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数

〔南吕〕一枝花

赠珠帘秀

轻裁虾万须[20]，巧织珠千串[21]。金钩光错落，绣带舞蹁跹[22]。似雾非烟，妆点就深闺院，不许那等闲人取次展[23]。摇四壁翡翠浓阴，射万瓦琉璃色浅[24]。

〔梁州〕富贵似侯家紫帐[25]，风流如谢府红莲[26]，锁春愁不放双飞燕。绮窗相近，翠户相连，雕栊相映[27]，绣幕相牵。拂苔痕满砌榆钱[28]，惹杨花飞点如绵。愁的是抹回廊暮雨潇潇[29]，恨的是筛曲槛西风剪剪[30]，爱的是透长门夜月娟娟[31]。凌波殿前[32]，碧玲珑掩映湘妃面[33]，没福怎能够见？十里扬州风物妍[34]，出落着神仙。

〔尾〕恰便似一池秋水通宵展[35]，一片朝云尽日悬[36]。你个守户的先生肯相恋[37]，煞是可怜[38]，则要你手掌儿里奇擎着耐心儿卷[39]。

【注释】

[20]虾万须：万缕虾须，帘子的美称，据说以海中大虾之须制成。一说是用细如虾须的竹片制成。唐人陆畅《帘》：“劳将素手卷虾须，琼室流光更缀珠。”

[21]珠千串：千串珍珠，这里指珍珠串成的帘子。《西京杂记》：“昭阳殿织珠为帘。”

[22]蹁（pián）跹（xiān）：轻快、飘逸地起舞。

[23]取次：随便，随意。唐人杜甫《送元二适江左》：“经过自爱惜，取次莫论兵。”

[24]琉璃：佛家七宝之一，此处指高温烧成的上釉的瓦，釉色光亮如琉璃。

[25]侯家紫帐：王侯之家的紫色帐幕。唐代规定，只有三品以上的权贵才能使用紫色服饰，从此紫色成为高贵、权威的象征。

[26]谢府红莲：东晋门阀谢家府邸里的红莲花。莲谐音“帘”。

[27]雕栊：精美的雕花窗棂。

[28]砌：台阶。

[29]抹回廊暮雨潇潇：黄昏时分，细密的雨丝掠过回廊。宋代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30]筛曲槛西风剪剪：曲折的栏杆间，不断吹进轻寒的西风。唐人韩偓《寒食夜》：“恻恻轻寒剪剪风，小梅飘雪杏花红。”

[31]透长门夜月娟娟：皎洁清亮的月光照进了长门宫。汉人司马相如《长门赋》：“悬明月以自照。”

[32]凌波殿：宫殿的名称。“凌波”常用于形容女子步态轻盈。

[33]碧玲珑掩映湘妃面：碧绿的帘子，遮掩着美人。碧玲珑：工艺精巧的竹帘子。湘妃：相传是尧的女儿娥皇、女英，二女为舜的妃子。舜死于苍梧，二妃奔丧至湘水，一路痛哭，泪水洒在竹子上。泪痕斑斑的竹子被称作“湘妃竹”，此竹做成的帘子，被称作“湘帘”。

[34]十里扬州：唐代扬州非常繁华，长达十里的街道两边都是歌楼酒肆，成千上万的红纱灯笼照耀着夜空，珠光宝气的美人争奇斗艳。杜牧《赠别》诗赞扬一位歌舞妓“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35]一池秋水：形容帘子光洁美观，暗指珠帘秀美如秋水。

[36]一片朝云：形容帘子轻盈。战国宋玉《高唐赋》描写巫山神女与楚王幽会，神女说自己住在巫山南面，会变化云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此处朝云，暗指珠帘秀美如巫山神女。

[37]守户的先生：看家的道士，据说珠帘秀嫁给了一位道士。佚名《绿窗纪事》“作文别妓”条记载：“钱塘道士洪丹谷与一妓通，因娶为室。……先是，胡紫山以此妓名珠帘秀，尝拟《沉醉东风》曲以赠之。”胡祇遹（号紫山）作有〔双调〕《沉醉东风·赠妓珠帘秀》。

[38]可怜：可爱。

[39]奇擎：捧着，托着。“奇”为语气助词，无实义。

【评析】

这首曲子简直就是一首谜语，谜面处处扣合帘的特征，谜底为“帘”。如此写法，完全因为题赠的对象是珠帘秀。据元人夏庭芝《青楼集》记载，她本姓朱，是当时著名的女艺人，杂剧表演尤其出色。

帘子用名贵的虾须、珠串制成，挂在金钩上，装饰着精致的绣带。这样的帘子，配置在幽雅的深闺院落里，与雕花刻镂的门窗同样华美，还有一年四季风花雪月的好景相伴。精巧的帘子，遮掩着房内的美人，一般人看不到。“没福怎能够见”，这句话带着几分得意，似乎作者在炫耀自己有福气，不仅见过，还深深地了解这位美如天仙的女艺人。

帘如秋水，人似朝云，说不尽的可爱。关汉卿希望珠帘秀托付终身的人能够爱惜她，就像卷帘子要在手掌里耐心地卷，这色艺双绝的美人，也值得捧在手里、放在心上。

曲子从头到尾采取了双关手法，字面上处处写帘，实则处处写人。所用词句，修饰感强，色调鲜明华丽，渲染出富贵高雅气象，以表现珠帘秀的不同流俗。结尾落脚于嘱托，可见关汉卿对珠帘秀的柔情与爱惜。

杭州景

普天下锦绣乡[40]，寰海内风流地[41]。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42]。水秀山奇，一到处堪游戏[43]。这答儿忒富贵[44]，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辏集[45]。

〔梁州〕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并无半答儿闲田地[46]。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竹坞梅溪。一陀儿一句诗题[47]，行一步扇面屏帏[48]。西盐场便似一带琼瑶[49]，吴山色千迭翡翠[50]。兀良望钱塘江万顷玻璃[51]。更有清溪，绿水，画船儿来往闲游戏。浙江亭紧相对[52]，相对着险岭高峰长怪石，堪羡堪题[53]。

〔尾〕家家掩映渠流水，楼阁峥嵘出翠微[54]。遥望西湖暮山势，看了这壁[55]，觑了那壁[56]，纵有丹青下不得笔。

【注释】

[40]锦绣乡：美丽的地方。锦绣：精美的丝织品，比喻美好的事物或景物。

[41]寰（huán）海：天下，指国家疆域之内。

[42]亡宋家旧华夷：已灭亡的宋朝的领土。

[43]一到处：各处，到处。

[44]这答儿忒富贵：这个地方太富贵了。这答儿：这儿，这地方。忒（tuī）：特别，太。

[45]一哄：众人嘈杂喧闹。

[46]半答儿：半块地方，一点儿地方。

[47]一坨儿：一处，一个地方。

[48]扇面屏帏：古代扇面和屏风上都有绘画，此处形容山水秀丽，犹如画好的扇面和屏风。

[49]琼瑶：美玉。

[50]翡翠：绿色的硬质美玉。

[51]兀（wù）良：语气词，无意义。

[52]浙江亭：宋元时代杭州城外的观潮胜地。

[53]堪羡堪题：令人羡慕，可以题咏。堪：能够，可以。

[54]翠微：青翠葱茏的山。唐人刘长卿《寄许尊师》：“独上云梯入翠微，蒙蒙烟雪映岩扉。”

[55]壁：边。

[56]觑（qù）：看，瞧。

【评析】

隋代开凿了大运河，作为这条南北大动脉的终点，杭州城开始繁荣兴盛。唐代诗人屡屡吟咏其美景，白居易《忆江南》就说：“江南忆，最忆是杭州。”五代时期，吴越国在此建都营造，大大拓展了杭州城区。宋代，杭州城的山水风光以及独特的市井文化进一步发展。南宋定都于此地，更使杭州达到了鼎盛时期。

这首散曲多用口语，生活气息浓郁。先总起概括“普天下锦绣乡，寰海内风流地”，说明杭州盛名在外，引人向往。而后从外来游客的视角出发，实地游览，仿佛看什么都新鲜，移步换景，感叹不已，眼睛都不够用了。而且作者采取了列举写法，街衢、楼阁、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整齐的两字词、四字句，犹如快节奏的鼓点，令人目不暇接；又迭用比喻“琼瑶”“翡翠”“玻璃”，使山明水秀之感跃然纸上。曲中涉及景物丰富多样，又井然有序。景色如画已经是一种很高的褒扬了，关汉卿却说“纵有丹青下不得笔”，杭州的景致美得画都画不出来，显然是更胜一筹。描绘杭州的诗词佳作不胜枚举，关汉卿这首散曲，以其朴实、口语化的特色独树一帜。

不伏老

攀出墙朵朵花[57]，折临路枝枝柳[58]。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59]。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梁州〕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60]，盖世界浪子班头[61]。愿朱颜不改常依旧[62]，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63]，打马藏阄[64]，通五音六律滑熟[65]，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66]，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67]，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68]。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69]，更玲珑又剔透[70]。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71]，曾玩府游州。

〔隔尾〕子弟每是个茅草冈、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72]，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踏的阵马儿熟[73]。经了些窝弓冷箭蜡枪头[74]，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75]，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76]，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77]。我玩的是梁园月[78]，饮的是东京酒[79]，赏的是洛阳花[80]，攀的是章台柳[81]。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82]。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83]，尚兀自不肯休[84]。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85]，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86]！

【注释】

[57]出墙朵朵花：伸出墙外的花朵。宋人叶绍翁《游园不值》有“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后来“出墙的花朵”常比喻行为不轨的风情女子。

[58]临路枝枝柳：路边的枝枝柳条。唐代敦煌曲子词《望江南》写妓女的感叹，其中词句有“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59]直煞得：直熬得，直弄得，这里指降服美女。

[60]郎君：古代女子对丈夫的称呼，妓女借用来称呼嫖客。

[61]班头：行业首领，第一人。

[62]朱颜：年轻的容颜。南唐李煜《虞美人》：“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63]分茶：流行于宋代的一种饮茶方法。把茶叶进行加工，碾成细茶末。取适量，在茶盏中调成膏状，然后将沸水注入盏中；与此同时，用竹制的茶筅或者银制的茶匙在盏中搅动茶膏，上下回环击拂，使盏面泛起雪白的乳花，出现奇异的水波纹。乳花细密，保持时间长，水纹变幻奇特，则说明分茶的手法高超。随着饮茶方式的改变，分茶技艺在元代之后失传。攧（dié）竹：一种游戏，将竹签放在竹筒中，颠动竹筒，使某支竹签跳出，根据签上标记决定输赢。

[64]打马：产生于北宋时期的一种棋类游戏，有博彩性质。棋子为马，根据所掷骰子的点数和色样，决定棋子在棋盘上的走法。藏阄（jiū）：一种多人竞猜游戏，源于“藏钩”。参与人分成两组，以某个小物件为“阄”（钩），一组藏，一组猜阄所在的位置，猜中为赢。阄可以藏在某一个人手里，也可以在本组不同人之间秘密流动，以迷惑对方。

[65]五音六律：古代对于音阶及乐音标准的称呼。宫、商、角、徵（zhǐ）、羽为五音，黄钟、大蔟（cù）、姑洗、蕤（ruí）宾、夷则、无射（yì）为六律。这里泛指音乐修养。

[66]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与下文“玉天仙”“金钗客”两句同义，都是指在装饰华丽的居室中，与美女相伴，珠围翠绕，弹琴、唱歌、饮酒……尽情享受。理：弹奏。

[67]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与下文“玉天仙”“金钗客”两句同义，都是指在装饰华丽的居室中，与美女相伴，珠围翠绕，弹琴、唱歌、饮酒……尽情享受。

[68]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与下文“玉天仙”“金钗客”两句同义，都是指在装饰华丽的居室中，与美女相伴，珠围翠绕，弹琴、唱歌、饮酒……尽情享受。《金缕》：即《金缕衣》，唐代曲子，佚名唐诗《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金瓯（ōu）：金质酒杯，这里是对酒杯的美称。

[69]占排场风月功名首：在风月场中名声赫赫，占居首位。

[70]更玲珑又剔透：形容人圆滑世故，能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是风月老手，即元曲中所谓的“水晶球”。元杂剧《逞风流王焕百花亭》：“水晶球，铜豌豆，红裙中插手，锦被里舒头。”乔吉〔南吕〕《一枝花·杂情》：“本待做曲吕木头车儿随性打，原来是滑出律水晶球子怎生拿。”

[71]锦阵花营都帅头：花枝招展的妓院里的统帅。

[72]子弟每是个茅草冈、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嫖客们像小兔崽子刚刚进入打猎场，没见过世面。子弟每：即子弟们，妓院、娱乐场所的客人及演员都可称作子弟，这里指嫖客。围场：围起来供打猎的场所，这里暗指妓院。

[73]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踏的阵马儿熟：我像那经受过笼子和网捕捉的老野鸡，经验丰富，到处都混得熟。苍：老。蹅（chá）踏：踩踏。阵马儿：破阵的马，指围场打猎时的形势，比喻妓院里的各种情形。

[74]窝弓冷箭蜡枪头：指在风月场所里，所受到的各种刺激、挑拨甚至摧残。

[75]恰不道：却不道，难道没听说。

[76]铜豌豆：形容人圆滑世故、门道精熟，在元曲中与“水晶球”同义，指风月老手。

[77]锦套头：锦绣织成的笼头，指妓院里拉拢嫖客的各种伎俩、圈套。

[78]梁园月：梁园的月色，指豪华园林里的美景。梁园：汉代梁孝王营造的宫殿及苑囿，又称“兔苑”“兔园”，规模宏大，方圆三百余里，其中的奇花异木、珍禽佳兽，不可胜数。

[79]东京酒：东京的美酒。东京：宋代的都城汴梁。汴梁在洛阳东边，为东京；洛阳为西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