。烈日当空,酷暑难敌,在他和随行摄影师的盛情相邀之下,我们一同前往寺旁的一处小四合院。推开虚掩的大门,一股幽静清凉之意瞬间扑面而来,恍若置身世外桃源。葱茏的竹林棵棵枝干挺拔,竹叶翠绿,亭亭如盖,荷池里的莲花在竹林浓荫的庇佑之下悠然自在。半蹲在荷池前,荷叶的清香、荷花的淡香,沁入寸寸肌肤。那一刻,我仿若池里一尾红鱼,游动在绿的叶、粉的花之间,尺水兴波,摇曳生姿。钢筋水泥的丛林外,有这样一处风景,耳清目明,心泊尘外,禅意悠悠。

四合院的主人李老,如果不是听他亲口说,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八十岁的老人,身着一袭白衫,清瘦风骨,腰杆笔直。茶水一杯杯续,日色一点点沉,渐渐地,他和鼓山寺的前世今生我听出了大概。如今香火袅绕、梵音不绝的鼓山寺,几十年前曾是荒凉之地。当年的李老风华正茂,他带领村民们开荒、填土、平整,在山腰建起鼓山寺的第一座庙宇。提起这些往事,李老说得轻描淡写,恍惚间,我觉得坐在面前的李老,像极了佛前那朵微笑的莲花。佛祖一步一莲花,一花一世界,拈花而笑,用莲做普度众生的舟,向着彼岸远渡,既渡人,又渡己。或许,佛是我们最后的归宿。而这,不恰恰是莲的心性吗?!

应友约请,在他们须弥山驻寺写作即将结束之际,我诚邀小城里知名的琴箫老师,聚于寺内方丈堂前的空地,举办了一场名曰“一念花开”的雅集。暮色四合,檐下莲花灯渐次亮起,古琴幽远,洞箫低沉,诗人们用各自的声音把一行行诗句擦得雪亮,亮光映红了门前莲池里荷花的脸,挂在天边的半轮新月嘴角轻轻上扬,就连树上的小鸟也舒展了眉头,叫声里少了聒噪,多了一份禅意。是的,一念悄然,花开而成,是安放,是抵达。

多年以前,我喜欢的莲既不在周公笔下,也不在鼓山寺里,而在窗外。

窗外的,不是杜甫笔下的西岭千秋雪,而是我家对面的半亩荷塘。这荷塘,犹记当年初见时。站在六楼窗前,远远地看荷,满池的荷叶挤挤挨挨,翠绿青碧,莲叶何田田,微风一吹,水面清远,似女子婀娜的身姿,风情万种。莫非这荷、这花、这莲蓬,是从《苏幕遮》里偷跑出来的吗?你看,夏日的清晨,屋内香气弥漫,阳光投射在碧绿的圆盘上,诗人周邦彦看着荷叶上留存的昨夜的雨珠,在朝阳下逐渐风干;片片荷叶宛如身着绿衣的少女,踮起脚尖,随风起舞,粉红的荷花摇曳生姿。听着窗外鸟雀的欢呼雀跃,他不由得睹莲生情,以香消之,寂静可知。

我的案前没有沉香,有的只是一读再读的《爱莲说》,和早市里买来的半篮莲蓬。莲蓬如小伞,一身碧绿,细指剥开,饱满的莲子翠碧如玉,去绿皮,白嫩的莲子肉甜润可口,最后与舌尖抵死缠绵的是莲心,两片纤细的绿芽。莲的心,我懂,藏到最深处,坐看云起时。

小心取出莲心,阳台上风干,藏于密封的瓶中。如果有一天,生活的洪流里疼痛难耐时,泡上一杯莲子茶吧,小轩窗,鬓微霜,把生活的滋味慢慢品尝。

有 味

开始把自己还给自己,是在爱上它们以后……

——题记

此去多年,对自己做得最潦草的一件事便是吃。遇冷吃冷,遇热吃热,荤菜不喜,素菜不爱,最先败下阵来的,是本就脆弱的胃。营养不良,体虚人瘦更在意料之中。直到有一天,发现孩子和我一样,面对满桌佳肴满脸愁容,我这才慌了神,好一个“挑食惊醒梦中人”,饮食起居,营养搭配容不得我再敷衍了事。入世,入心,从做菜开始。

不知不觉中,我的口味也发生了变化。喜欢上了多年不喜欢的蔬菜。最先重归于好的,是大白菜。虽说和它算是老相识,打小时候起就不陌生。可是再好吃的东西,若餐餐相见,怕也会乏了味,烦了心。更何况是一成不变的做法。

与之一别,不觉中年。

直到读了《诗经》里的“凌冬不凋,四时见长,有松之操”,我才恍然,身在田间地头的大白菜,竟也藏着一颗出尘之心,长得那么清白,站得那么清新。青似翡翠,白如美玉,有松一般的风骨和品格,难怪古人把大白菜叫作“菘”,在“松”上加个草字头,可能觉得它们心性相近、性情相似吧。不求沃土良田,不论春夏秋冬,不分东西南北,不问男女老幼,只“家常菜”三字的身份,便拉近了与芸芸众生的心,平凡得让人不舍得离弃,朴素得令人妥帖安然。

于是再去菜市,我径直奔它而去。不必多买,只两三棵足矣。至于做法,除了询问身边擅长做菜的同事或朋友,还从网上下载菜谱。有时是本色清炒,只撒点盐,辅以几片红椒,红、白、绿三色相间,好一盘春色满园;有时为了迎合孩子口味,严寒的冬日里,在白菜里加上香菇、火腿、基围虾、肉圆等,一锅炖百味,暖身,亦暖心;也有时,挑几片完整的白菜叶,将调好的肉馅包裹其间,形如晶莹剔透的枕头,可蒸,可炸,可红烧。民间有“白菜可做百样菜”之说,真不为过,凉拌、热炒、做汤、做馅,宜荤,宜素,怎么做都好吃,怎么做都能吃出白菜的包容之心。

和我一样爱上大白菜的还有北宋著名文学家、美食家苏东坡,他说:“白菘类羔豚,冒土出熊蟠。”你瞧,他认为大白菜的味道不逊于羊羔、熊掌。自古至今,这可是对大白菜至高的褒奖啊!时至今日,有的地方还保留着一道菜叫“东坡白菘”,想必,这即是寻常百姓对东坡先生的纪念,也是对平民白菜的深深致意吧。白菜从来就不是大雅之堂的常客,更多的时候,它位卑价低,作家汪曾祺一语道破:“蔬菜的命运,也和世间一切事物一样,有其兴盛和衰微。”那又如何呢?我等寻常女子在和它相依相守的日子里,学会了沉默,懂得了取舍,摒弃喧嚣和浮华,回归平淡的本真。在时间的河流里,在红尘最深处,我愿意就这样,和大白菜相濡以沫,守住它给予的那份优雅的孤独。

对芫荽的狂热喜欢,是我万万没料到的。

年少之时,见不得它的样子,闻不得它的气味,每每遇见,总皱起眉头,捂着鼻子,远远地躲开。若是家里来了客人,花生米拌莴笋丝算是待客的上等菜,再撒上切得细碎的芫荽,红花生、青莴笋、绿芫荽,再淋上熟香油,满屋飘香,喜欢的人见了这盘秀色,别说吃,单是看,就要咽口水,食欲大增。彼时的我不以为然,有一千个嫌弃它的理由。因此成家后,芫荽一直缺席我家的餐桌。

是从哪天起,我接纳了它,并且喜欢得一发不可收呢?无从寻起。只知道再见她,那一簇簇、一根根的翠绿鲜嫩,莫名地触及心里的某个地方。觉得她不再是一株植物,而更像蔬菜中的一位小女人,温婉、贤淑、有情感、有温度。她的纤细和清脆如小家碧玉,拥有一颗淡雅的素心。所以,我的笔下,芫荽都是以“她”言之。渐渐地,对芫荽的了解也越来越多。芫荽俗称香菜,性温味甘、健胃消食、发汗透疹、利尿通便、祛风解毒。《本草纲目》有曰:“胡荽辛温香窜,内通心脾,外达四肢。”

再去菜市,我心有所念,少不得东张西望,像是从人群中殷殷寻找,寻找那分别太久的恋人的身影。菜贩卖的多半是人工培植的芫荽,大棵,叶茂,香味虽也浓郁,可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运气好时,在菜市不起眼的角落,遇见挎着竹篮的农妇,蓝里静静躺着的新鲜芫荽,像是闺中的新娘,羞涩地等待有情郎的迎娶。我的欢喜自是不言而喻,哦,苦苦寻而不得的,原来就是这种久别重逢的小时候的味道。

说起来,芫荽在蔬菜中也算是个异类,和水果中的柠檬一样。她不能独立成菜,一生都是在做别人的配角,收着,敛着,成全别人的美好,丰盈自己的生命。也因此,芫荽的做法不是很多,小炒、凉拌生吃,或者涮火锅。味觉上,她的口感鲜嫩滑爽,足以齿颊留香,不愧是绝佳的提味蔬菜。再看那一簇簇青翠欲滴、纯粹地道的葱绿,卧在缤纷的佳肴上,更是视觉上的享受,清新眼眸,熨暖于心。

想必,那些和我一样的人们,从最初的排斥到如今的喜爱,其间或许也经历了一些事情,催生感悟,净化心灵,或者淡泊心志。而今,我能想到的最温暖的事是:一人锄荷在前,一人提篮在后,山坳下、土坡上,辟一畦菜地,撒芫荽种子于春泥里,浇水施肥,悄然中,爱,破土而出。

对于苋菜的感情,自小到大,一直处于爱和不爱之间。食之,不喜;不食,不惜。直到前些日子,读到周作人《苋菜梗》开头那句:“近日从乡下处分得腌苋菜梗来吃,对于苋菜仿佛有一种旧雨之感。”好一个“旧雨”,像小池里投入的一颗小石子,撩动我心。别人是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而我却是,因为一个词,爱上一个菜。原来这世间,所有的爱或不爱,都是有理由的。

苋菜的做法没有太多的花哨,基本是清炒。油温起,放入事先拍好的蒜瓣,闻到蒜香味后,把苋菜一股脑倒入锅内,翻炒,加盐,须臾间,苋菜像怀春少女遇见心仪的人,娇羞地软化了身子。

小时候经常听大人说:“汉菜不要油,全靠三把揉。”他们口中的“汉菜”便是苋菜。我也照着这方法使劲搓揉,炒出来的苋菜汁像极了胭脂。我用小时候最地道的吃法,将苋菜汁倒在自己和孩子的饭里,一番搅拌后,白米饭被浸染得颗颗珠圆,粒粒红润。吃到兴起,苋菜的红汁残留在唇边,孩子毫不自知,笑起来,嘴角便开出快乐的花朵。笑声中,我又想起了年少时那段乡居生活。回不去的旧光阴呵,做不完的故园梦,就让我把这段时光轻轻剪下,贴在中年的墙上,每念起,味悠长。

说来惭愧,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茼蒿于我,是熟悉的陌生人,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略知一二,也是书上所闻。

识得茼蒿真面目,是在很早之前的一次饭桌上。青花盘子里的那道菜慢慢转到我面前,色泽清丽,碧如翡翠,好不养眼。再看邻座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问起它的名姓。“它叫茼蒿啊!”哦,这就是书里遇见的茼蒿吗?这般小巧玲珑,身材纤细,青绿诱人。终究抵不过诱惑,试着夹起一根,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呀,怪怪的清气和淡淡的清苦连忙吓退了我的筷子,也吓跑了我的好奇心。

再相逢,多年以后。暮色四合,下班绕至菜市,看到农人菜篮里的茼蒿,第一次觉得它们清新可人,面目可亲。卖菜大妈一边给我找零,一边热心地教我做法。清炒最寻常,热油下锅,除了盐,什么都不放,几次翻炒后,加上几片红椒,即可出锅,入盘。好一幅“白银盘里一青山”,还是原来的微微清苦,还是原来的淡淡药味,只是换了心情,舌尖上一段旅行后,味蕾和香味纠结在一起,作抵死的缠绵。至于凉拌,著名作家兼美食家汪曾祺的“堆宝塔”是为一绝,我偶尔为之。将挤去菜汁的茼蒿调好料,堆得形如宝塔,将麻油顺着塔尖慢慢往下淋,四周再撒几根红辣椒丝、几粒花生米,这番色美味香,真是妙不可言。

乡间有“茼蒿它是鬼,炒出来全是水”一说,还真是,一篮子茼蒿下锅一炒,盛起来也就一小盘,不过刚刚好,够我一人吃。吃着,吃着,恍然间有了茫茫绿野、岁月静好之感。“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小小的茼蒿里包容着李白的不屑;“小园五亩剪茼蒿,便觉人迹间可逃。”小小的茼蒿里安放着陆游的狂放之心。而这小小的茼蒿里啊,居住着另一个我,从来没有长大,却从来没有停止过成长。

初识荠菜,在小学课本里。

女作家张洁在《挖荠菜》里深情地回忆她对荠菜的特殊感情。对于彼时年岁幼小、不知生活愁苦的我来说,是断然不能体会她蒙受的羞恼和冤屈。旧岁去远,文字已逐渐模糊,而其笔下的荠菜犹如一粒种子,植于记忆的泥土中。

直到那年,带着孩子去乡下婆婆家,才第一次与荠菜亲密接触。三月未央,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一场春雨一场暖,唤醒了乡村的土地。土地活泛起来,经历了寒冬的油菜麦苗抖擞精神,蓬勃而出。婆婆家门前不出百步远,便是成片的麦田和油菜田。无来由的,挖荠菜的念头冒出来,提议刚落,孩子们欢呼雀跃,分头找铲子、拎篮子。

温润的春雨刚过,地里散发着淡淡的泥土气息和麦苗的清淡香气。说来惭愧,除了相遇在文字的路上,我从没见过荠菜长在地里的模样。小姑挖来一棵鲜嫩的荠菜,教我们现场辨认。不等她说完,孩子们撒了欢地寻找去了,“时绕麦田求野荠”。拨开油菜叶,挑起绿麦苗,嫩绿的荠菜紧贴着地面,像乖巧的婴儿伏在母亲的胸怀。羽状的叶子像一把把伞,翠盈盈的,染绿了早春的心情。孩子们的眼里,一棵荠菜就是一支欢快的歌谣吧?想起古剧《寒窑记》里唱到,寒窑里的王宝钏带着儿女,靠挖草根食荠菜度日,苦苦等候丈夫薛平贵归来,一等十八载。彼时的荠菜,不仅是救命菜,更是朴素如荠的爱情执着与坚守的见证。日薄西山,我们满载而归,挖荠菜的乐趣得到极大的满足,篮子随手往厨房里一扔,鲜嫩的荠菜落得弃儿的命运。

我真正喜欢上吃荠菜,是最近的事。去小姑家做客,热腾腾的荠菜饺子刚端上桌,甘美清淡的味道进入味蕾,独有的清香萦绕于唇齿间,山野的天然和清明回味无穷。荠菜的吃法多样,做羹汤最有名的,当数苏东坡用荠菜、米、萝卜熬制的“东坡羹”,至今它的清香美味仍然不绝于世。吃荠菜,最本色的做法是清炒,热油下锅,除了一小撮食盐,什么都不放,让味蕾和清香抵死地缠绵。凉拌荠菜更是本色,开水里一焯,荠菜顿时像女子碰见心仪人般柔软了身姿,挤干汁,切成段,撒上细盐、白糖,浇些麻油、陈醋,若是手巧者塑成宝塔形状,既有味,又有型。而我最爱做的是荠菜饺子。下班后,绕到菜市场,看到农妇们挎着的篮子里水灵灵的荠菜,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直到憨厚的卖主笑着说“别买太多,还能吃上一阵子呢”,才住了手。洗净,剁碎,和上鸡蛋、肉末,做馅,葱、姜、末、蘑菇丁,加入油盐酱醋各种调料,顺一个方向搅拌。温玉般体贴的饺皮用手指轻轻一捏,那形,那态,玲珑可爱。投入开水里,翻滚沸腾,捞起,冷却,饱满的馅透过晶莹剔透的皮,令人唇齿生津。咬一口,荠菜的天然清香将饺子的滋味来一个绝美的收梢。

像暗恋的女子,从资料里查看荠菜的前世今生:早在春秋时期,我们的先祖就有品尝荠菜美味的经历。《诗经》里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的记载。郑板桥如是说:“三春荠菜饶有味,九熟樱桃最有名。”辛弃疾则在词中写道:“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而在民间,荠菜不只是一道鲜蔬,还是一味良药。“三月三,荠菜赛灵丹。”可见荠菜的源远流长。

荠菜与我,相遇少年时,相看两不知的无心错过,而今懂得它的滋味,人生已过半。有人说荠菜是诗经里一道自然朴素的野味,而我则更喜欢荠菜的另一个名字——枕头草,透着凡尘日子的通俗和质朴。平淡的生活,没有热烈的繁华,没有生动的表达,一味荠菜入口,是味蕾的轻盈升华,味于舌尖,本真恬淡的情味呼之欲出。

柠檬心

水果中,柠檬是个异数。

既不像苹果、香蕉、梨子、葡萄那般去皮后完整食用,给人带来大嚼特嚼的痛快酣畅,又不能带给人们舌尖上甘之若饴的满足之感,始终只能作为配角存在我们的生活里。好在有人喜,有人爱,它的世界里人来人往。

又是一年秋风起,天微凉,柠檬也渐黄。青里泛黄的三个柠檬挂在门前绿化地的柠檬树上,和我家小院一栏之隔。那里原来是小区的一块公共绿化地,从去年初春起,青青绿草被爱花的邻居渐渐铲除,取而代之的,是她栽在土里的各色花朵,四季有花开,赏心悦目。盆栽也是主打歌,巴掌大的地方被大大小小的盆塞得密密麻麻。见缝插“盆”的都是楼上人家,盆里栽的多半是平民蔬菜,大蒜、西红柿、辣椒……因而,当挂着青果的柠檬树被主人挪至此处后,一下子抢了所有的风头。它的主人是四楼一位孙姓大姐,年过五旬,穿着宽松随意,她除了做做家务、打打麻将外,剩余时间就是打理这棵树。每天傍晚时分,我踩着薄暮而归,总见她蹲在树前浇水、松土,或者修剪枝叶。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柠檬树开枝散叶,开花结果。春去秋来,一盏盏青黄灯笼挂在秋天的屋檐下,一阵风吹过,传来它们和绿叶的窃窃私语。

柠檬为媒,慢慢地,我们熟悉起来。得知我也喜欢,热心的孙姐前后两次,从枝繁叶茂的柠檬树上为我剪来几根带叶枝干,耐心地教我栽树要领。某月某日某时,我猛然想起院子里的它们,一路小跑过去,可怜的嫩枝早已晒蔫,萎成两截枯枝。孙姐问起,我自是羞愧难当。于是,第三次插枝,孙姐亲手栽种,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揽下所有的活——下雨天,她把花盆搬至粗壮的梅树下躲雨,天放晴,再搬出来晒太阳。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在孙姐的精心呵护下,柠檬枝安然度过炎热的盛夏,挺直了腰杆,卷曲的枝叶也一天天舒展。那一刻,我藏在心底许久的梦悄悄冒出新芽来:在深秋的午后,沐浴着阳光的融融暖意,摘下一颗柠檬,切成片,投入玻璃杯中,细品之间,流年悄然转换,烟月已把人事改,回眸处,曲终,人不散。

果未结,梦未成之前,柠檬还须去超市购买。五颜六色的水果摊前,最喜欢的,是斜躺在货架上的柠檬。一个袋子里装上两个,黄亮,圆润,饱满,表皮光洁,只见它们头挨着头,肩并着肩,活脱脱一对亲热的小情侣。拿起一个,凑到鼻尖,有薄薄的冰凉,淡淡的香气。离开时,总不忘捎回几个。一直觉得,柠檬是有灵性的,像是为夏天而生的小精灵。越是酷暑难敌,它越发清凉;越是潮热难耐,它越发爽利。俨然成了盛夏酷暑的红颜知己。当然,也是我的亲密朋友。我和柠檬相处的方式很简单,很纯粹。晨起,在温热的白水里泡几片柠檬,淡淡的酸,温温的热,瞬间,神清气爽,沁人心脾。一杯柠檬水的工夫,一则小故事也恰好读完。视力不好的马路,像他所饲养的犀牛一样“靠嗅觉生存”,敏锐的嗅觉很快捕捉到她,一个喜欢嚼着柠檬味口香糖的女孩明明,朝夕相处中,他爱上了她。在他心里,女孩就像柠檬一样干净、清透、温暖。他追随这股柠檬香气,把这份爱养在心底。

似乎,素来低调而善良的柠檬,它的存在便是为了成全,成全另一种美好。故事里,生活中,莫不如此。菜肴里滴上几点柠檬汁,冷饮杯上插一圈柠檬雕花,洗脸时加上几滴柠檬水,洗衣皂粉里加入少许柠檬精华……闲来胡乱地想,如果有一天,看似可有可无的柠檬,永远从餐桌上消失了,杯子里,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想必,怀念的远不止我一个。曾经的拥有怎么能说忘就忘?

原来,柠檬如生活里的一些人啊,不经意相遇,不刻意相处,不显山不露水。待到秋将尽,方才惊觉,我们已从彼此的世界里路过,相伴岁月长。

美人醉

别去,归来,风轻,月白。

月白如霜,微微亮,又微微泛着凉,一如当年的模样。突然地感慨,曾经的月光,多像青春的某一节篇章,淡淡的光,披着浅浅的伤。当时年少春衫薄,看取莲花净,心不染尘埃,不谙情事,悲喜不言,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做过的事、路过的人,或是太过用力,或是用力不足,留下的,是雨淋不湿、风吹不散的遗憾。偶有三五好友相聚,酒不沾,话少言,安静地坐着,微笑地听着,俨然一个不咸不淡的看官。流年误,空虚度,苍白了素时锦年。

终究是俗世里的人,逃不开烟火的熏染。告别单身后,临时租住在沿河的一户人家。和我们一前一后租住进来的,是另一对年轻夫妇。她身材小巧,长相甜美;他中等个子,皮肤黝黑。他们将房东家的小卖部盘下来,以此谋生,又谋爱。每次看到小两口,不是手牵着手出门去,就是在店里头抵着头小声说话,幸福像花一样绽放在脸庞。

如果不是那个夜晚,我愿意一直相信,相信他们爱得天长地久。“嘤嘤”的哭泣声从楼下传来,打破夜的宁静,先是听到东西摔落地上的声响,一会儿,防盗门“哐当”一声被重重关上,他头也不回,决然离去,留下她独自流泪到天亮。第二天中午,双眼红肿的她坐在桌前,一瓶白酒已经喝得底朝天,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酒味。看到我进屋的瞬间,她的眼泪像决堤的海。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试图拉着我的手,可还没站稳,就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扶着她瘦弱的身子,听着她沙哑地哭诉,那一刻,我的心痛得无法呼吸。于茫茫人海之中,有缘相遇,历经风雨,执手相牵,永远曾经是多么滚烫的诺言。如果真爱,怎么会忍心伤害?爱时当欢,不爱就不爱了,无论江山腾给谁,转身后,一别两宽,各自晴天。结束,或许是最好的开始。

多领悟,就有多疼痛。那一年,生活失意,诉与谁都是惊扰,一个人默默承受。为了排遣,为了取暖,第一次喝起了酒。地冻天寒,银白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出租屋。半瓶白酒,就着清冷的月光,对影成三人。三杯下肚,头晕,目眩,整个人飘飘然。不管了,不顾了,一杯杯斟满,一杯杯饮尽,辣得连连咳嗽,呛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入杯中。现在想来,这些忧伤的过往,无不是通向内心不可或缺的营养。

曾经以为,很多的河过不去、很多的山越不过,到最后,都过去了,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世间,最无情的是时光,最有义的也是时光。在时光的洪流里,我们学会了坚强,学会了成长。转角处,遇见了更好的自己。懂得了适时沉默和隐藏,也渐渐明白如何放下和接纳。所以,当时间的文火,不紧不慢地熬制,多少前尘事,一一过滤抖落,沉入记忆的河床,最后端上来的,是人至中年的沧桑,和百转千回后的回味悠长,再也不惊慌,也不再无端地黯然惆怅。

也越发明白,人生最值得珍惜的莫过于刚刚好。不早不晚的相遇,刚刚好;不远不近的相望,刚刚好;不离不弃的相守,刚刚好。因而,三五好友再相聚,不客套,不强装,择一处路边摊,围坐桌前,菜品荤素不嫌,举杯落盏之间,风轻云淡,快乐翩跹,绯红的桃花飞上小酒微醺的容颜。我所喜欢的,正是这种微醺,薄醉,不浓不淡,刚刚好。回家的路上,脚步轻软,同行者二三,笑语欢声惊醒了路边的合欢树。

偶有一醉,是在多年以前,醉得天昏地暗,醉得肝肠寸断,醉得像雪小禅写得那般……哪一杯都要干掉,一点儿不斯文,一点儿也不小资……喝至兴起,她唱戏,所有会的都全派上了用场,拿了围巾当水袖,一边甩着一边唱: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我不会唱戏,只会听戏,一遍遍听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听罢,感慨万千。美人杨玉环,豆蔻年华入皇宫,集三千宠爱于一身,陪君醉笑三千场,醉卧怀里不醒来。怎知,等闲却变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百花亭边,唐玄宗有约不来,杨贵妃满腔的期盼化作缕缕幽怨,酒入愁肠,三杯即醉。醉便醉了,从此再无三郎的爱怜。自古红颜多薄命,生命的最后,她接过那盛满琼浆玉液的夜光杯,一饮而尽,宛若一片秋叶,飘落历史的河流,美人与江山从此是传说……

曲终,人不寐。枕边书随手翻起,不禁笑了,一代才女李清照的生活里,竟也是少不得喝酒!她的诸多词里,时常有酒的身影,“昨夜风骤雨疏,浓睡不消残酒”“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文字能下酒,字字句句拨人心弦。李清照的这些好诗词又何尝不是在酒里煮出来的?该是怎样凄冷的夜晚?抑或是怎样的思念?良人不再,心无归处,酒是唯一的安放。

已是夜深,不远处的桌上是两瓶红酒,乃好友年前相赠。她说:“知道你喜欢喝点红酒,尝一尝,心情会不一样。”细心的她总是出其不意地带给我感动和温暖。那就小资一回,轻轻地斟上一杯,眼角湿润润的,这样的夜,酒是最贴心的陪伴,有情调,又寂寞。喝到脸微微红,有淡淡的晕,这该是女子最美的时刻吧。

慢慢品,细细尝,把一段记忆循环播放,然后一饮而尽,重新上路。无论尘世如何喧嚣不安,我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温度,把悲欢离合细细缝补,让补丁处开出心花一朵朵。最美的人生,原来是:不辜负。

粥里岁月

晨起一碗粥,是中年的味蕾最素淡温润的一味暖。轻啜慢品,入口绵甜,直逼出心底的道道寒气,整个上午时光都浸在绵绵的粥香里,神清,气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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