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律》自叙

嘅自曲調既興，詩餘遂廢。縱覽《草堂》之遺帙，誰知大晟之元音。然而時届金元，人工聲律，迹其編著，尚有典型。明興之初，餘風未泯，青邱之體裁幽秀，文成之豐格高華，矩矱猶存，風流可想。既而斯道愈遠愈離，即世所膾炙之婁東、新都兩家，擷芳則可佩，就軌則多岐。按律之學未精，自度之腔乃出，雖云自我作古，實則英雄欺人。蓋緣數百年來，士大夫輩帖括之外，惟事於詩，長短之音，多置弗論。即南曲盛行於代，作家多擅其名，而試付校讎，類皆齟齬。況乎詞句不付歌喉，涉歷已號通材，摹仿莫求精審，故維揚張氏據詞而爲《圖》，錢唐謝氏廣之；吴江徐氏去圖而著《譜》，新安程氏輯之。於是《嘯餘譜》一書通行天壤，靡不駭稱博核，奉作章程矣。百年以來，蒸嘗弗輟，近歲所見，剞劂載新，而未察其觸目瑕瘢，通身罅漏也。近復有《填詞圖譜》者，圖則葫蘆張本，譜則矉捧《嘯餘》，持議或偏，參稽太略。蓋歷來造譜之意，原欲有便於人，但疑拗句難填，試易平辭易叶，故於每篇作注，逐字爲音。可平可仄，並正韻而皆移；五言七言，改詩句而後已。列調既謬，分句尤訛，云昭示於來。兹實大誤。夫後學不知詩餘乃劇本之先聲，昔日入伶工之歌板，如耆卿標明於分調，誠齋垂法於擇腔，堯章自注鬲指之聲，君特致辨煞尾之字。當時或隨宫造格，剏製於前；或遵調填音，因仍於後。其腔之疾徐長短，字之平仄陰陽，守一定而不移，證諸家而皆合。兹雖舊拍不復可考，而聲響猶有可推。乃今汎汎之流，别有超超之論，謂詞以琢辭見妙，煉句稱工，但求選艷而披華，可使驚新而賞異，奚必斤斤於句讀之末，瑣瑣於平仄之微。況世傳《嘯餘》一編，即爲鐵板；近更有《圖譜》數卷，尤是金科。凡調之稍有難諧，皆譜所已經駁正，但從順口，便可名家。於是篇牘汗牛，棗梨充棟，至今日而詞風愈盛，詞學愈衰矣。

僕本鄙人，生爲笨伯，覩兹迷謬，心竊惑焉。謂際此熙朝，世隆文運，翕然風會，家擅鴻篇，乃以鮑、謝雋才，燕、許大手，沉溺於學究兔園之册，頹顐於村伶釘鉸之篇，不禁發其嗟吁，遂擬取而論訂。夫今之所疑拗句者，乃當日所爲諧音協律者也，今之所改順句者，乃當日所爲捩喉扭嗓者也。但觀《清真》一集方氏和章，無一字而相違，更四聲之盡合。如可議改，則美成何其闇劣，而不能製爲婉順之腔；千里何其昏庸，而不能换一妥便之字？其他數百年間之才流韻士，何以識見皆出今人之下萬萬哉？且詞謂之填，如坑穴在焉，以物實之而恰滿。如字可以易，則枘鑿背矣，即强納之而不安。況乎髭斷數莖，惟貴在推敲之確；否則毫揮百幅，何難爲磅礴之雄？乃後人不思尋繹古詞，止曉遵循時譜，既信其分注爲盡善，又樂其改順爲易從，人或議其謷牙，彼則援以藉口。嗟乎！古音不作，大雅云亡，可勝悼哉！

或云：今日無復歌詞，斯世誰知協律。惟貴有文有采，博時譽於鏗鏘；何堪亦步亦趨，反貽譏於樸遫？則何不自製新腔，殊名另號；安用襲稱古調，陽奉陰違？故愚謂“信傳而不信經，有作不如無作”。又或云：古人亦未必全合，如眉山之雄傑，詞嘗見誚於當年；失調亦原自可歌，如玉茗之離奇，曲反大行於斯世。不知古人有云：取法乎上，擇善而從。非謂舊詞必無誤填，然羅列在前，我自可加審勘；非謂今詞必無中節，然源流無本，我豈敢作依從？故肇於李唐者，本爲剏始之音，即有詰屈難調，總當仍其舊貫；其行於趙宋者，自皆合律之作，然有比類太異，亦必摘其微瑕。除僻調之單行，未堪援證；凡曩篇之有據，自貴折衷。要當獺祭而定厥指歸，詎宜蠡測而狥其眇見？

用是發爲願力，加以校讎。戊申己酉之間，即與陳檢討（其年）論此志於金臺客邸；丙辰丁巳之際，因過侯鹽官（亦園）昉此事於蓉湖草堂。乃未幾而同人皆鵲起以乘車，賤子則鶉懸而彈鋏。北轅燕晉，南棹楚閩，興既敗於飢驅，力復孱於孤立。齎此悵惋，十稔於兹。飈館披函，燈帷搦管，未嘗不惄焉而抱疚也。戌夏自晉安蓮幕從鞾帊於軍中，丑春在端署蕉窗寄琴尊於閣上，因繙舊業，儗卒前編。時公子琰青方有志於聲律家之學，其小阮雪舫復夙負乎長短句之名，聞述鄙懷，咸資鼓勵。但以官衙嚴謐，若新婦於深閨裏，密置三年；載籍荒涼，如老衲之破笥中，殘經一卷。漂泊向天涯海角，既不比通都大市，有四庫之堪求；交游惟明月清風，又不遇騷客名流，無一鴟之可借。祗據賀囊之所挈，及搜鄴架之所存，惟《花菴》、《草堂》、《尊前》、《花間》、《萬選》、汲古刻諸家、沈氏四集、《嘯餘譜》、《詞統》、《詞匯》、《詞綜》、《選聲》數種，聊用參較。攷其調之異同，酌其句之分合，辨其字之平仄，序其篇之短長，務標準於名家，必酌中於各製。有調同名别者則删而合之，有調别名同者則分而疏之，複者釐之，缺者補之。時則慎菴吴子相爲助閲於其初，蒼崖姜君更共編摩於其後，録之成帙，稍有可觀。計爲卷二十，爲調六百六十，爲體千一百八十有奇。其篇則取之唐宋，兼及金元，而不收明朝自度、本朝自度之腔；於字則論其平仄，兼分上去，而每詳以入作平、以上作平之説。此雖獨出乎一人之臆見，未必有符於四海之時流，然試注目而發深思，平心而持公論，或片言之微中，或一得之足收，亦有偶合於古人，未必無裨於末學。但志在明腔正格，自不免駁謬糾訛。而近來譜圖實多舛錯，作者雖皆守而弗考，論者烏可諱而弗詳。故諄語累辭，遂多繩正之議；攻瑕砭疾，不無譏彈之聲。每有指陳，或至過當，固開罪於曩哲，亦獲戾於今賢。雖或邀君子寬大之情，能見諒《春秋》責備之義，然自揣愚妄，多所懷慙。本以祕之帳中，豈敢懸諸市上。會制府有梓書之役，故琰青爲訂稿之謀，率付殺青，殊多曳白。因爲粗述鄙意，勉質方家，更縷義例之諸條，另作發凡於左幅。欲稽列調，請覽前篇。大言小言，恕妄人姑爲緒論；知我罪我，諒哲士定有公評爾。

康熙二十六年歲在丁卯上元夕陽羨萬樹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