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篇 美国:生活在别处的滋味

生活旁观者 作者:汪岚


第一篇 美国:生活在别处的滋味

初来乍到

我离开北京不算太久,一个多月吧,却如同过了一个世纪。我想这应该是每一个初到异地的人都必须经历的水土不服,何况还是一个生活景况完全陌生的国度。我从一个生活在中国舒适天堂的人回落到了人间(不是地狱)。今天是我来美国以后第一次有时间可以坐下来记录我的感受。回想我过去在中国那些有着许多闲话、闲愁、闲工夫的日子是那么幸福而显得不真实,它们已经在我的双脚踏上美利坚的那一刻被彻底封存在记忆的一个角落了,全新的日子已经开篇。

报纸电视没时间看,书只有在如厕的时候翻两页,喜欢阅读的我,心中有如临文化荒漠般的恐慌,当然还有面对周围各种未知的无措,但我已无暇抚慰自己,我告诫自己漠视它,我得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因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谁也指望不上。当我开着不会摆弄的新车行驶在辨不清方向、记不住地名的高速公路上时,我战战兢兢手脚冰凉,我知道新的生活已不由分说地呼啸而来,我只能别无选择地迎上去。

音乐?当然没时间听,只在车里放了几张国内带来的过去常听的CD,一曲爱尔兰风笛飘出来时,我不禁泪流满面。那是我最爱的一首曲子,如今换到地球的另一侧再听,已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它像是我逝去生活的一首挽歌,那些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

将近四十岁成为新移民,前半生积攒的经验、能力、见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都大大地打了折扣,是对过往的生活打碎重塑,无力感深重,怀疑以前的自己都白活了。无措、焦虑、担忧填满内心。流泪已是一种奢侈,因为每天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在孩子面前还要保持常态,所以通常在独自驾车时,使劲儿哭一阵子,让泪水代谢一下情绪垃圾,下车前整理下表情,摘下墨镜露出的依然是一脸阳光灿烂。我认为我的内心是坚强的,无论多么艰难我都得扛过去。我现在不后悔来到这里,倒是更愿意留下来,学习更多的东西,体验全新的生活,向另一个世界张望一下,一辈子活出两辈子的丰富,只是代价确实有些残酷,要与家人、朋友隔山隔水、遥望相思,真的煎熬。

2002年11月

新生活种种

相比之下,“劳其筋骨”比“苦其心智”轻松多了,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自然熟门熟路,甚至操起工具组装各种家具、灯具。这里人工贵,很少有人请保姆或工人,东西都是半成品买回来自己组装。搬到新公寓后,添置的床头柜、茶几、灯具这些小件家具都是我自己组装的。那天数了一下,一个床头柜的各种零部件就有六十多个。打开包装箱,把所有零部件先摆在地板上,对照清单核对一遍,然后使用很不利索的英文研究明白安装结构图,再根据图例搞清楚地上这一堆东西谁和谁是对应连接在一起的。

猜想如果不是学理工科的男人,刚上手也不一定能干得了这活儿。两个床头柜我装了一下午,满身大汗,也暗自得意。这些对我来说不过是重新披挂,回归勤劳本色。年轻时谁没苦过啊,脏活儿累活儿我不觉得苦,苦的是思亲之情。我老妈在电话中的数度哽咽,我无言以对。孩子他爸一天砸过来五个电话,把儿子照顾长大的感情极深的阿姨,也在电话中哭诉说想我儿子,这些都使我备受煎熬。我知道我们娘俩在美国,一大家子人在国内心里都不好受,我们得度过一段艰难的日子。所幸从小娇生惯养的孩子到了美国一下子懂事了,我俩独立生活的第一天,我从城里买了半车食品,九岁的儿子不让我爬楼,十几袋东西全是他一点点搬上楼,十来斤的大西瓜捧在他瘦小的胸前,他艰难地一步步迈上楼梯,我都不忍看他,抑制住眼泪,心中溢满感动和欣慰。

最不幸的其实是没有交谈的对象,尤其我这人很挑剔谈话对象,热衷于享受谈话的快感,在这儿最好断了这个念想。这里的华人以台湾香港来的居多,文化修养我不敢恭维,加上使用的词汇和说话的方式也不一样,比如我说沟通,他说交通。我说完美,他说完全。他想表达他是个不完美的人,却说他是不完全的,听着十分别扭,所以根本不会有会心一笑的时候。大陆来的不是学究,就是也被港台同胞的口音同化了。那天在教会遇到一个哈尔滨来的,怎么操着一口港台腔,我说你已经没什么东北口音了,他大概以为我夸他呢。还有一位大姐从扬州来的,非常能干,她在美国活成人精了,百事通,让我钦佩不已,引为榜样,但也只能是榜样,不能成知己,因为人家关注的事和我相去甚远,她老鼓动我做生意。这儿的人聊天都是有具体指向的,就事论事,没有我们那么多跟自己不着边儿的闲聊,报纸杂志的,道听途说的,古今中外的都能拿来反刍一番。所以我绝望地发现我没有可以过招的谈话对手。不过这也很自然,在北京活了三十多年,身边沉淀下来的好朋友也就那么几位。异国他乡,黄瓜西红柿都串了秧,还指望找到能明白你的茄子?

Lisa是台湾人,现在是我的好朋友(拔刀相助那种),她是个基督徒,按照“上帝的旨意”给了我许多无私的帮助(包括送《圣经》),我说上帝在哪儿我不知道,但通过你我感到了他的关怀。Lisa的心态和生活非常单纯,没去过娱乐场所,没看过毛片,没有教会会友以外的朋友,不接触老公以外的异性,更别提和异性单独吃饭了,她是教会学校出来的,认为结了婚的女人不能和其他男人单独吃饭。我跟她说话都得小心翼翼,话要先“消毒”再出口,我告诉她我和异性吃饭是家常便饭的事,吃饭和上床不一样(上床二字也不能轻易出口),她撇着嘴,觉得我们这些异教徒的生活简直不可思议。她经常告诫我面对其他男人时衣服要穿严谨,嫌我领口太低,嫌我穿吊带背心。那天我叫了个墨西哥修理工来家里修冰箱,她问我穿的什么衣服,我指指身上的吊带背心说“就这个”,她简直不敢相信,我说在北京我就穿这个晃上大街。她经常替我庆幸说你到了这儿就好了,不会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我的天,我觉得我像进了修道院,想学坏都不敢,后头有一双利剑般的眼睛盯着呐。圣诞节我在美国的同学(异性)要飞过来看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向她交代,她鄙视和异性来来往往的女人。

2002年11月

美式闺蜜情

其实我的到来也给Lisa平静的生活激起了一番涟漪。Lisa是从台湾来到美国的,对大陆知之甚少,我让她知道了许多闻所未闻的趣事,她经常被我逗得开怀大笑。她老公不让她学上网,怕她被网络世界污染了。她说你来后我都年轻了,这话我信,因为我发现我说什么她都感到很新奇,笑得特别灿烂,一副被她老公保护良好的状态。她说你说话没有北京腔,我说我要说北京土话你听得懂吗,你知道什么叫“里根儿楞”吗?知道什么叫“吊腰子”吗?知道什么叫“脑积水”吗?她立刻语塞干瞪眼。那天我说了句“老八路”都得给她扫盲半天,至于我在国内跟闺蜜聊天时那种荤素全席就更不能全端了,她非把我当女流氓不可。我听她与她的好朋友的谈话,都很斯文很客气地浮在表面上,全然没有我在国内跟姐们儿那种贴心贴肝、扒心扒肺的热乎劲儿,由此怀疑在美国的闺蜜情是不是都得是这种带着一层柔纱的朦胧款。

不过Lisa可真是个热心人,没有她我都找不着北。她帮我找房子找学校,领我出没各种商场,指着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告诉我都是干什么用的,没有她我会活得更狼狈。我想表示感谢,可又不知按美国华人的规矩该怎么办,只能先选个出不了大错的方式——请吃饭吧。吃海鲜在美国德州算高规格的礼遇。以我们以往挥霍的标准几百块人民币也算不了大数,但精打细算的美国华人从不肯在吃上花太多钱。我请她吃了顿海鲜,大概三十多美元,下次我俩再聚会时我又要付账,她很婉转地表达了意思,“这话我有些说不出口,咱们还是AA制吧,你老请我我也有压力”。Lisa吭吭唧唧解释半天,我终于明白了,像在中国那样,朋友之间聚餐“今天你请,下次我请”,掩藏在虚伪面纱之下的变形AA在这里显得挺累,别下次,今天就AA了,一把一利索。想想这样也好,入乡随俗,我们那顿AA吃得挺自然,因为是自己付账,我终于点了一个我没喝过的挺贵的饮料,她请我吃饭时我肯定只能礼貌体贴地喝免费续杯的可乐。其实在这儿吃饭不是一项挺大的消费,两个人十几块钱就能在挺体面的餐馆接受殷勤服务,华人开的颇有规模的自助餐厅,品种丰富,也是每位不到十美元,很实惠。想想在北京每人十几二十块钱的消费,也就够街边吃碗酱油面条的。

那一顿饭是Lisa帮我开启了这辈子第一顿AA餐的体验。

2002年12月

物质极大丰富是什么体验

超市里的食材便宜,鸡蛋一打0.9美元,苹果0.5美元一斤,大芒果0.9美元一斤(那芒果的成色在北京起码要合3美元一斤),鸡翅0.8—0.9美元一斤。商场里十几块钱休闲服装挺不错,儿子的衣服鞋子一律十几块,特好,他穿上新鞋再也不肯穿国内带来的鞋了。想想我在国内批发市场也找不出十几块的东西啊。汽车加一箱油也比国内便宜太多。还有更可气的是,那些物美价廉让我爱不释手的东西,翻过来一看全是中国制造。占世界人口5%的美国人消费世界上80%的能源,东西便宜,可劲儿造啊。“物质极大丰富”的另一表现是生活日常用品分类细致,体现了生活工具的精细化和复杂化。切菠萝一种刀,切洋白菜一种刀,切姜蒜一种刀,削土豆皮一种刀,挖土豆上的黑点一种刀,还有许多种刀我都不知道是切什么的。反正你想的到想不到的东西都早给您预备好了。那天在一间商店Lisa指着一个小瓶问我:“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吗?这里面装着母鹿的气味,给打猎的人用来引诱公鹿的。”闻此我立刻感叹自己的孤陋寡闻。

在美国人情往来寄卡片是最通常的手段,所以超市里就有规模可观的贺卡专柜,能满足一般的所有需求。文化用品商店的贺卡不但有规模,档次上也提升了一截,更加精美和有设计感。我带儿子给他爸选生日贺卡,到我家附近那个大超市,两大排架子上按发送对象分爸、妈、儿子、女儿、兄、弟、姐、妹,甚至大姑子、小姨子、姐夫、弟妹、担挑、同事、同学、朋友等都能在相应的格子里找到,这是服务精细化的又一体现。如果有人懒到连措辞都懒得编,那么早有人按你和对方的关系替你措好了词。儿子在“爸爸”那一格子选了一张贺卡,上面写着:“爸爸,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是我深爱的爸爸,你是我人生之路的榜样,有你我是多么自豪。”措辞得体又煽情,把你想说的不好意思说的都替你说了。想起以前每年买贺卡的时候,拿起这张,放下那张,只为那上面的词不分对象一律酸甜,寄出去特别容易引起误会,想找一张空白没写字的贺卡还真费劲。

在我们都多年不用纸写信的时候,美国人还保持着写封亲笔信表达感情的这种略显隆重的习惯,所以对信纸的款式设计比我们要讲究多了。在文化用品店里见到的带有各种边饰的信纸让我爱不释手,有适用于情人之间的带有浪漫玫瑰花图案的,有适合男士或商务往来的庄重纹样的,有素雅小清新花草的,有人文自然风景的,对信纸这类用量很小的商品都有这么深入细致的关注,我想这只有在物质极大丰富并同时对审美和精神有更高追求的社会才有可能做到。

2002年11月

风月无边的严肃场所

参观过教会后才知道,过去我们对教会内的情形及牧师的印象完全是从电影情节中得到的,现在的教会早已超出我的想象。

第一次去教堂的时候,我猜想会从哪个角落飘出幽灵般低沉的管风琴声,No,完全不是。在给年轻人开的一堂礼拜中,是一个小型乐队站在台上,包括钢琴、长笛、电吉他、电贝斯、架子鼓和领唱,阵容新潮又豪华。当鼓乐齐鸣尤其是架子鼓喧闹起来时,气氛热烈欢腾,节奏快速激越,跟摇滚演唱会差不多,离庄严肃穆有点远。据说这是教会为了吸引更多的年轻人所做的大胆改革。若只唱那些经典赞美诗,年轻人会感觉昏昏欲睡。看来即使尊为上帝的使者,在日新月异、与时俱进的年代,也不得不改头换面以迎合更多人的口味。还有一些对大陆移民的“迎合”,创作的赞美诗都是进行曲风格,我觉得这种“迎合”多少有些误解。

另一颠覆我的印象的是牧师,讲道的牧师不是穿着黑袍,翻着白领,满头银发,捧着《圣经》的老者。第一次听讲道时我基本什么都没听进去,光琢磨台上那位帅呆了的牧师了。这位林牧师四十几岁,穿着雪白衬衫,深色西装,打暗红碎花领带,浓密的头发梳成偏分,鼻上架着金丝眼镜,手上戴着素圈儿戒指。林牧师一上台,启动手提电脑,打开投影机,摊开因熟读而略显陈旧的《圣经》,点击电脑中PPT文件,开讲。这是牧师吗?这不就是出入高档写字楼,拎着电脑讲解项目计划书的高级项目经理嘛!他的声音时而低缓,时而激昂,脱稿演讲但语言绝不拖泥带水,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舒服,极富感染力。林牧师一会儿双手插进裤袋在台上优雅地踱着步,一会儿挥动铅笔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这一连串台词及台风的演出,配上林牧师英俊的相貌,简直太迷人了。Lisa介绍说,林牧师是计算机硕士学位,毕业后放弃巨额年薪的工作,又去神学院进修,选择牧师作为终生职业,把自己献给神。牧师的薪水非常低,而牧师的太太一般也不再从事其他职业,以辅佐牧师工作为主。所以,牧师职业是需要真正的热爱,并全家愿意为此做出巨大牺牲的人才能坚持的。优秀人才林牧师做如此人生选择,真让人感慨不已。

那天我目光的移动路线基本是他的双手划过的轨迹,那是一双白净的,手指像竹节般有气质的手。

2002年10月

家庭聚会——一场治疗寂寞的扎堆儿

新移民到美国,总有机会被拉进各种圈子,参加聚会是入圈的重要途径。我被周围的朋友拉着参加过多次各种名目的聚会,形式内容大同小异。也许因为我是个慢热型的人,又怀揣着探秘的心态冷眼旁观,并没有融入某个群体的热切愿望,所以很快就觉得不分朋友类型的大杂烩式聚会毫无意趣,效果不过尔尔,也并不能结识新交或加深友谊。

在我生活的这个美国南部城市,没有KTV,没有搓背,没有足疗,吃饭就是吃饭,没有佐餐的酒喝,喝酒要单独去酒吧。华人的业余生活就是回家跟家人待着。在国内被灯红酒绿香风臭气洗礼过的我,觉得美国的华人聚会极其乏味,有大把的人愿意参加,纯粹是因为太寂寞,即使再无趣,也不愿放过一个体面扎堆儿的机会。

我跟着Lisa参加过一个较大型的家庭聚会。十几个家庭好几十口子人,大House人声鼎沸,楼上楼下都是人。因为不好意思去太早,所以我将近开餐时间才到,进门不多时就开饭了。大家端着盘子还是跟自己认识的人寒暄聊天,这种聚会是以同一教会教友为关系基础聚集的,所有客人都与主人相识,但彼此之间并不一定认识,也就不会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可以深度闲聊,所以气氛还是有些疏离的。我除了认识Lisa,不认识任何人,在一大群人中显得越发的孤单尴尬,很有些后悔来这里。饭前并没有什么人讲话致辞,一说可以开饭了,大家就迅速取食物,带娃去的妈妈们忙着往自己孩子嘴里塞食物,整个吃的过程很短,食物消耗得也很快,等吃完饭就陆续有人表示要撤退,我还没弄清这聚餐到底是为哪般就都解散了。按我的理解,去别人家做客,是不能推开碗就走人的,无论如何也要礼节性地逗留一会儿。

我像个“偷窥者”一样观察着来参加聚会的所有人,也思索这类聚会最终能达到的功效。我虽第一次参加也按惯例带了一个菜,但我发现更多的人很坦然地只带了嘴,对带菜的人也很漠然,倒是主人家准备了一大桌子,每一个菜品都是自助餐规模的超大分量。我不明白主人这么平白无故招待这一大群人为什么呀?难道只是给大家提供一个共同吃饭的场所?因为我看到许多人就是赶过来吃,交流的欲望并不突出。所以Lisa说:“这对主人夫妇是很好的,在美国能定期向这么多人敞开自己的家不容易,反正我做不到。”但我觉得这类聚会乏善可陈,下次我绝不再参加。倒是在那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是唯一收获。

有一位长相实在不敢恭维的三十来岁女人,说来自北京,到美国九个月了,和她的丈夫——一位六十来岁的美国老头一起出席的聚会,那老先生始终没怎么说话,只保持一个微笑的表情,从装束看着像体力工作者,看样子他听不懂中国太太跟一群中国人聊的内容。女人一口一个我先生长我先生短的,坐在沙发上紧紧倚在老先生身边挽着他的胳膊,恩爱秀得有些用力过猛,不像是一般夫妻的放松状态,不免引人猜忌。

2002年12月

感恩节记

上周四是美国的感恩节,来由是第一批清教徒初到美洲大陆,没吃没喝,是当地的印第安人给他们吃食,使他们得以在美洲扎下了根。但实际上这些外来者最终把印第安人赶到一块很小的领地,任由他们自生自灭,所以说所谓的感恩节已经没有感恩的意味了。

现在的人过感恩节很少想到它最初的本意了,都是借着这个节日,表达对生活的感恩。周五晚上Lisa邀请我参加了她的感恩节家庭聚会,在一起感恩和分享。我如果事先知道是那样一些景况,我是断然不会去的。

一开始是一如既往的唱歌,Lisa钢琴伴奏,她是学钢琴专业的,所以每次钢琴伴奏非她莫属。本来唱歌我不陌生,比较而言,参加他们的聚会活动里最让我放松的时刻就是唱歌了,今天Lisa选的全是新歌,我从没听过也一句不会,站在那嘴乱动也逮不着词,像个傻瓜。既不能以不会唱为由甩手走开,也不能放声跟上节奏,十几首歌显得极其漫长,一点点切割着我的尊严和自信,尴尬至极。

歌毕开始吃饭。本来我与那家主人并不很熟,也没说过几句话,跑到人家去吃饭,总觉得不大心安,因此心中热切希望大家能喜欢我带去的两个菜——干煸四季豆和拌白菜心。这样我来聚餐也心安理得一些。可Lisa来自台湾,她的朋友全是台湾人,又有一堆糖尿病、肾衰竭、高血压患者,不能吃有盐的食物,没病的也喜欢吃口味清淡的东西,所以我的菜少有人问津,这种摊在桌面不加掩饰的忽视和冷落,让我如坐针毡,极不自在。想起国内我的朋友们要求我定期开放厨房秀厨艺,在我家吃得停不下来、乐不思蜀的情景,再看眼前赫然摆着的两盘未动过的菜,我觉得很有挫败感,颜面尽失。同是华人,到了地球的另一端,口味也变得令人难以捉摸了?走时我把菜又都带回来了,我知道留在那的结果就是进垃圾箱。回家后我把一盘子扁豆咽进肚里,也难以平复心头的沮丧。

2002年12月

举国上下情人节

在国内工作时,某年的情人节,我在办公室意外地收到一大捧玫瑰,其实是一位朋友感谢我在他迷茫时对他的帮助,但因为恰在情人节送来,招致办公室同事们的诸多猜忌。国人对情人节这么个暧昧日子要么不以为然,要么羞羞答答,来到美国意外地发现,美国人民是如此多情,简直举国上下齐过情人节。

我在休斯敦大学补习英文,我们班的二十多位同学来自十三个国家,都是初到美国的一群新移民,英文不太利索,对美国文化的了解也很浅薄。情人节前一天,老师通知我们明天每人带一个菜来学校,课后要开party。我当时暗想:不年不节的,这party为哪般啊?随后,老师给每人发了一张纸,是有关情人节的指南,上面详述了情人节你该买的、该说的、该做的等一切事宜。至此我才顿悟,带菜为了情人节啊。大学里组织学生在教室过情人节,这我实在没想到,当下觉得很有趣,也很温情。

各班老师是积极的组织者和引导者。因为学校里都是国际学生,还不大了解怎么在美国集体过情人节,所以老师们在教授语言的同时也担负起传播主流文化的责任。那张纸上告诉我们玫瑰应该送几朵,礼物应包括哪些内容,表达爱意的词句应该怎么说。有一句话我非常喜欢:I love you more than yesterday, but less than tomorrow。还有一个让人不解其意的词——XXOO,老师说这代表拥抱和接吻。细琢磨可不是嘛,X像四臂交叉,O像送上前的热唇,简单形象。指南中最重要的一项是情人之间的爱称,提供了sugar,honey,baby,darling,sugarplum等一大串可选词。

我们老师是一个五十来岁的永远微笑着的女人,她自我介绍说,自打结婚后她丈夫几乎都是叫她这些爱称,如果哪天直呼其名Christine了,那准是她犯了什么错了。然后老师依次询问我们这些来自十三个国家的学生在自己的祖国都怎么称呼爱人。

有一对伊朗夫妻同在我们班学习。同学们都兴奋地期待揭晓神秘的伊斯兰夫妻的相处之道。问到丈夫时,他双手捂脸说从不称呼他老婆,老师说怎么可能,难道你管她叫“喂”,这伊斯兰男人满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小声说,有时叫darling。全班同学爆笑,伊斯兰世界男人就是天,能叫老婆darling让我颇有些意外。

问到我们中国学生,我们三个中国人一致说只叫配偶的名字。这让老师吃惊不小,一再表示不可思议:难道你们一点罗曼蒂克都没有吗?我猜想,她一定认为中国夫妻的相处普遍刻板无趣,冰冷乏味,还没被浪漫的文明浸润过呢。但凭我们当时有限的英语也实在跟老师解释不清楚实情。

第二天的party开得有些拘谨,我们甚至不知道情人节的会场应该怎样布置,一群人手足无措地站在会场四周互相观望,不知该干啥。还是老师买来红桌布,红纸杯红餐碟,还有印有心形图案的餐巾,纸花和彩练等一切情人节专用产品。美国人把调情做到了极致,从生活的细节中散发出缕缕的温柔。在全班同学都抄着两手等待“下一步”时,Christine一马当先跳到场中央,和着音乐扭动胖胖的身体跳起了disco,她这是把全套情人节文化秀给我们看,在她的示范下,同学们都扭扭捏捏下了场。这个可爱的Christine,我很喜欢她,也很感激她,我会永远记得她的笑容。

情人节前一天,儿子的老师郑重的交给他一张全班同学的名单,让他给每一位同学买一张贺卡和一份礼物,第二天开party用,这是全班同学每个人的作业。怕他听不懂,还特意请会中文的老师和同学给他翻译若干遍。其他节日老师从没有过硬性规定,这次如此隆重我自然不敢怠慢。不知道美国人送礼都是什么水准的,花七八十美金挑选了二十几张高档贺卡。后来Lisa知道了嫌我太破费,说美国人根本不会像我这么土豪,让我去退掉换成五块钱几十张的小卡片,但遭到儿子的强烈反对,他这个新来的外国孩子想借此机会在班里露露脸,交到新朋友。

我对学校如何组织这些八九岁的小孩子过情人节充满好奇,第二天放学后马上跟儿子打探。他说他们的情人节party主要是喝饮料、吃点心、交换礼物、猜智力题。他很得意地说他的精美贺卡和巧克力是班里最棒的礼物。我翻看他拎回来的一纸袋收到的礼物,里面除了棒棒糖就是写着“情人节快乐”的纸片,没什么像样东西。美国人不吝惜说我爱你,但把钱袋捂紧后才说。

我的闺蜜R刚刚来到美国,迅速交了个美国男朋友,男友在情人节这一天中断日薪三百美金的工作,赶回来给她送玫瑰买礼物。我电话打过去,一片欢声笑语,正购物呢!尽管一结婚,R就要就任三个孩子的继母,但R已经不想再慢慢寻寻觅觅择良木而栖了。所幸美国男友虽四十“高龄”却天生一副浪漫情怀,每天早晨男友上班前一步三吻,缠绵悱恻,总也进不了驾驶室,全然不顾邻居的目光。我跟R说,遭遇这样的多情男人,中国妇女同志有一个算一个,有六个算半打,全都得被生擒,你被拿下合情合理。

情人节的晚上正巧是周五学习小组聚会。来聚会的妇女们都充分表达了对自家男人的不满,因为没有一个人得到老公送的玫瑰。有一位女士甚至越说越气,几近愤怒了。但学习小组是什么地方呀,不就是专给人做思想工作的地方吗?组长发话了:“不要总想着得到玫瑰,想想我们又为老公做了什么?”显然大家的情绪都偏离了工作重点。组长又说:“你们肯定没给老公买礼物,这么晚了也没法补了,正巧我带了几颗蜜枣,每人分发一颗,带回去给老公做情人节礼物。”我赶紧殷勤地掏出纸巾贡献给组长分装蜜枣,最后组长跟我说,你老公不在,你不能得到蜜枣。

回到家,换上我给自己买的情人节礼物——维密新睡衣,站在镜前顾影自怜,想着那句歌词:寂寞让我如此美丽,在屋里游走至深夜两点。上床,做梦,梦里乾坤大呀,没准儿能遇上个把情人。

200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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