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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掌故与小品——祝《古今》创刊一周年纪念

晚明小品选注 作者:朱剑心,选注 著


略论掌故与小品——祝《古今》创刊一周年纪念

《古今》自创刊至今恰好一周年了。我自第一期起直至最近,每一期都一字不遗地读过的。内容的好坏,早已有目共赏,无需我再来锦上添花。只是她既然和我发生了一点文字因缘,当此纪念大典,总不能不备份菲礼,送去点缀一下,而且也是表示区区的一点祝贺之意,于是便想到了这个题目。

一年来,《古今》所刊载的文字,虽然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但大体总以掌故和小品两类为多,因此想趁此机会,大略说说我对于这两种文字的浅见。

“掌故”这个名词,本来是汉朝一种官职的之称,是属于“太常”的;他的职司是“主故事”,因此凡是关于国家的故实,也称为掌故了。到了后世,这涵义又仿佛和“文献”两字相混。所谓文献,原本《论语》孔子言夏殷之礼,而深慨文献之不足征这句话,注释的人道:“文,典籍也;献,贤者也。”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命名即取其义,并且自己解释道:

凡叙事则本之经史,而参以历代会要及百家传记之书,信而有征者从之,乖异传疑者不录,所谓“文”也。凡论事则先取当时臣僚之奏疏,次及近代诸儒之评论,以至名流之燕谈,稗官之记录,凡一语一言可以订典故之得失,证史传之是非者,则采而录之,所谓“献”也。(《文献通考序》)

我们再来看看《古今》的性质,其属于漫谈掌故的许多文字,大体都与马端临的解释相符。我虽不敢说有什么“历史癖”(“历史癖”三字,为胡适之先生所常言),却是非常喜欢看这一类记载。所谓“名流之燕谈,稗官之记录”,尤为爱不忍释。《古今》多载这一类文字,正合于我的脾胃,而为我所爱读的主因。假如把这所谓掌故或文献的源流来研究一下,倒也可以找出许多冠冕堂皇的例证,决不是无足轻重的“街谈巷语”可比。现在且一说他的源流。

掌故职“主故事”,和史官所职相仿。《隋书·经籍志》史部有“旧事篇”一目,所载有《汉武故事》《西京杂记》等二十五部,当是谈掌故的最早的书。又,杂传类载《三辅决录》《海内先贤传》等二百一十七部,也有许多和所谓掌故并无二致。《隋志》述“杂传之缘起”道:

古之史官,必广其所记,非独人君之举。《周官》“外史掌四方之志”,则诸侯史记,兼而有之。……自史官旷绝,其道废坏。……武帝从董仲舒之言,始举贤良文学,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善恶之事,靡不毕集。司马迁、班固,撰而成之,股肱辅弼之臣,扶义俶傥之士,皆有记录。而操行高洁,不涉于世者,《史记》独传夷齐,《汉书》但述杨王孙之俦,其馀皆略而不记。

这是说正史传记,为杂传所出。

又,汉时阮仓作《列仙图》,刘向校经籍,始作《列仙》《列士》《列女》之传,皆因其志尚,率尔而作,不在正史。后汉光武,始诏南阳撰作《风俗》,故沛三辅有耆旧节士之序,鲁庐江有名德先贤之赞,郡国之书,由是而作。

魏文帝又作《列异》,以序鬼物奇怪之事;嵇康作《高士传》,以叙圣贤之风。因其事类,相继而作者甚众,名目转广。而又杂以虚诞怪妄之说,其本源,盖亦史官之末事也。载笔之士,删采其要焉。

这是说神仙怪异的传记,也是正史的支流,有不无可采的。我以为这些可以属于掌故的范围。《隋志》把它们一概隶入史部,其实是很对的。可是到了清代修《四库全书》,却把这些明明属于史部的作品,都改归子部小说类了。我们且把《四库提要》翻开一看,如杂家类杂说之属、杂纂之属,和小说家类杂事之属、异闻之属、琐语之属,所列诸书,大抵有关掌故,足为史料,不仅是广异闻,资谈助而已。至于史部杂史类,那当然更是精粹的史料,全属掌故的性质。我们对于这一类的作品,是不应该等闲视之的。《古今》一年来所刊载的,也有许多珍异的史料。如:《盛衰阅尽话沧桑》《康有为与梁启超》《谈王荣甫》《记严范孙先生》《曾国藩与左宗棠》《记金圣叹》《谈李慈铭》《谈岑春煊》《漫谈蟫香馆主人》《记金冬心》等等,实在多得数之不尽。我们读书,不但感到那些人物的伟大或有趣,而心向往之;即单以文章而论,也使我们够味了。将来出版得多了,我想可以汇编一部《掌故丛编》,嘉惠士林,大概《古今》二周或是三周纪念的时候,一定可以“乐观厥成”吧。

小品的文字,溯其起源,大概是作者因为许多高文大册,堂皇典丽的庙堂制作,实在看得厌了,所以想直书性灵,不拘绳墨,随随便便地写些出来,以供欣赏。这种作品,即在先秦诸子中,如庄列寓言,已颇有小品风味。魏晋六朝,骈俪盛行;而在骈俪之中,即有着很好的小品,世俗风行的《六朝文絜》,就是一部小品的结集。而刘宋临川刘义庆所主撰的一部《世说新语》,尤其是小品的极致。唐宋以下,苏黄最长此体。此后,便要到晚明了。晚明小品所以特别流行的缘故,恐怕一是因为时代杌陧不宁,二是因为前后七子提倡复古的反响。原来普通古文之所以不为我辈所喜,实在因那些东西卫道的气氛太浓;而浅陋空疏,言之无物,还是其次的问题。所以,晚明诸贤,一经首倡,便不约而同地起来反抗,造成了另一种风格。袁小修《中郎先生全集序》说得很好:

自宋元以来,诗文芜滥,鄙俚杂沓;本朝诸君子出而矫之,文准秦汉,诗则盛唐,人始知有古法。及其后也,剽窃雷同,如赝鼎伪觚,徒取形似,无关神骨。先生出而振之,甫乃以意役法,不以法役意,一洗应酬格套之习,而诗文之精光始出。如名卉为寒氛所勒,索然枯槁,而杲日一照,竞皆鲜敷;如流泉壅闭,日归腐败,而一日疏瀹,波澜掀舞,淋漓秀润。至于今,天下之慧人才士,始知心灵无涯,搜之愈出,相与各呈其奇而互穷其变;然后人有一段真面目溢露于楮墨之间。即方圆黑白相反,纯疵错出,而皆各有所长以垂不朽。

这一段话,真说得透辟极了。然而晚明诸贤文章虽好,却也救不了宗社之墟;终于异族入主,这一派直抒性灵,不拘绳墨的小品,也告了一个结束。

三百年来,这种作风,几乎绝响,直到民国十六年后,于是“晚明的小品”,又忽然被文士们推尊起来,连我也趁热闹选注了一部,借酒浇愁,寄托了一些怀抱。那时的刊物,如林语堂的《论语》之类,也颇以此为号召,甚得社会人士的欢迎。后来《论语》停刊,继之而起的,又有《宇宙风》《人间世》《天下事》《人世间》等等,不一而足,都可以说是《论语》的变相,而以幽默小品倡导于世的。而那时候东方乐土,早已燃起了漫天的烽火,不久,那些刊物,一齐都消灭了。另一方面,则继“党八股”而起的,又有另外的一套,既非性灵,亦无绳墨,千篇一律,味同嚼蜡,人生几何,何以堪此!于是去今一年以前,才诞生了一种小品散文的月刊,那便是本刊《古今》。《古今》之问世,真是所谓“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她以一种崭新的姿态出现在京沪文坛时,立刻就销售一空,誉满士林。年来我们“性灵”的饥荒,由此可想而知了。而且还有一点,每逢到国难严重的时候,总有一般似是而非的“国粹保存家”,出来张皇叫嚣,一则曰尊孔,再则曰读经,三则曰宗韩,四则曰祧姚,五则曰……好像非此不足以言救国。而《古今》之创刊,也正是他们的一服清凉散。假使把袁小修称道袁中郎的话,拿来遗赠《古今》,也没有什么不配吧。(所以我上面要抄上这么一大段。)

文章已经写到了尽头,秀才人情,不离本色,于是胡凑歪诗四首,以表祝贺之忱。诗曰:

浊世谁堪与正语,知言从古数庄生。

淳于曼倩俱陈迹,魏晋清谈亦有情。

魏晋沉沉千百载,广陵久已绝嗣音。

何期世变沧桑后,京国风尘得古今。

典雅清新迈等伦,鲲鹏斥鷃各精神。

前朝掌故时人笔,风味醰醰似酒醇。

几许名流费品题,不才我亦浪攀跻。

因缘一载从头记,更赋新诗印雪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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