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传槼:为原版牛津英语词典挑错
香港旺角一家旧书店里,有一本葛传槼著民国版《英文尺牍全书》。买下它,不是想学写英文信,只是作为纪念——当年,英格兰人H.W.Fowler(1858—1933)主编的《简明牛津英语词典》(King's English)传到中国大陆,葛传槼细读之下,挑出了其中几十处错误。他致信H.W.Fowler,逐一指出。H.W.Fowler见信,惊奇于英国之外居然有人如此精通英语惯用法,在回信中表示激赏,称葛传槼长信中的英语“完全无误”,“没有一处透露出来你的英语非母语”。沪上的英国文化委员会闻讯,邀他向公众做英语演讲,葛传槼由此出名。
从学历看,H.W.Fowler是牛津出身,在英文词典编纂写作领域素有盛名,他编写的多种词典多在牛津出版。葛传槼则是电报局和印书馆学徒出身,全凭自学,居然学到能为牛津英语词典作者挑错的境界,实在难能可贵。由他来编写《英文尺牍全书》,应是上佳人选。
葛传槼的英文纯熟到母语般程度,而其真正母语则是汉语,自然能在这两种语言间自由来往。根据对两边语言习惯的深入了解,他特别提示同胞注意英美人写信的种种惯例,主张“我们中国人学写英文信,不但该注意英文的正确,还该注意英美人写信的种种习惯。要是不合习惯,尽管句句都是正确的英文,也会不像一封英文信的”。
例如,中国人历来把“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作为简明扼要的标志,但在英美人习惯中,“有话则短,无话则闭嘴”。葛传槼提示:“写英文信,切忌无故拉长。要说就说,说完便停。两句也不妨,一句也不妨。”他举了大量例子证明,仅有一句两句的英文信是很常见的。我国同胞不必按照自己的习惯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尤其关键的,是尽量避免“翻译式”写信。葛传槼以其对英文惯用法的熟知建议国人:“要合于英美人写信的习惯,我以为最要紧的是避免先用中文写好了信,然后逐句译成英文。一封十全十美的中文信,逐句译成了正确的英文,往往会不像英文信的。学写英文信,便该用英文写信,不该依赖中文。”
针对国人文化心理,葛传槼也有善意告诫——“我们中国人,似乎有人喜欢把请求的事放在再启里,故意做得像不重要似的。例如写催人讨债的信,竟把两三张八行笺写满不相干的话,却在信尾加上一句‘尊款乞即惠下’。”他建议不要对英美人用这一招。
著述之外,尚须教学。教学之余,更有日常生活。母语般的英语水准,使葛传槼的口头表述独具特色。课堂上,生活中,出口即有兴味。据陆谷孙回忆,一次,葛先生到其班上讲授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讲过著名独白“to be,or not to be”之后,对学生说:“Be还是不be,想到头还是be,你们看有多大意思?我看没啥意思。”
徐燕谋是其复旦同事,生性开朗,其“爽朗的笑声几乎可算外文系英语教研室的一块招牌”。但在“文革”期间,因受冲击迫害,徐氏笑声不再,话也极少。葛传槼便从英语谚语Silence is golden中化出“金”字,从此称徐燕谋为“金先生”。幽默和玩笑之间,或许也有葛传槼对他人的善意提示,为求自保,还是沉默为妥。
有人讲话语病多,数不清的“这个”垫衬在话中。葛传槼听过,便用英文this代表“这个”,称其名为“Mr.This”。如此称呼,已近戏谑,葛传槼仍意犹未尽,于是复由英文转回汉语,取音译法将this译作“集思”,再延伸为“集思广益”,最后略去“集思”,保留“广益”,确定称呼这位先生为“广益先生”。
“文革”中造反派掌权时,工人阶级宣传队进驻学校,管理和改造知识分子。他们要掌握所谓“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思想动向”,就千方百计诱导葛传槼和他的同事们提出问题。葛传槼实在受不了工宣队员“钓鱼”性质的语言骚扰,终于提出了典型的葛氏问题——“帝修反若用英语代词指代,该用it还是they?”一语既出,众人开心。
葛传槼先生1992年去世。这么有趣的人曾经很多,走一个少一个,如今难得一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