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蒲松龄与李澹庵

聊齋叢考 作者:张崇琛


蒲松龄与李澹庵


李澹庵是蒲松龄晚年的一位老友,两人关系密切,感情深厚,甚至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为此,蒲松龄还留下了五篇与李澹庵相关的作品,即《聊斋文集》中的《李澹庵图卷后跋》《与李澹庵》及《聊斋诗集》中的《雨后李澹庵至》《李澹庵小照》及《自青州归,过访李澹庵,值其旋里,绕舍流连,率作俚歌》。这是研究蒲松龄晚年生活及心态的重要资料,惜尚未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各种年谱及传记资料也都没有记载。今试对蒲松龄与李澹庵交往的情形略作考证,以期能补蒲松龄晚年事迹研究之不足。

一、李澹庵其人

李澹庵,名之藻,字扆铭,一字澹庵。因同祖兄弟排行第五,且与诸城张氏“四逸”相伯仲,又字五老庵。山东武定(今惠民)人。其伯兄即清初大学士李之芳(谥文襄)。又据蒲松龄《自青州归,过访李澹庵》诗中“君方七十有一岁,我仅差长年一周”句知,澹庵小蒲松龄一岁,当生于崇祯十四年辛巳,即公元1641年。

据张石民《五老庵传》称1,澹庵少绝慧,无书不读。年十七,补诸生。青年时期即出门漫游,除入京都、登泰岱、趋杏坛、过陋巷、走峄阳以拜谒先贤外,又远赴江南,游钱塘、金陵等地。康熙十二年癸丑(1673),吴三桂反。翌年,耿精忠、尚可喜亦反。清廷派吏部侍郎李之芳总督两浙军务,澹庵亦随其兄往,并亲自参加了平定三藩的战役。战斗中,澹庵不但潜骑侦查,绘制了关塞要害地图,而且在著名的坑西之战中还“躬环甲胄,仗剑前驱”2,为平叛的胜利立下了大功。然他战后并未邀功,只是回归故里家居,偃仰林泉而已。多年后,经其兄之芳推荐,朝廷始追述其功,因滇南例,以知县用,并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出为浙江嘉善县知县。任职三年,政绩卓著,浙江巡抚拟荐“浙中清廉第一”。后因母忧去,嘉善人曾为之罢市服阕。康熙三十九年(1700)再任青田县,嘉善之民闻之,与青田之民争相迎取,至“卧辙而攀辕”“投辖而截镫”3。澹庵不愿“为五斗米终此身”4,遂辞职返乡。

还乡后两年,因闻诸城张氏别业卧象山之奇秀渺杳,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八月,竟投放鹤村(诸城张氏族居地),与张氏“四逸”(蓬海、石民、子云、白峰)相视一笑,遂成人外之交。明年,同入卧象山,于白云深处起翠微小楼以居。是年春,适逢蓬海、石民七十初度,澹庵亲书“古稀兄弟,相为师友”以为之寿,并刻于石。此后,除康熙四十二年(1703)的夏秋之际曾一度回乡赈灾外,澹庵一直隐于卧象山中,并与放鹤张氏兄弟共同相处。康熙四十八年(1709)冬十月,他又与张石民东入琅邪台,筑歇歇庵(即蒲松龄所说的“构小舍于琅邪”)于秦皇帝残碑南,日“采蛤拾蚌”,所至辄有陌巷儿童随之,宛然一乡间老翁矣。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康熙四十九年(1710)的五月,即澹庵七十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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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澹庵手迹刻石(原石藏诸城市博物馆)

可以看出,李澹庵是一个极具传奇色彩而又性情多样的人物。他既是文人,又娴武事;既放浪山水,又能在关键时刻投入到平定“三藩”的战斗中;既能成为一个为民称颂的良吏,又不屑为五斗米而折腰;既愿过“羊裘钓竿”以终老的隐逸生活,又喜欢为老百姓的疾苦而鸣不平。而正是他为人的这些特点,遂促成了他与蒲松龄的相识,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二、蒲松龄与李澹庵的交往

康熙四十九年庚寅(1710)二月,李澹庵随“张氏四逸”之首的蓬海公(讳衍)游琅邪台,蓬海公不幸病殁。三个月后,澹庵亦离开了诸城放鹤村。张石民《琅邪放鹤村蓬海先生小传》(《其楼文集》卷一)记述当时的情形是:

陇西李澹庵者,渤海有心人,羊裘后来续旧游。于庚寅春分前二日,偕跻琅邪古台,绕出秦皇帝辇道外,抚残碑,扪李斯小篆以为笑乐。是日逢先生初度,投杆紫澜亭,得鱼,唤渔童进酒,薄醉。日衔山,示微疾,溘焉以殁。季子霞雨泣进含贝,乘夜舁归先人旧庐,重与诸父昆季即位哭,皆澹庵一一左右之。事定,亲捧杖履入我村,葬之五老岩畔。义服缌三月,羊裘钓竿,踽踽渤海去矣。

“渤海”即澹庵之故里武定(今惠民)。大约就在此前不久,武定州知州曾请奚林和尚至武定开堂,并请蒲松龄写过一篇《为武定州知州请奚林和尚开堂启》,所以蒲松龄当是认识奚林的5。而澹庵与奚林则早就相识。因为澹庵早年游历泰山时即曾至普照寺拜访过奚林的师叔祖珍6,并因祖珍以识奚林;而奚林又常往来于诸城、青州之间,并与张氏“四逸”相熟7。所以澹庵一回武定,便与奚林过从甚密。用张石民《答李澹庵书》中的话说便是:“奚大士、雯紫先生与先生生日数晨夕,自然极乐世界。”于是,经奚林介绍,李澹庵也就知道了蒲松龄。后李澹庵在青州附近的官庄构堂暂住,遂于康熙五十年(1711)雨季的一天,就近到满井庄访问了蒲松龄。蒲松龄《雨后李澹庵至》(《聊斋诗集》卷五)记李澹庵来访的情形是:

朝雨暮雨云不开,浊流滚滚漫庭阶。

墙倾百尺声如雷,何以代之高粱秸。

老屋漏剧椽生苔,中宵移床坐徘徊。

野水入村泥满街,我将出游没青鞋。

回旋斗室难为怀,新雨可喜逢君来。

驴子刍豆客村醅,不嫌隘陋眠荒斋。

在这样一个“野水入村泥满街”的日子,李澹庵竟骑驴来到了蒲家,这怎能不令蒲松龄感动呢!可以想见,两人间的感情一下子便拉近了。蒲松龄留李澹庵住下,并以“村醅”款待。而李澹庵则一见如故般向蒲松龄展示了他在琅邪台边的小照及介绍他生平的“岁时之纪”。蒲松龄“展卷”之后,先是写下了《李澹庵小照》诗一首(《聊斋诗集》卷五):

琅邪山前碧万顷,结庐似不在人境。

幕天席地何徜徉?大海澄波照双影。

耐可东去寻瀛洲,遥天尽处泛孤艇。

展卷一望心眼开,欣动胸怀意遐骋,

直欲乘翰坠颠顶。

所谓琅邪山前之“庐”,即澹庵与张石民在秦皇帝碑南所筑的“歇歇庵”。李澹庵在海滨的惬意生活令蒲松龄十分向往,以至要“乘翰坠颠顶”了。

大约又过了不久,蒲松龄似乎觉得意犹未尽,在仔细阅读了“岁时之纪”后,又在后面留下了一篇《跋》文,这就是收在《聊斋文集》卷三中的《李澹庵图卷后跋》。《跋》中,蒲松龄除了用优美的骈文叙述李澹庵的生平事迹外,其末一段也描述了自己晚年的景况,并交代了写作的缘起:

松,老复谁忆?拙少人怜!村鲜高朋,唯有清风入室;目如浊镜,犹与缃帙为缘。圭窦荜门,劳高轩之过从;青菘白酒,佐嘉客之流连。偶窥宴坐之图,遐思芳躅;得读岁时之纪,聊赘俚言。

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晚景寂寞的蒲松龄,对李澹庵的来访是何等的喜出望外了。

自此以后,李澹庵便成了蒲松龄晚年的老友,两人来往不断。就在这年的初冬,七十二岁的蒲松龄在去青州考贡回来的路上,还曾迂道去官庄拜访过李澹庵,不巧因李澹庵临时回武定而未能相遇。《聊斋诗集》卷四中的《自青州归,过访李澹庵,值其旋里,绕舍流连,率作俚歌》一首,即是记述这一次拜访的。诗中,蒲松龄除将李澹庵比作宋代治蜀有名的张益州(张方平),并再次称颂了李澹庵的品格及政绩外,又写道:

年来停云淄青界,佛阁高敞僧舍幽。

新构小堂一丈六,暂归未暇丹垩修。

遥想十年一旋里,妻孥号泣环相留。

如何一去久不返,炼钢或化绕指柔。

君方七十有一岁,我仅差长年一周。

君驰百里犹庭户,我去先作跋涉愁。

迂道过门失初望,心逐河水西北流。

对于他们的未能相见,蒲松龄既感遗憾,又表示理解。

会面虽然无由,但蒲、李间的联系却一直未曾中断。除书信往来外,李澹庵还曾以墨竹及“嘉贶”相赠,而蒲松龄也屡向官庄打问李澹庵的消息。尤其在蒲松龄丧妻之后,更是非常急切地盼望能与老友见面。他在康熙五十二年(1713)写给李澹庵的信中说:

别时相约,方期作五老之会,而竟渺然。屡向官庄问讯,则并无知行踪者,殊为怅惘!弟日益惫,又兼有悼亡之感,穷而无告矣。亟欲得老友一话间阔,恨道路修阻,不能躬亲一至耳。前蒙以墨竹见赠,感不去心!又遥惠嘉贶,愧仓卒无琼瑶之报,却之又失故人远馈之意,惟有汗悚而已!闻尊驾尚有东返之意,作大欢喜。引领翘切,不尽欲言。

写此信时,蒲松龄已是七十四岁的老人了,他与李澹庵的交往也有三年。但感情还是那样的真挚,思念仍是那样的殷切。而隔年后的正月,蒲松龄便辞世了。应该说,李澹庵是蒲松龄晚年所交的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同时也是一位能给予他精神安慰的知己。

三、蒲松龄所见到的“图”与“纪”

蒲松龄的《李澹庵图卷后跋》是在见到了李澹庵的“图”与“岁时之纪”后写出的。而“图”与“纪”又是什么样的呢?蒲松龄在《跋》语中写道:“纪素行以长笺,写小照于尺幅。”《跋》语的最后,蒲松龄还特地点明:“偶窥宴坐之图,遐思芳躅;得读岁时之纪,聊赘俚言。”是所谓“图”,即“小照”,亦即“宴坐之图”,是画于“尺幅”之上的;所谓“纪”,即“纪素行”之“岁时之纪”,是写于“长笺”上的。那么,这“图”与“纪”又会成于谁人之手呢?窃以为,“图”的作者当为王鲁珍,而“纪”的作者当属张石民。

王鲁珍,名玙似,字鲁珍,山东益都人,清初著名画家。他是王渔洋的门人8,又长期居于诸城张氏的放鹤园,当地许多名人的画像都出自他手,张氏子弟中向其学画者亦颇不少。而澹庵既与张氏“四逸”相伯仲,也应算是放鹤园的半个主人了,故琅邪新居成后,澹庵欲写“小照”,实非鲁珍莫属。且鲁珍之画,能熔中西画法于一炉9,又是极适合画肖像的。但遗憾的是,此小照至今未能发现。

张石民(1634—1713),讳侗,既是张氏“四逸”之一,又是清初“诸城十老”之中坚。乾隆《诸城县志》称其诗、书、画冠绝一邑,《四库全书》于其书亦有存目(名《放鹤村文集》)。他与李澹庵的关系十分密切。自康熙四十一年(1702)澹庵投放鹤村,至翌年同入卧象山起翠微小楼,再到康熙四十八年(1709)东入琅邪台下筑歇歇庵,石民都一直相陪。康熙四十九年(1710)五月澹庵归武定后,他们间的书信来往也一直不断。澹庵妻子去世,石民既赋挽诗10,又为之作墓志铭11。关系既然到了这样的程度,则澹庵小照成后,再由石民作“纪”,也便是意料中之事了。盖其时“纪”写成后,正本交与澹庵,而石民自己尚存有副本。随着岁月的流逝,澹庵的正本即蒲松龄曾亲睹者早已不知去向,而石民所存的副本则被收入《其楼文集》中,这便是我们今日尚能见到的《五老庵传》。今天,人们只要细读全《传》便可以发现,蒲松龄《李澹庵图卷后跋》及《自青州归,过访李澹庵》,其所用的主要材料都来源于这一篇《传》,只不过蒲氏在文字上将其骈体化罢了。至于《传》,即“纪”的作者张石民,由于有着李澹庵的当面解说,想来蒲松龄也应是知晓的。

鉴于《其楼文集》一直未能刊行,一般读者不易见到,特将《五老庵传》附于文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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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石民《五老庵传》(《其楼文集》卷一)书页

五老庵传

渤海李氏之藻,字扆铭,一字澹庵。昆季三人,庵居中。“五老”者,以伯兄邺园公雁行,复居第五;年七十来卧象山,与我家“四逸”相伯仲,又字“五老庵”。

少绝慧,无书不读。年十七,补诸生。自谓蓬户咿唔,不足尽丽泽之义,欲出门交天下士。两大人闻之喜,满囊贮金钱,纵之游。己酉初,入太学,读《石鼓文》有得,往来黄金台下,两月不遇,归。武定游击范素横暴,纵步卒白昼掠人于市,祸延仲兄,杜门不出者累日。庵愤甚,谓老弁欺我,驰控提督,收步卒置于法。乃登太岱,遇祖珍大师凌汉峰前;趋杏坛,谒先师孔子,亲聆辟雍钟鼓;过陋巷,汲井水饮而甘之;西走峄阳,拜孟母祠。买舟南下,乱黄、淮,观潮钱塘江;陟鸡鸣山,下暾鼍江,见青、白二气;与张容庵同入西子湖,遇张天羽、陆荩思,说往事三生石上。返金陵,泛秦淮,买醉凤凰台,望天外三山缥缈如豆,澹忘归。

癸丑吴逆窃发,耿、尚二贼交臂起,分疆裂土,大江南北摇摇动。于是九重震怒,特简吏部侍郎李,总督两浙,即庵伯兄邺园后谥文襄公者。癸丑七月陛辞,偕庵往,以绿旗兵三千自余杭移守衢州。于时群盗蜂起,疆域日蹙。帷幄出入,虽有方治方,李绘先、陆敦复、李敬月、周公岩,皆文士,究不能以岸帻风流办乃公事也。一夕风雨晦暝,夜将半,烛影闪闪,公就庵问计,期以来月对。遍选帐前精细数辈,潜骑引之出。逾二十八日,以图进,关塞要害,一一了若指掌,公展视久,藏枕中。贼渠魁姜元勋、马九玉,驱枭獍十万压衢州而阵,鼓噪之声震翻屋瓦。公于晨鸡未鸣,秘传麾下陈世凯、王廷梅、蒋茂勋、鲍虎、薛受益、詹六奇、李华、陈梦阳诸偏裨,直入卧内,亲为歃血,示以亲上死长大义,盟誓深重,泣淫淋下。麾下闻之,吐气如虹,发上指,无不一以当千。日卓午,见庵躬环甲胄,仗剑前驱,诸偏裨各率所部,鳞次鱼贯进。公兜鍪拥大蠹,鼓行佐之,直抵黄巢城。至坑西,卒舆贼遇,炮声震地,流丸如雨。有劝公少避者,大叱曰:“吾三军司命也,以三军进退为我死生耳。”鼓声愈疾,军士愈奋,三战三殪之。日入交锋,日出奏凯,露布声闻遍海上矣。时甲寅秋七月也。难既平,请归,公饯之城楼,引领北望,泣下阑干。九月抵里,两大人喜出望外,于城南起观获楼以为游憩之所。此后庵亦家居无事,偃仰林泉而已。

先是,坑西之役,贼锋虽挫,未破中坚。公亟请于朝,命康亲王统禁旅五万,集衢州。议歇马,公于是日亲率绿旗兵负弩先行,将军继之,王继之,于八月某日大破贼于大溪滩。一时群盗望风瓦解散,两浙全复。丁巳春,再为钱塘之游,登金山,度昭庆,晤天空老人,放舟太湖,纵观元墓万树梅花。抵杭州,重入文襄公署,洒酒西北向,稽首为河海庆清晏也。往富春山,坐钓台三日。复经柯城,与徐野公、林武宣阅襄时两军对垒处,遗簇满地,绣碧殷红,半作苔花色。值初秋,木叶苍黄下,泪洒西风,掩袖归。

戊午九月,首泉公捐馆舍,哭过恸,忧愤成疾,几不起。是岁年三十有八矣,髭须有数茎白者。壬戌,文襄公以保全两浙功,晋大司马,回朝,道经里门。庵上山左积弊十事,公一一首肯,奏之。偕入都门。一日宴集紫荆树下,公举卮从容谓庵曰:“弟,以汝之才比管乐,而不遇,数也。叔母春秋渐高,不思为禄养也。武城固在,小试牛刀何如?”庵受卮立饮,再拜,谢曰:“兄所谕,敢不惟命。”因滇南例,以知县用。乘间与张禄之入西山,遇楚人旵山于香山寺,赋诗留别。丁卯春,掣签得嘉善县。四月旋里,眷恋慈帷,依依不去。迟二十六日遂行。

嘉善素称繁剧,最难理。涖任之始,环集乡城父老,问民间疾苦,与聚勿施,尽得其情。簿书之暇,相与劝农桑,议耕织,期年,陇间陌上桑柘之荫可息也。邑东偏有魏忠节公祠,倾圮久。一日驱车过其上,心怦怦动。因捐俸构之,三月鸠工,八月工竣。逢丁祭,恭循典礼,以少牢祭公,以公之长子学洢附焉。呜乎!忠臣孝子之魂,六十年来散而复收。语云:鬼神无依,唯人是依。彼某某者,非庵其谁与归?旧例,国税正月开征,五月起解;五月开征,十月起解。漕粮九月开征,十一月起解。念春耕秋获,古先王所以补不足助不给也。而反3,诸重与父老约,漕粮国税起解,一遵旧例,未解之前,愿纳者听,勿问开征也。及期,妇负子戴,恐后输。将十日之内,无少欠。大中丞金谓之曰“能”,拟荐“浙中清廉第一”。

戊辰冬十月,遇覃恩,赠父首泉公文林郎,敕封母杨氏孺人,身及妻,准此。逾年秋七月,太孺人讣音至矣。擗踊惨恒连昼夜,远近闻之,匍匐寝门外,泥首哀号如丧一母。九月,督抚准还家守制,麻衣徒步,哀感行路。阖邑百姓,无男妇,各携炙鸡絮酒遥奠慈云外,望其行远,不见车尘,然后返。十一月抵家,入门一恸几绝。甦,重与文襄公相向哭曰:“兄所谕禄养,今竟何如也!”

癸酉,入长白山,遇羽流赵长清。乙亥,复与张子闲闲度液水,登蓬莱阁,南望大劳,秀出天半。日暮跻巨峰绝巅,回视青齐如泥丸。然忽忆匡庐瀑布,因有江南之行。过桐城,溯九江,谒濂溪先生祠。霁日光风,汪洋心目,投东林,寻三笑,喧虚无人。纵舟西下,上滕王阁,遥见马当之风飒飒帆际。游白鹿洞,历大小孤山,憩彭泽,有倦鸟之思焉。

丁丑、戊寅,修《渤海李氏族谱》成。客有长安来者,谓庵服阕久,例补官,不宜枉自放达,携之重入都门。于庚辰三月制签得固安县。会陛见期,恭迎銮舆浙水道中,于淡宁轩亲奉纶音,谓固安兵民杂处,非旗员不可,改青田县。即日偕张容庵方外素林辅车就道。至淮上,遇田紫纶、喻正庵;过虎丘,遇姜学在,与之序述姜先生遗事,留三日。

经嘉兴府,嘉善之民要于途,谓青田役曰:“旧,我公也。尔何人,顾以我公归。”役曰:“今,我公也。尔何人,敢遮留我公。”揶揄不已。庵乘夜单骑驰青田去。见孤城斗大,在万山中,其民皆鹑衣鹄面,不久势填沟壑。方思鞠育而安全之,诸上司役坐催连年逋欠不少贷。纵下民易虐,如欺上天何!哀矜轸恤,忧劳成疾。焚香奏帝,有乞骸骨之思。于是嘉善之民闻之,率千余人赴杭州府求调繁,其致词云:“良工择木而施,国家量材为用。青田棘枳,不宜坐老4香;嘉善要冲,还好重烦公绰。”于是青田之民闻之,率万余人赴处州府求就简,其致词云:“嘉善之民欲私迎其前令复回,旧治固善矣,独不思时非两汉,地仍三衢,且去楛集菀为令甲所戒乎?我青田数十年来连遭兵燹,屡被水灾,幸天赐李君,还定安集之,使我父老子弟,离阽危,登衽席。方恨叔度之来暮,谁堪信宿而公归。与卧辙而攀辕,宁投辖而截镫。”庵见之,捧读微笑曰:“真以庵为岁五斗米终此身也耶?亦脱屣去耳!”亟请督抚放还故山,不许至再至三。两县之民方笼马首,曳车轮,抵死不放行。督抚亦怜之,曲为解免,纵之归。两县之民复携斗酒壶浆,追送三百余里。庵下车谢父老曰:“远劳汝,为汝再进此杯水。”遂别。回听南风,哭声震野。

八月解任,十月还乡。重与田父野叟课麻桑,商晴雨,尘世之缘永绝矣。适奚林禅师至自胶西,盛称卧象山奇秀远出九仙上,烟水渺杳,旧为放鹤张氏昆季之所栖。洎庵闻之,跃跃欲往。于壬午八月,偕燕人姚雯紫,竟投放鹤村。初与我家蓬海、石之民、子云、白峰遇,相视一笑,遂成人外之交。明年,同入卧象,于白云深处起翠微小楼,登望指顾杓山云气以为笑乐。

是岁夏,炎旱连秋,人相食,道路多白骨。庵忾然叹曰:“顾忘我邻里乡党故旧耶!”亟归,谋诸同祖昆弟及子姓,尽倾囊橐,沿途设粥以甦饥饿,凡三越月,合计一饭至一百三十五万人。二麦吐黄,稍稍散去。噫!民之困极矣。州尹蒋方横征额外,鞭朴之声骇心震耳。庵抚膺痛曰:“独不畏我圣天子闻耶!”代控之通政,蒋百计阻之,俾不通。有姜汝桂、傅万程者,义士也,间関数千里,再为出塞,赴行在以状闻。至尊怒,钦差刑部郎中舒同山左巡抚赵会审得其情,蒋始革职归。

事毕甫十日,南望穆陵苍翠欲滴,于是布袍拽杖,逍遥卧象来。重于日跻台边起读易草堂,设绛帐,往延巴麓孙扶南授生徒其中。扶南以卢叶青祠讲席未终不至。于己丑冬十月,与石之民东入琅琊台,筑歇歇庵于秦皇帝残碑南。采蛤拾蚌,所至辄有陌巷儿童逶迤随之,无不知为五老庵。五老庵遂以羊裘钓竿老矣。

——张石民《其楼文集》卷一

(原载《蒲松龄研究》2017年第3期)


1 见张石民《其楼文集》卷一。

2 见张石民《其楼文集》卷一。

3 同上。

4 同上。

5 见《奚林和尚事迹考略》。

6 见张石民《其楼文集》卷一。

7 见《奚林和尚事迹考略》。

8 见王士祯《池北偶谈》卷二十三“郑刺史”条自注。

9 见张石民《题王子鲁珍画册》,《其楼文集》卷三。

10 张石民《挽武定李澹庵夫人刘孺人》,《其楼诗集》卷下。

11 张石民《武定李孺人墓志铭》,《其楼文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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