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街上看到许多卓别林
我在街上看到许多卓别林:头戴西瓜帽,手拄拐杖,穿着不合时宜的衣裤,鸭子般笨拙地走路。他们有的住在游泳池边,有的住在防空洞里,有的经常失眠、独语,有的经常和星星约会。他们没有看过卓别林的电影,因为找不到放卓别林电影的戏院。他们像卓别林一样走路、恋爱、说谎、梦想、歉疚,不知道自己是卓别林。
他们走过地下道,走过市立医院,迟迟不敢决定要不要把口袋里的零钱丢给街头卖艺的异国流浪者。他们走过新开幕的证券交易所,在拥挤嘈杂的人群里捡起一朵被踩烂的花。他们把花戴在心上,向卖口香糖的女孩微笑,向大街微笑,向公交车微笑——那微笑调整了城市的秩序。
他们在全世界的跷跷板都倾斜向电脑终端机时,寂寞地坐在公园的一角。他们是旋转木马,跟着走近的儿童雀跃、旋转。他们是号码,但他们把号码贴在孩子们的练习簿上,成为玩具,成为童话,成为感情的月历。
他们把爱藏在垃圾桶里,把梦锁进消防栓。他们在餐桌上跳舞,用晚餐的小面包当舞鞋。他们用刀叉当云梯,把受困的心从地上载到云外。他们唱只有声音、没有意义的歌。
他们拿着工具箱四处逡巡,但他们不是在纪念堂壁上随手喷字的爱国主义者。他们是业余的景观学家,业余的传记研究者。他们把胶布贴在全市铜像的左眼、右眼,为寝食难安的伟人治疗失眠。
他们跟你一样,也怕太太,怕闹钟,怕狗,怕老,虽然他们有的人还没有结婚,并且刚刚长出一颗新牙。他们跟你一样骑着落日、骑着白马、骑着自己的影子上班。吃午餐,睡午觉。看晚报,看综艺新闻,看翻译小说。他们像上了发条的鱼般在都市的水族箱间游来游去。
他们是干涸的鱼。
但他们也是潮湿的。抗拒复印机,抗拒订书机,抗拒自动喂食机。他们跟社会版里的恶棍赛拳。崇拜小丑、精神医师、空中飞人。他们走过倒映在地上的鹰架的阴影,感觉自己是鹰。他们记得孤儿院,记得当铺,记得教会的奶粉。他们记得贫穷。
他们也失恋。努力学看歌剧,不吝惜把泪洒给最近的咏叹调。
他们也罢工,为了肛门附近小小的痔疮。也示威,也抗议,拿着棍子包围每夜前来啃啮青春的蟑螂。
包围停电的发电厂。
他们是城市之光。
(一九八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