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代序:泰昌的散文

吴泰昌集:亲历文坛 作者:吴泰昌


代序:泰昌的散文

吴组缃

知道泰昌的散文集《梦的记忆》即将付印,我是十分高兴的。由此,我记起来许多从小念过的类乎散文的文辞。七十多年过去了,这种文辞至今不忘。

我幼年入蒙塾,读过了《人之初》等几本书,又读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国文课本。在“人、手、足、刀、尺”之后,有篇课文是:

“儿有病,母坐床前,讲故事,儿乐甚。”

接着一篇:

“儿病愈,母心喜,天气晴明,挈儿出游。”

课本上图下文,我念着、看着,觉得写的就是我家里的事,因为我正是多病的(疟疾)。每念一次,心里都感到愉快和幸福,恨不得回家偎到母亲怀里去。

稍长,读“四书”。我们那里有句有名的话,道是“念到《大学》《中庸》,屁股打成灯笼”。《大学》《中庸》的确咬不动。但是耐下心,读读《论语》《孟子》,还是慢慢能感到兴趣的。塾师不开讲,只教我们朗诵。回家,我找父亲给我讲解。父亲挑着给我讲。我也似懂非懂。可是能背诵不少的章节,并且能留下很深的印象。那就是关于孔夫子为人处世

的印象,关于孔夫子和他的众多门下弟子的关系的印象。

孔夫子在乡党是怎么个神情态度,在太庙怎么样。关于他的吃饭睡觉又怎么样。例如睡觉,他主张不要仰着睡(不尸),不要说话(不语),这很有道理,到现在还是合乎卫生的好习惯。可见他是有讲究的。可也没准儿。他又鼓吹吃点小菜和水泡饭,屈一只臂膊当枕头,“乐也在其中矣”。关于他的吃,书上另外记得很详尽,那可讲究极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变味的不吃,隔宿的不吃,甚至“割不正不食”。又喜欢吃生姜,好像餐餐都吃。大约这是他老年时的考究。前几天报刊上有专文介绍孔夫子的吃经,认为现代老年人可以学习的。

他一生恓恓惶惶,周游诸国。在陈绝粮,在蔡也倒了霉。路上遇着接舆唱着歌把他狠狠挖苦嘲笑了一顿:“凤啊,凤啊!德行为啥这么糟啊!今天搞政治的完蛋了!”子路问路:“你看到我的夫子吗?”碰到的是荷蓧丈人。丈人苍白地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

其实他们还是对他有好感的。荷蓧丈人回头好好招待了子路,子路把经过详细说给孔子听了。孔子说:“他们是隐者啊!”

孔夫子有时还玩点小花招。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阳货给他赠来一头小猪,孔子探定阳货不在家时跑去拜谢他,不料却在路上碰见了。其实阳货对他并没什么歹意,只告诉他说:“你有好思想、好主张,像藏着个宝贝,不拿出来为国效力,能算是‘仁’吗?你喜欢做事,又总是放过了时

机,能算是‘智’吗?光阴过得快,日子是不等人的!”孔子连声答:“好,好!我就出来任职做官了!”

孔夫子和他的门下弟子那样的关系也是很有趣的。他们师生间常常抬杠子,闹别扭。在子游管治的武城,听到学校弦歌之声,不料夫子却看不起这个小地方:“哼,这小地方也讲礼乐,真是割鸡用牛刀!”子游抓住说:“我从前听夫子你说过,不管大国小县,不管君子小人,都要讲礼乐。你现在怎么又这样说话?”这问得夫子无言对答,只好认错说:“子游的话说得对。我刚才的话是说着玩的。”

最突出的是子路。因为老师口口声声总夸说颜渊这也好,那也了不起,他心里很不服气。一次,孔夫子又对颜渊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只有我同你有这种心怀。”子路就插嘴问孔子:“你带领三军作战,那时同谁在一起?”孔子很生气,回答说:“光着膊子打老虎,光着膀子过河,到死都不懊悔,这样自以为勇敢的人,我是不会同他一起的!我需求的,必须临事而想,凭谋略而取得成功的人啊!”

孔夫子在卫国,去拜见卫灵公的名声不大好的夫人南子(想通过她影响卫灵公)。子路很不高兴。急得孔子赌咒发誓:“我若做错了什么,天不容我!天不容我!”

一天,子路、曾参的父亲曾晳(名点)、冉有、公西华几个人陪侍孔子坐着。孔子说:“不要因为我比你们年长几岁,便对我提的问题不肯回答。平日你们总说,没人知道我呀。可是有人知你用你,你又怎么样呢?”子路就粗率地抢先回答说:“若有千乘之国,被胁迫在大国之间,对它调动军

队,又趁它饥荒之时,进行威迫。若是我来治理这样的国家,只要三年工夫,我就可以使它有勇气做抵抗,并且教它掌握了恰当的大政方针。”孔子摇头嗤笑了他一声。以下冉有、公西华,都答得很谦逊。最后问到曾点。曾点正在鼓瑟,听到问,铿一声,停手放下瑟,回答说:“我的想法跟他们几位不同。”孔子说:“不要紧,不过各人谈谈自己的志愿罢了。”曾点就说:“在暮春时,春天的夹衣已经做成,小伙子五六人,小孩子七八人,到沂水去洗澡,吹拂着凉风,跳着求雨的雩舞,吟着雩诗,一同回来。”孔子说:“点的想法好,我同意。”

不过孔子还是十分赞赏子路的憨直与忠心。他曾慨叹道:“如果我的道理不能实行,将来乘木筏子到海上去漂流,跟着我的恐怕还是子路吧!”

孔子十分关爱他的众多门下弟子,对每个在各地任职的门生,都乐于进行具体的帮助。伯牛有病,孔子去看他,隔小窗口拉着他的手叹道:“这个人竟生这样的病!”连说几次。颜渊死,孔子哭得很伤心:“天杀了我!天杀了我!”

孔子的思想也很矛盾,一次忽然说:“我想不说话了。”“为什么?”“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显然是老子的大德无为,行不言之教的主张。

《论语》为我们勾勒的关于孔子以及他们师生间关系的形象,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它在叙述他的理论主张时,有意无意漫不经心的淡淡的几笔,就给我们画出几千年前的人物和日常生活的景象。撇开他的理论说教,我们看到的孔

夫子,是个普普通通活着的人,头上并无什么神圣的灵光;我们看到的他们师生的人际关系,也是十分真实生动、富有意趣的,比起今天我们学校里的情形,好像还更活泼一些。这是出乎我们意料的!

以上的引述,是我现在还记牢的幼年时念过的书。我把新课文和《论语》《孟子》都看作散文,没把它们看作教科书和圣人的经典著作。

我喜欢这样的散文。我心目中泰昌的散文,正是这样一路的散文。它们的特色,是随随便便、毫不作态地称心而道,注重日常生活和人情事理的描述,读来非常真切、明白,又非常自然而有意味。正如一碗淡淡的清汤,上面浮着几粒碧绿的葱花和透明的油珠。喝着,满口爽快,觉得很有味道。

泰昌的为人正是这样的。外表近乎乱头粗服、不修边幅的一派,说话随便,脱口而出;手脚麻利,转身极快。工作虽繁忙,对各种社会关系都能关顾到。见面也没什么要紧的话,更没什么激动的感情流露,给人的印象,也是淡淡的、绵绵的、平平白白的,可是,久不见,就有点想他。

我忽然想起薛宝钗的一句诗:“淡极始知花更艳。”借来说他的人和文似乎都可以,我以为。

吴组缃

1987年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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