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例
明自神宗万历迄于思宗崇祯之末,凡七十年,谓之晚明。此七十年间,政治腐败,学术庸暗,独文学矫王李摹拟涂饰之病,发抒性灵,大放异彩。袁小修《中郎先生全集序》曰:“自宋元以来,诗文芜烂,鄙俚杂沓;本朝诸君子出而矫之,文准秦汉,诗则盛唐,人始知有古法。及其后也,剽窃雷同,如赝鼎伪觚,徒取形似,无关神骨。先生出而振之,甫乃以意役法,不以法役意,一洗应酬格套之习,而诗文之精光始出。如名卉为寒氛所勒,索然枯槁,而杲日一照,竞皆鲜敷;如流泉壅闭,日归腐败,而一加疏瀹,波澜掀舞,淋漓秀润。至于今,天下之慧人才士,始知心灵无涯,搜之愈出,相与各呈其奇而互穷其变;然后人人有一段真面目溢露于楮墨之间,即方圆黑白相反,纯疵错出,而皆各有所长以垂之不朽。”此言中郎开创之功及风被之广,至为明晰。其时公安三袁而外,四明则屠赤水,临川则汤若士,侯官则曹能始,长洲则陈明卿,嘉定则李长衡,山阴则徐文长、王季重、张宗子,华亭则张侗初、黄贞父、陈眉公,竟陵则锺伯敬、谭友夏……无虑数十百家。陈眉公所云:“皆芽甲一新,精彩八面,有法外法,味外味,韵外韵,丽典新声,络绎奔会,似亦隆万以来气候秀擢之一会也。”至诸家选辑之书,则有陆云龙之《皇明十六家小品》《明文奇艳》,郑超宗之《媚幽阁文娱》,卫永叔之《冰雪携》《枕中秘》,锺伯敬之《秘笈十五种》,陈眉公之《宝颜堂秘笈》……亦不下数十百种。李清心所云:“今天下选手林立,同昧其本,竞谈其末。贪于近遗远,溺于小忘大。往往绝长以为短,续短以为长。歧道多怪:辟诸须舟者造岛,射虎者向渊。修习蚊蚋,而不志龙象。此达人所以拍髀仰天而笑者也。”诚哉言乎!其时俗之针砭与!
尝论选辑之事,虽若无足重轻;实则非才、学、识三者兼具,不能胜任。才系于情,学关乎素,而识寓诸断。才情缺乏,便不能与古人之心相印,则古人虽有千回百折,回肠荡气之作,而视若无睹。学养未深,便不能与古人之见相契,则古人虽有千古双眼、悠然会心之论,而弃之如遗。识鉴不精,则胸中茫昧,暗然无主,古人著作如林,自不免瑕瑜互见,抉择未能,何以诏人!而三者之外,尤须有个性存焉。昔人谓善抄掇者,可以成创作,如司马之《通鉴》、袁枢之《本末》是也。余以为精选辑者,亦可以成一家言。何也?锺伯敬曰:“精于选者,作者之功臣也。”又曰:“删选之力,能使作者与读者之精神心目,为之潜移而不知然。”如昭明之《文选》、惜抱之《类纂》,虽功罪难言,然得不谓为一家言可乎?
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至于选辑,则为己之意少,而为人之处多。一己之快心,不欲私之而公于人,则其间有不能不审慎者矣。夫物有偏嗜,芰痂成癖,我之所好,未必为人之所欲;则才识不同,学养有间故也。又吾人平日讽诵涉览,皆以为己,略得大意固可,不求甚解亦可。今既为人矣,则不仅抉择去取,以为已尽选者之能事矣;尤须详加诠释,务使读者披卷无碍,问心有会,方不负“为人”之义。是本书之所由作也。
至或以为玩世适志,病其颓废,则犹未明小品之真谛耳。郑超宗曰:“夫人情喜新厌故,喜慧厌拙,率为其常。而新与慧之中,何必非至道所寓?晏子、东方生以谐戏行其谲谏,谁谓其功在碎首剖心之下?文以适情,未有情不至而文至者。侠客忠臣,骚人逸士,皆能快其臆而显抒之,故能谈欢笑并,语怨泣偕。彼有隐约含之不易见者,进则为圣为佛,退则一顽钝者之不及情而已。吾以为:文不足供人爱玩,则《六经》之外俱可烧。《六经》者,桑麻菽粟之可衣可食也。文者,奇葩文翼之怡人耳目,悦人性情也。若使不期美好,则天地产衣食生民之物足矣;彼怡悦人者,则何益而并育之?以为人不得衣食不生,不得怡悦则生亦槁,故两者衡立而不偏绌。然《六经》不可加,而诸文可加,犹花鸟非必日用不离,而但取怡悦,不无今昔开代落之异。若以代开落之物,必勿许荐新而去陈,则亦幽滞者之大惑已。”是本书之作,可无烦卫道者之杞忧乎!
抄掇既竟,则按其体裁,别为五类。凡选文一百五十有九,作家五十有四。其选注之例,可得而言者,则分条叙明于下:
一、张宗子与毅儒书云:“见示《明诗存》,博搜精选,具见心力。但窥吾弟之意,存人为急,存诗次之。故存人者,诗多不佳,存诗者,人多不备。简阅此集,大约是‘明人存’,非‘明诗存’也。愚意只以诗品为主:诗不佳,虽有名者亦删;诗果佳,虽无名者不废。”本书窃取此意,故所选无名之作家为多,而文则无不精妙也。
二、选文始于昭明,惟其分体碎杂,贻讥通人。惜抱《类纂》,庶乎近之,然遗经史而别赠序,犹不免曾氏之诮。本书限于小品,凡馆阁庙堂之文,若诏令、章奏、碑碣,一律不选。又本书以散文为主,凡骈俪有韵之文,若颂赞、箴铭、辞赋,亦只字不登。故仅别为论说、序跋、记传、书简、日记五类。而日记则古未有入选也。
三、论说类,合议论与说解而言。取其精警透辟,出自胸臆,着墨不多而涵义至深者;其有杂录随笔之性属论说者,亦录之。凡选文一十篇。
四、序跋类,凡小引、题词、书后,皆属之。以阐幽发微,题于无名作家之诗文杂集著为多。吴伯裔《墙东诗自记》一篇,其实序也,亦属之,凡选文三十九篇。又题画八篇,别标一目,而列于后,合四十七篇。
五、记传类,又分三目:一、游记,记山水游览,光景流连之事,凡选文二十九篇。二、杂记,记园亭室庐、怡情适性、博物识小之事,凡选文一十五篇。三、传记,记市井乡曲见闻所有之人——凡名公巨卿,彪炳史册者;荒诞窅邈,迹近神怪者;生死缠绵,落神奇窠臼者:不录——凡选文五篇。丘兆麟《拟秦始皇坑儒》,虽笔涉游戏,而义存讽刺,性则史也,录之。杨廷桢《自状文》,亦传记之属,录之。锺惺《断香铭》、张岱《自为墓志铭》,质同传记,属之。合九篇。总五十三篇。
六、书简类,书简为亲友赠答、言情、述事、写景、论学最妙之具。随意挥洒同于晤对,率真为尚,无取矜骄。凡选文四十七篇。
七、日记类,日记为个人生活之实录,或寥寥片语,或洋洋千言,其中有言情述事、写景论学,同于书简,只少赠答之人耳。兹选浦祊君《游明圣湖日记》及华桐流衲木拂《甲行日注》两篇。一写湖山之美,兴会之佳;一述亡国之痛,行脚之苦。读者披卷之馀,或亦憬然有悟乎?
八、本书注释,力求简明。然一字之疑,必探其本;一句之晦,必竟其源。间有考检不获,则注明“未详”二字。又每篇段落句读,尤为审慎将事。甚有端坐讽诵,至再至三,然后敢下笔者。原本讹字,亦无不校正。郢书燕说,庶几或免。虽然,松之往矣,孝标不再,博识异闻,非所能详,浅陋之诮,又乌敢辞!
九、作家传略,以每类重出至多,故篇中不复注明,汇录编末。采辑书目,亦附于后。一以使读者得知人论世之识,一则俾读者知本书渊源所自。一字非欺,读者鉴之。
民国二十五年三月
剑心识于湖上息游小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