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叁、《毛诗·关雎》篇《序》、《传》、《笺》、《疏》之诠解及其解经性格

东亚《诗经》学研究 作者:张宝三


叁、《毛诗·关雎》篇《序》、《传》、《笺》、《疏》之诠解及其解经性格

一、前言

汉初,今文三家《诗》皆立于学官,《毛诗》则较晚受到重视。《史记》中未见有关《毛诗》之记载,班固(32—92)《汉书·艺文志》中乃云:

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三家皆列于学官。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1]

毛公之学既“自谓子夏所传”,可见其乃自托渊源,人未必信之也。[2]至西汉之末,《毛诗》之学尚不显。[3]东汉,古文学渐兴,至郑玄(127—200)为《毛诗》作《笺》,《毛诗》遂逐渐凌越三家。陆德明(556—627)《经典释文·序录》云:

后汉郑众、贾逵传《毛诗》,马融作《毛诗注》,郑玄作《毛诗笺》,申明毛义,难三家,于是三家遂废矣。[4]

就《毛诗》学之发展过程观之,郑《笺》实具有关键之地位。魏、晋,虽郑、王之学迭有争胜,[5]至南北朝则郑《笺》独立国学。[6]唐代修撰《毛诗正义》,亦宗郑《笺》,可见郑《笺》影响之深远。

唐代修撰《毛诗正义》,乃以隋刘焯(544—610)《毛诗义疏》、刘炫(约546—613)《毛诗述议》为底本增损而成。[7]《正义》除疏解经文之外,亦兼疏《序》、《传》、《笺》等注文。[8]今本《十三经注疏》中之《毛诗注疏》,乃结合《序》、《传》、《笺》、《疏》等,并附上《经典释文·毛诗音义》合刻而成。[9]

本文拟就《毛诗·关雎》篇,考察其《序》、《传》、《笺》、《疏》之诠解内容,并进而略论其解经之性格。因《序》、《传》所言简略,《笺》、《疏》所解又时关乎《序》、《传》之义,故文中先简述《序》、《传》之诠解,次论《笺》、《疏》之释义,末乃据以论述四者解经之性格。

二、《序》、《传》之诠解

《毛诗·关雎·序》[10]云:

《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11]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12]

此《序》言“《关雎》,后妃之德也”。乃对《关雎》篇诗旨之确立,[13]《笺》、《疏》之诠解皆在此基调中进行。至于“后妃之德”为何,《序》云:“《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此一“乐”、一“哀”,论者以为系推衍孔子“《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之说而来。[14]后世郑玄与王肃(195—256)对此《序》“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一段有不同之诠解,参后文所论。

至于毛《传》对此诗之诠解,《关雎》首章[15]首二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毛《传》云:

兴也。关关,和声也。雎鸠,王雎也;鸟挚而有别。水中可居者曰洲。后妃说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焉,然后可以风化天下。夫妇有别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敬,君臣敬则朝廷正,朝廷正则王化成。(卷1之1,页20)

次二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毛《传》云:

窈窕,幽闲也。淑,善。逑,匹也。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卷1之1,页20)

又下两章“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毛《传》云:

荇,接余也。流,求也。后妃有关雎之德,乃能共荇菜,备庶物,以事宗庙也。寤,觉。寐,寝也。服,思之也。悠,思也。(卷1之1,页21—22)

又“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章毛《传》云:

宜以琴瑟友乐之。(卷1之1,页23)

末章“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毛《传》云:

芼,择也。德盛者宜有钟鼓之乐。(卷1之1,页24)

案:由上引《关雎·毛传》全文观之,《传》云:“后妃有关雎之德”,可知其亦以“后妃之德”诠解本诗,与《序》言“《关雎》,后妃之德也”相合。传统旧说以为子夏作《序》,《序》在《传》前,如孔颖达《正义》疏卷一“周南关雎诂训传第一毛诗国风郑氏笺”篇题云:

毛《传》不训《序》者,以分置篇首,义理易明,性好简略,故不为传。(卷1之1,页1)

此《正义》释毛《传》不解《序》之由,据此可知《正义》以为《序》之时代在《传》之前矣。又如清陈奂(1786—1863)《诗毛氏传疏》云:“毛公之学,出自子夏,故《传》与《序》无不合。”[16]现代学者对《序》、《传》间之关系问题,颇多讨论。[17]就现有材料而言,尚无法证明《序》必在《传》之前。[18]

毛《传》之训解简约,其诠解之含义将于下节与郑《笺》合并讨论。唯可确知者,《传》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后妃有关雎之德,乃能共荇菜,备庶物,以事宗庙也。”其以“后妃之德”解本诗之诗旨,亦显然矣。

三、《笺》、《疏》之诠解

郑玄解《诗》,对《序》、《传》所持之态度有异。郑玄遵《序》,以为《序》乃子夏所作。考《小雅·常棣·序》:“《常棣》,燕兄弟也。闵管、蔡之失道,故作《常棣》焉。”郑《笺》云:“周公吊二叔之不咸,而使兄弟之恩疏,召公为作此诗而歌之以亲之。”(卷9之2,页11)孔颖达《正义》疏《笺》云:

此《序》言“闵管、蔡之失道”,《左传》言“吊二叔之不咸”,言虽异,其意同。吊,伤也。二叔即管、蔡也。不咸即失道也。实是一事,故郑引之。先儒说《左传》者郑众、贾逵,以二叔为管、蔡,马融以为夏、殷之叔世。故《郑志》,张逸问此《笺》云:“周仲文以《左氏》论之,三辟之兴皆在叔世,谓三代之末,即二叔宜为夏、殷末也。”答曰:“此注《左氏》者亦云管、蔡耳。又此《序》子夏所为,亲受圣人,足自明矣。”(下略)(卷9之2,页12)

据《郑志》中所载郑玄之言,可知其以《序》为子夏所作也。郑玄既以《序》为子夏所为,子夏乃“亲受圣人”,则宜加尊重,不得任意改易,若不得已而须改易,则谓《序》文非原来之旧。[19]此乃表现出经学家崇圣之观念。[20]然郑玄对毛《传》则未若对《序》之尊重,其《六艺论》中云:

注《诗》宗毛为主,毛义若隐略,则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识别也。[21]

盖郑玄以为毛《传》之作既去圣较远,[22]则未必皆得圣人之意,故解《诗》虽宗毛《传》,其改《传》之处亦不鲜也。[23]

郑玄遵《序》,且每以《序》说与《诗》文结合为释,如前引《关雎·序》:“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郑玄《笺》云:

哀盖字之误也,当为衷,衷谓中心恕之。无伤善之心谓好逑也。(卷1之1,页16)

郑玄因解《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云:“怨耦曰仇。”故谓《序》“无伤善之心”即指经文之“好逑”也。

以下试结合前《序》、《传》之说,对郑《笺》及《正义》之诠解略作析论。

(一)

首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郑《笺》云:

挚之言至也。谓王雎之鸟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别。[24]怨耦曰仇。言后妃之德和谐,则幽闲处深宫贞专之善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之怨者。言皆化后妃之德,不嫉妒,谓三夫人以下。(卷1之1,页20)

案:毛《传》解“雎鸠”云:“鸟挚而有别”,郑《笺》乃云:“挚之言至也,谓王雎之鸟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别。”《正义》以为《笺》乃在申成《传》意。《正义》疏《传》云:

定本云:“鸟挚而有别。”谓鸟中雌雄情意至厚,而犹能有别,故以兴后妃说乐君子,情深犹能不淫其色。《传》为“挚”字,实取“至”义,故《笺》云:“挚之言至。王雎之鸟雄雌情意至,然而有别。”所以申成毛《传》也。(卷1之1,页20)

《正义》云:“定本云:‘鸟挚而有别。’”其说旨在校勘文字。[25]考陆德明《经典释文·毛诗音义上》云:“挚,本亦作鸷,音至。”(页2)据此可知毛《传》“鸟挚而有别”别本“挚”有作“鸷”者。又昭公十七年《左传》:“雎鸠氏,司马也。”杜预(222—284)《注》云:“雎鸠,王雎也,鸷而有别,故为司马,主法制。”[26]《左传正义》疏《注》云:

《释鸟》云:“雎鸠,王雎。”李巡云:“王雎,一名雎鸠。”郭璞云:“鵰类,今江东呼之为鹗,好在江渚山边食鱼。《毛诗·传》曰:‘鸟鸷而有别。’”则雎鸠是鸷击之鸟,又能雄雌有别也。(卷48,页6)

据此知郭璞(276—324)所见本毛《传》亦作“鸷”。[27]《毛诗正义》本、定本及《释文》本则并作“挚”。依《正义》所释,此处《传》、《笺》之义无异。然宋欧阳修《诗本义》云:

先儒辨雎鸠鸟者甚众,皆不离于水鸟,惟毛公得之,曰:“鸟挚而有别。”谓水上之鸟捕鱼而食。鸟之猛挚[28]者也。而郑氏转释“挚”为“至”,谓“雌雄情意至”者,非也。鸟兽雌雄皆有情意,孰知雎鸠之情独至也哉?或曰:“诗人本述后妃淑善之德,反以猛挚之物比之,岂不戾哉?”对曰:“不取其挚,取其别也。雎鸠之在河洲,听其声则和,视其居则有别,此诗人之所取也。”[29]

欧阳修谓《传》以“猛鸷”为义,《笺》转为“至”,《传》、《笺》义异,此说于后世颇有同之者。[30]又刘勰(约465—532)《文心雕龙·比兴》篇云:“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德贵有别,不嫌于鸷鸟。”[31]此对于欧阳修“不取其鸷,取其别也”之说,当有以启之也。[32]《传》意简约,此处《传》文原应作“鸷”或“挚”字,似难一言以决之。

(二)

首章下二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毛《传》云:“窈窕,幽闲也。淑,善。逑,匹也。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笺》云:“怨耦曰仇。言后妃之德和谐,则幽闲处深宫贞专之善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之怨者。言皆化后妃之德,不嫉妒,谓三夫人以下。”此《传》、《笺》“逑”字异解,其异显然。然毛、郑解“窈窕”为何义,则后世论者纷然。《正义》以为《传》、《笺》皆以“窈窕”为居处之状。其释《传》云:

“窈窕”者,谓淑女所居之宫形状窈窕然,故《笺》言:“幽闲深宫”是也。《传》知然者,以其淑女已为善称,则窈窕宜为居处,故云“幽闲”,言其幽深而闲静也。扬雄云:“善心为窈,善容为窕”者,非也。(卷1之1,页21)

《正义》以为《传》、《笺》解“窈窕”无异,且以《笺》证《传》,谓《笺》言“幽闲处深宫贞专之善女”,即以“幽闲”形容淑女所居之“深宫”。据《正义》此说,则《笺》文“幽闲处”之“处”乃为“处所”之义也。后人或评《正义》之说未合《笺》义,如清马瑞辰(1728—1853)《毛诗传笺通释》云:

《笺》云:“幽闲处深宫贞专之善女”,亦谓幽闲贞专之善女处于深宫耳,未遂训窈窕为深宫也。孔《疏》谓窈窕为“淑女所居之宫形状窈窕然”,殊误。[33]

案:《正义》所解《笺》义并非无据,马氏之评恐误。考《邶风·静女》:“自牧归荑,洵美且异。”《传》云:“牧,田官也。荑,茅之始生也。本之于荑,取其有始有终。”郑《笺》云:

洵,信也。茅,絜白之物也。自牧田归荑,其信美而异者,可以供祭祀,犹贞女在窈窕之处,媒氏达之,可以配人君。(卷2之3,页14)

《笺》此云:“犹贞女在窈窕之处”,所解正可与《关雎·笺》“幽闲处贞专之善女”比观,可知《正义》所解当得《笺》意也。

毛《传》解“窈窕”为“幽闲”,又云:“幽闲贞专之善女”,《传》、《笺》解“幽闲”是否同义,后人亦颇有论说,如清胡承珙(1776—1832)《毛诗后笺》云:

毛既以“幽闲”训“窈窕”,其下复以“贞专”足成其义。《文选·秋胡诗·注》引薛君《韩诗章句》曰:“窈窕,贞专貌。”正与毛同,是皆以“窈窕”指女之德容言之。《郑笺》始增入“深宫”字,以“窈窕”为居处。而《正义》遂并以深宫之义被之《毛传》,非也。[34]

案:胡氏此引薛君《韩诗章句》“窈窕,贞专貌”,以为其解“正与毛同”,此说恐未必然也。盖《传》云:“幽闲贞专之善女”,“幽闲”可解为与“贞专”同义,亦可解为对“贞专之善女”之修饰语,固未可以《韩》说而证毛解必如是也。《传》文简约,王肃自云“述毛”[35],所解已与郑异。[36]然《正义》谓《传》亦以“幽闲”为淑女所居之状,其释当非纯出臆测。考首章《传》云:“兴也。……后妃说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焉。”又云:“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传》前云“慎固幽深”,后云:“幽闲贞专”,则“幽闲”同于“幽深”也。《传》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为“兴”,考诗中描述雎鸠和鸣于河洲,解《诗》者或以为其寓有深意。如《列女传·仁智·魏曲沃负》中云:“夫雎鸠之鸟犹未尝见乘居而匹处也。”[37]又薛君《韩诗章句》云:“诗人言雎鸠贞絜,以声相求,必于河之洲蔽隐无人之处。”[38]雎鸠既具有“不乘居而匹处”之天性,故可兴后妃处于“幽深”之处,言“慎固幽深”即强调其“有别”也。《正义》盖以此义释《传》,故谓《传》、《笺》同义。考《正义》疏经“关关”至“好逑”云:

毛以为关关然声音和美者,是雎鸠也。此雎鸠之鸟虽雌雄情至,犹能自别,退在河中之洲,不乘匹而相随也。以兴情至性行和谐者,是后妃也。后妃虽说乐君子,犹能不淫其色,退在深宫之中,不亵渎而相慢也。后妃既有是德,又不妒忌,思得淑女以配君子,故窈窕然处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也。(卷1之1,页20)

《正义》解毛意,谓《传》亦别后妃与淑女为二,[39]欲言淑女之“窈窕然处幽闲贞专”,故先言后妃之“退在深宫之中,不亵渎而相慢”。以见后妃之化。此为《正义》诠解之脉络也。《正义》所解,未必得《毛传》本义,惟由此可略见中国经典诠释传统中“疏”体之特色,详下文所论。

(三)

毛《传》解“窈窕淑女”之“淑”为“善”,郑《笺》亦言“善女”,则就字义之表面层次而言,《传》、《笺》无异。然《传》、《笺》所指“淑女”之内容为何,前人亦多争论。考毛《传》云:“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正义》疏《传》云:

(前略)又曰“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者,美后妃有思贤之心,故说贤女宜求之状。总言宜求为君子好匹,则总谓百二十人矣。(卷1之1,页21)

又《正义》前述经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句云:

毛以为……后妃既有是德,又不妒忌,思得淑女以配君子,故窈窕然处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也。以后妃不妒忌,可共以事夫,故言宜也。(卷1之1,页20)

据《正义》所释《传》意,《传》乃以“后妃有关雎之德”为前提,因后妃有“说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焉”之德性,又能“不妒忌”,故“窈窕然处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也”。此以“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为“后妃有关雎之德”之结果,《正义》读《传》“是”字为“是以”之义也。又《正义》释《传》意,既别“后妃”与“淑女”为二,乃解“淑女”为“后妃”以下之众妾,故云“总谓百二十人矣”。后人对《正义》所解,颇有异议,如清黄中松(生卒年不详)《诗疑辨证》云:

(前略)又云:“《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所谓“淑女”即指后妃耳。毛苌家传有自,故其《传》曰:“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静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三句文势直下,“是”字紧接“后妃”句,其即以后妃为淑女明甚。[40]

又胡承珙《毛诗后笺》云:

黄氏元吉《诗经遵义》曰:“毛《传》文气紧接而下,‘是’字即指后妃,孔《疏》必强毛以同郑,实失毛旨。”(页11)

二者皆谓《正义》所释为非。案:因毛《传》“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一句,“是”字之语意具有“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故《正义》虽知毛、郑解“逑”字有异,然其余部分,《传》、《笺》之说可通者仍尽量通之,此亦为“疏”体之重要特性。

郑《笺》读“逑”为“仇”,云:“怨偶曰仇。”论者多谓郑《笺》乃以《鲁》说改毛,如清陈乔枞(1809—1869)《三家诗遗说考·鲁诗遗说考》云:

《列女传》一:“《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言贤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也。”乔枞谨案:此义与毛《传》异。郑君《诗笺》云:言善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之怨者,说即本《鲁诗》。据此知郑君笺《诗》多用《鲁》义。[41]

又陈奂《郑氏笺考征》云:

案:刘向《列女传·母仪篇》引《诗》而释之云:“言贤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笺》读“逑”为“怨耦曰仇”(原注:“《左传》桓三年文,字作逑。”)本刘向释《诗》,刘习《鲁诗》,此《鲁》说也。[42]

二者皆以为郑《笺》“怨耦曰仇”之解乃以《鲁》说改毛。郑《笺》以三家《诗》易毛者,在他处亦屡见。[43]考此处郑《笺》所以改毛者,乃因《序》云:“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宨,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若据毛《传》之解,似难推出“无伤善之心”之义,[44]郑玄遵《序》,故不得不易《传》也。

郑《笺》解首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句云:“怨耦曰仇,言后妃之德和谐,则幽闲处深宫贞专之善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之怨者。言皆化后妃之德,不嫉妒,谓三夫人以下。”《正义》疏经文“关关”至“好逑”云:

郑唯下二句为异,言幽闲之善女——谓三夫人、九嫔——既化后妃,亦不妒忌,故为君子文王和好众妾之怨耦者,使皆说乐也。(卷1之1,页20)

《正义》又疏此《笺》文云:

下《笺》“三夫人、九嫔以下”,此直云:“三夫人以下”,然则“九嫔以下”总谓众妾,“三夫人以下”,唯兼“九嫔”耳。以其淑女和好众妾,据尊者,故唯指“九嫔”以上也。求菜论皆乐后妃之事,故兼言“九嫔以下”,总百二十人也。(卷1之1,页21)

据《正义》所释,则《笺》所谓淑女,乃指“三夫人、九嫔”,因后妃之德和谐,不妒忌,此等贤女皆化后妃之德,亦不妒忌,故能为君子和好“九嫔”以下众妾之怨者,即经所谓“君子好逑”也。

或有以为郑《笺》所解“淑女”乃指“后妃”者,如陈奂《诗毛氏传疏》云:

郑玄作《笺》,云:“后妃善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之怨。”《樛木·笺》:“后妃能和谐众妾,不嫉妒其容貌。”郑亦以“淑女”指后妃,唯以“好仇”为“和好众妾”,义本三家说耳。《正义》谓后妃思得淑女以配君子,失《传》、《笺》之恉矣。(卷1,页5)

案:陈氏此说有误。考下二章《笺》明言“求贤女而不得,觉寐则思己职事当谁与共之乎?”“言贤女之助后妃共荇菜,其情意乃与琴瑟之志同。”则郑《笺》显然解“后妃”与“淑女”为二也。

(四)

《关雎》次章首二句“参差荇菜,左右流之。”郑《笺》云:

左右,助也。言后妃将共荇菜之葅,必有助而求之者,言三夫人、九嫔以下皆乐后妃之事。(卷1之1,页21)

又次二句:“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郑《笺》云:

言后妃觉寐则常求此贤女,欲与之共己职也。(卷1之1,页22)

又三章“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郑《笺》云:

服,事也。求贤女而不得,觉寐则思己职事当谁与共之乎?思之哉!思之哉!言己诚思之。卧而不周曰辗。(卷1之1,页22)

案:本诗第二章毛《传》仅云:“后妃有关雎之德,乃能共荇菜,备庶物,以事宗庙也。”未解“左右”之义,亦未明言“淑女”为何人,故论者或谓《传》以此章之“淑女”为后妃,[45]或则以为《传》意亦以“淑女”为后妃所求之贤女。[46]郑《笺》解“左右”为“助”,云:“言后妃将共荇菜之葅,必有助而求之者,言三夫人、九嫔以下皆乐后妃之事。”据郑《笺》此释,则其乃读“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句为“参差荇菜,三夫人、九嫔以下之众妾助后妃而求之”。反之,《笺》解“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云:“言后妃觉寐则常求此贤女”,其读此句之意则为“窈窕淑女,后妃寤寐以求之”。前二句与后二句之主词乃有所转换也。《正义》惯于通贯《传》、《笺》之义,故疏此章之经文云:

毛以为后妃性既和谐,堪居后职,当共荇菜以事宗庙。后妃言此参差然不齐之荇菜,须嫔妾左右佐助而求之,由此之故,思求淑女。窈窕然幽闲贞专之善女,后妃寤寐之时常求之也。(卷1之1,页22)

其解“左右流之”之《传》意,乃以《笺》意被之《传》也。

(五)

第四章“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郑《笺》云:

言后妃既得荇菜,必有助而采之者。同志为友,言贤女之助后妃共荇菜,其情意乃与琴瑟之志同。共荇菜之时,乐必作。(卷1之1,页23)

又第五章“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郑《笺》云:

后妃既得荇菜,必有助而择之者。琴瑟在堂,钟鼓在庭,言共荇菜之时,上下之乐皆作,盛其礼也。(卷1之1,页24)

案:此二章,《传》言亦简,第四章《传》仅云:“宜以琴瑟友乐之。”第五章《传》云:“芼,择也。德盛者宜有钟鼓之乐。”所释之意涵亦不甚明晰。《笺》解此二章云:“共荇菜之时,乐必作。”“言共荇菜之时,上下之乐皆作,盛其礼也。”粗观之,似与《传》解无别。然《正义》于此则特标识《传》、《笺》之异。其疏《传》“宜以琴瑟友乐之”云:

此称后妃之意,后妃言己思此淑女若来,己宜以琴瑟友而乐之。……毛氏于《序》不破“哀”字,则此诗所言思求淑女而未得也。若得,则设琴瑟钟鼓以乐此淑女。故孙毓述毛云:“思淑女之未得,以礼乐友乐之。”[47]是思之而未致,乐为淑女设也。知非祭时设乐者,若在祭时,则乐为祭设,何言德盛?设女德不盛,岂祭无乐乎?又琴瑟乐神,何言友乐也?岂得以祭时之乐友乐淑女乎?以此知毛意思淑女未得,假设之辞也。(卷1之1,页23)

又疏《笺》“同志为友”云:

人之朋友执志协同,今淑女之来,雍穆如琴瑟之声和,二者志同,似于人友,故曰:“同志为友。”琴瑟与钟鼓同为祭时,但此章言采之,故以琴瑟为友以韵之。卒章云芼,故以钟鼓为乐以韵之,俱祭时所用而分为二等耳。(卷1之1,页23)

又《正义》前疏经文第四章“参差”至“友之”云:

郑以为后妃化感群下,既求得之,又乐助采之,言参差之荇菜求之既得,诸嫔御之等皆乐左右助而采之。(下略)(卷1之1,页23)

据《正义》所释,可知此处其别毛、郑之异,大致有二。一者以毛《传》所言为思求淑女而未得,郑《笺》则以“既得”解之也。一者以为《传》所言“琴瑟”、“钟鼓”之乐乃为淑女而设,非祭时设乐,《笺》则以祭时之乐解之也。考《正义》引晋孙毓(约265年前后在世)《毛诗异同评》述毛之语云:“思淑女之未得,以礼乐友乐之。”盖自魏王肃述毛非郑,此后王基、孙毓、陈统等朋王、申郑,争论不休。[48]诸儒对毛、郑之异同问题,必多辨正,《正义》虽惯于通贯《传》、《笺》之义,然于前儒别毛、郑歧异之处,亦尝加以吸收、采用,可知《正义》亦非一概强同毛、郑也。又此处《正义》云:“毛氏于《序》不破‘哀’字,则此诗所言思求淑女而未得也。”此论当与王肃之说有关。考《关雎·序》云:“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郑《笺》云:“哀盖字之误也,当为衷,衷谓中心恕之。”(卷1之1,页18)《正义》疏《笺》云:

以后妃之求贤女,直思念之耳,无哀伤之事在其间也。经云“钟鼓乐之”、“琴瑟友之”,哀、乐不同,不得有悲哀也。故云:“盖字之误。”……必知毛异于郑者,以此诗出于毛氏,字与三家异者,动以百数,此《序》是毛置篇端,若毛知其误,自当改之,何须仍作哀字也?毛无破字之理,故知从哀之义。毛既以哀为义,则以下义势皆异于郑。“思贤才”谓思贤才之善女也。“无伤善之心”言其能使善道全也。庸人好贤,则志有懈倦,中道而废,则善心伤。后妃能寤寐而思之,反侧而忧之,不得不已,未尝懈倦,是其善道必全,无伤缺之心。然则毛意“无伤善之心”当谓三章是也。王肃云:“哀窈窕之不得,思贤才之良质,无伤善之心焉。若苟慕其色,则善心伤也。”(卷1之1,页19—20)

《正义》此阐释“毛无破字之理”,并据此以推“毛既以哀为义,则以下义势皆异于郑”。比观前述《正义》疏《传》云:“毛氏于《序》不破哀字,则此诗所言思求淑女而未得也。”二处皆以毛不破《序》“哀”字为据以推论毛、郑之异。又《正义》疏《序》,引王肃说,王氏正以“哀窈窕,思贤才”释之,或《正义》此所释《传》意,亦是本王肃之说以推衍之也。

四、《毛诗·关雎》篇《序》、《传》、《笺》、《疏》之解经性格

(一)《毛诗序》之解经性格

《毛诗序》之撰者及时代问题,唐代以来,聚讼纷纭,迄今不休。尊《序》者,或以为其中有出于孔子之手者,[49]诋《序》者或斥为“村野妄人所作”[50],或谓“《诗序》之坏《诗》而《诗》亡”。[51]其间评价之优劣有若天壤之别。今就中国经典诠释之历史观之,《毛诗》之有《序》亦如《易》之有《序卦传》,《书》之有《序》,此为解经著作形式之一。[52]考《毛诗序》云:“《南陔》,孝子相戒以养也。《白华》,孝子之絜白也。《华黍》,时和岁丰,宜黍稷也。”郑《笺》云:

此三篇者,乡饮酒礼、燕礼用焉。曰:“笙入,立于县中,奏《南陔》、《白华》、《华黍》”是也。孔子论《诗》,《雅》、《颂》各得其所,时俱在耳。篇第当在于此,遭战国及秦之世而亡之,其义则与众篇之义合编,故存。至毛公为《诂训传》,乃分众篇之义,各置于其篇端云。(卷9之4,页10)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