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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方桂的语言天才

晴耕雨读 作者:张冠生 著


李方桂的语言天才

作为一位语言学家,李方桂一生学了多少种语言,未见到完全统计。从《李方桂先生口述史》可知,他读中学时学了英语,读清华大学时学了拉丁语和德语。读密执安大学时,由英语、法语扩展到整个日耳曼族语言。读芝加哥大学时,学了印欧语言中的古波斯语、袄教经典语、梵语、古斯拉夫语、立陶宛语、美洲印第安语,后来又学会了泰语、暹罗语……横向扩展的同时,他还作纵向延伸,如英语的古英语、中古英语,日耳曼语的最古老支系哥特语、中古高地德语、古挪威语,古意大利的奥斯肯语、翁布里亚语……李方桂说:“我努力在这些领域学到尽可能多的知识。”

这种努力来自求学志向,来自求知志趣,也来自当时课程的自身魅力。李方桂特意强调:“在那些年代——1924年……语言学并不是今天的语言学……选择了那个领域,我的学习就是研读不同语言的各种经典作品。”

研读经典作品,无异于游历人类文化宝库。尤其芝加哥大学,那是当时美国在语言学研究方面的顶级学校之一。环境优裕,课程精彩,李方桂岂有不努力之理?他听该校语言学系主任勃克的“希腊拉丁比较语法”讲座,始终坚持做详细的笔记卡片。后来,勃克专著《希腊拉丁比较语法》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李方桂说:“我看了看我的卡片,与那本书里的内容一点不差。太有意思啦!很显然,他当时快写完那部书,但还没有发表,所以他继续讲他的课。我碰巧把他所有的讲课内容都详详细细地记了下来,当我将笔记与他后来出版的书相比较时,内容丝毫不差。”

就读芝加哥大学期间,李方桂参加的第一次田野调查,是在美国加州北部研究印第安语。研究计划之一,是把尚存的印第安人的全部语言记录下来。在当地的马佗里河沿岸,居住着马佗里印第安人。当时传说他们全都死光了,也有人说还有一两个活在世上。李方桂乘坐一辆邮政卡车抵达一个小镇后,徒步沿着马佗里河寻找马佗里印第安人。他找到了两个年迈的印第安人,其中一位已经失明。他们能说马佗里语。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们为李方桂讲马佗里语,并获得适当报酬。李方桂把他们的发音和其他材料记录下来,成为“对那种语言研究的唯一成果”。他不仅是研究美洲印第安人语言的第一个中国学者,也因这次研究而挽救了一门美洲印第安语言。他在口述中说:“我走之后,得知该部落的印第安人都已死去,所以我对那种语言的记录至今还是唯一的记录。”

1949年,李方桂打算回到中国,未料国内局势的巨大变化使他滞留在了西雅图,被华盛顿大学聘请为汉语教授,并一直在该校工作了二十年,直到退休。

1978年,经多方努力,李方桂获准入境归国。当时的最高领导人曾计划接见这位著名语言学家,但他表示不希望有任何政治性的访谈,只想访问老家、学校和历史文物古迹,见见校友、同事、学生、老友和亲戚。为他开车的司机表示,不知道他说的任何一条街道。李方桂便做向导,指点嘀嘀咕咕的司机,如此这般行走,穿过一个胡同后,再对着一条更狭小的胡同开进去,顺利找到了表兄家。音信隔绝三十年的亲友喜出望外。

当年9月6日、7日,李方桂在京作了两场学术讲座,用中国语言讲中国语言学。据其夫人和女儿说,这是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归国学者在大陆所作的第一次学术演讲。最初仅限北大中文系和中央民族学院语文系的老师听讲,后来由于要求听讲的人太多,不断增加,故先后两次中断,换到更大的场所,仍不能满足众人要求。最后只好在屋外安装扬声器,以便站在外面的人听到。

1983年,李方桂再次回到中国大陆进行学术交流。他和夫人回到了他们早年生活的大甜水井胡同旧居。从照片上看,空旷的院落里,李方桂和夫人一前一后,表情复杂,惊愕、失落、无奈,甚至有几丝仓皇……他们背后,房檐下悬挂着“艰苦奋斗,英勇对敌”的大字标语,“文革”遗绪未尽。那正是北京城开始大肆拆除四合院和胡同的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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