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爱情里期待永恒,但这世间真的存在永恒不变的东西吗?
许愿池没有忘记
第一次去罗马时才二十三岁,天真得可怕。酷热的8月,阳光像热油一样倒下来。这座永恒的城市好像没有树荫,却到处都是古迹,随便找一幢出来都比我老几千岁。走在它们面前,觉得自己像只朝生夕死的蝼蚁。
按地图的指引穿过威尼斯广场,维克多·埃曼纽尔二世纪念堂依旧像个“结婚蛋糕”,那白色的奶油像是快要被晒到融化,看着有种甜腻的感觉。
罗马斗兽场就在路的尽头。宽阔的大道,是为了方便当年罗马士兵凯旋时八驾马车齐头并进,这座城市的主题就是征服与朝代更替。我觉得头很晕,在路边贩售地图和明信片的小摊上买了一本小册子,每页都覆一层透明塑料膜,将膜拿开是古迹现在残旧的样子,覆上就还原成当年的富丽堂皇。好像千年的时光,一开一合,就过去了。
征服与朝代更替,古罗马斗兽场诠释了这座城市的主题
因为迷恋《罗马假日》,一点都不怕俗气,兴冲冲去西班牙广场朝圣。结果西班牙广场正在进行维修,塔楼被广告帘幕遮得难觅真容,台阶上当然坐着满满当当的游客。即便如此也没觉得有多少失望,又兴致勃勃去看罗马许愿池。听说要扔三枚硬币进去,不厌其烦去便利店换硬币。
店主是个年轻人,看着我热切的样子,告诉我说,最后一个愿望一定要是重回罗马,这样就代表你的愿望都能实现,你会回来还愿。
我对着喷泉说:“让他爱上我吧,让他爱上我吧,我们一起重回罗马。”
现在我回来了,依旧是一个人。M,我想,我们不应该在自己的愿望里牵涉进别人的意愿,否则神明都不知如何决断。
熟悉的陌生人
米兰到罗马的航班,旅行的旺季已经过去,头等厢里空空荡荡。我把机舱行李放置妥当,远远就看见机舱内除我之外的另一位乘客。他的脸藏在暗影中,深蓝双排扣西装,袖扣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转头看向窗外。我拿出宝丽来相机,透过取景框看他。俊朗的轮廓在秋天的蜜色阳光中忽隐忽现,眼角眉梢都已经积下岁月的痕迹。快门响的时候,他回过头来,并没有什么言语,只是礼貌地朝我颔首示意。那是一双蓝色的眼睛。
我回以微笑。他的样子在相纸上缓缓显现,我把相片递给他。“刚才我在想,如果这张照片拍得不好,就不给你了。这机器有三十多年岁了,常常不稳定。”
他接过相片,仔细看过后道谢,然后将照片收进旅行包内。
飞机到达罗马时,我知道他出生在佛罗伦萨,做葡萄酒生意,为料理生意长居罗马。他坚持让自己的司机送我到酒店。说完再见,他突然问:“明天早上你有时间吗?我们去看海好不好?”
这次预订的俄国大酒店(Hotel de Russie)在人民广场旁边,离西班牙广场只有一条街的距离。这间肉桂红色的酒店曾是俄国沙皇的行宫,后来又有无数意大利豪门在此观赏城内的盛大活动。我的房间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可以俯瞰教堂与方尖碑。
方尖碑来自埃及,教堂的圣坛前供奉的圣母像出自米开朗琪罗之手。开一瓶气泡酒,看着古老教堂的尖顶消失在金色的烟霞中。罗马,就是这样,奢侈地将所有传奇当作生活的一部分,让世界上所有别的城市黯然失色。
天刚亮,他的车就已经到了,私人游艇就寄放在码头边的船坞内。
清晨时分,我们出海。天空是粉红色的。风吹过我的头发,唇齿间都是地中海的盐香。M,你在哪里,做些什么呢?在你面前的是成堆的文件,还是乏味的工作午餐?此刻我想起你来,因为身处这片古老的海洋,所以我对你的想念也仿佛有千万年那么久长。
意大利人给地中海起了这么多美丽的名字,Ligurian,Tyrrhenian,Adriatic,Ionian。靠近罗马的海是Tyrrhenian,第勒尼安海,而第勒尼安是一个王子的名字。
人民广场上,小贩向女士赠送玫瑰
灰蓝色的地中海
圣彼得大教堂遥远的灯光
他说起自己的故事,少年时代遵从父命读了商科,放弃自己的艺术理想。成年后,很早为了家族产业与另一家族的长女结婚,又在父亲因病去世后离异。如今,产业规模已经是当初接手时的数十倍,他比父亲还要投入,五年前开始投资酒店产业,大部分时间都与顾问、律师一起度过……
“好像这大半辈子,从没有过真正的生活。”他说。我没有想到,外表这样风光的人,说起自己时会如此悲凉。
或许都是这样,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命运。
比如说,公元前44年,“神圣的尤利乌斯”恺撒在元老院遇刺,当他看见马可斯·布鲁图斯的脸出现在围攻自己的议员中间时,有没有恨过自己的命运?
比如说,1870年,教皇失去教皇国,正式结束世俗权后退居梵蒂冈城时,有没有感慨过自己的命运?
回到码头时已近正午,船坞前停着两辆车。一辆载他去机场,他要飞南美。另一辆送我回酒店。
“谢谢你的照片,还有这些美好的回忆。”道别的时候他说,“下一站你去哪里?”
“或许往南吧。”我说。
“大海与阳光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存在,代我好好享受南意大利的海与阳光。”
我说好,然后道别。
离开罗马的前一天晚上,我独自去电影院看了朱塞佩·多纳托雷执导的新片《巴阿里亚》(Baaria),讲的是发生在西西里岛巴格里亚(Barberini)地区的人世浮沉。
回去的途中我让司机绕道梵蒂冈。游人散去后的罗马城又恢复时空未辨的恒久模样,没有人能猜中她重重叠叠的心事。独自站在空阔的广场上,圣彼得大教堂的灯光遥远而悲悯。我闭上眼睛,想起第勒尼安海的波涛。
人生浮浮沉沉,也是这样。
再见罗马,快乐太难,那就让我祝你平安。
末日前的狂欢
从罗马到阿马尔菲海岸的路漫长而曲折,仿佛是蓄谋已久的酝酿。从重重叠叠的帝国旧事走向忘年的地中海,当蓝灰色海洋终于出现在车窗外时,有一种贯穿肺腑的开阔。倨傲的“北方贵族”们常常偷偷跑到南方的这片海域,享受美食、美景、日光浴,然后回到北方,戴上“荆棘的皇冠”继续生活。
而海边的那不勒斯城,像是天堂里一个阴暗的角落,而但丁老早就在《神曲》中暗示,地狱的入口在那不勒斯郊外。
这个城市的历史全写在建筑上了。即便破旧但依然气势恢宏的西班牙建筑中间,是墨索里尼执政期间留下的德式混凝土高楼,战后出现的各式民居又将所有的缝隙填满,接着手法娴熟的涂鸦出现了,它们无孔不入,连教堂的墙壁都不能幸免。但那不勒斯人深信,这是座诞生在美人鱼背脊上的城市。
名为斯帕卡拿波里(Spaccanapoli)的老城区如同迷宫,在新耶稣广场(Piazza del Gesù Nuovo Napoli)上的耶稣教堂(La Chiesa del Gesù)内,那不勒斯人斜靠在商店开放柜台一般的告解厅旁忏悔,就像是和朋友闲聊般随意。将上帝当作邻居,这大概是最虔诚的宗教信仰了。每年,市长都要搭消防梯登上广场高塔的顶端,为圣母玛利亚雕像敬献花束。想担任那不勒斯市长,首要条件大概是不能恐高。
耶稣对面是Chiostro delle Clarisse修女院,经历过“二战”的炮火之后,这座以美丽瓷砖画闻名的哥特式修女院逐渐修复。从不与世俗接触的修女依旧生活在高窗后面,却把美丽的花园留给游客。那些瓷砖画闪耀着明亮的黄色,仿佛梵·高的《向日葵》,或许这正是颜料锑黄又叫那不勒斯黄(Naples yellow)的原因。
那不勒斯这处地狱入口应该离天堂很远,但多的是教堂,且风格迥异。
收藏大量大理石雕塑的圣塞维诺(Museo Cappella Sansevero)是我见过最特别的教堂,也是异教传说最多的一个。这都因为它有个性格怪异的主人雷蒙德·迪·桑格罗(Raimondo Di Sangro)王子,这位战士、作家、科学家、炼金术师对生命与艺术有着超越所处时代的理解力,就如同一位18世纪的达·芬奇。
那不勒斯,日常与信仰
他让雕塑师萨马尔蒂诺(Sanmartino)创作了《覆纱的耶稣》,如今这件构思独特、神乎其技的作品放在教堂大厅正中,流血的耶稣被覆在轻纱之下,荆棘的头冠放在脚边。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是一件大理石作品,因为纱幔的轻盈与肉身的沉重看来如此真实,甚至连耶稣手掌的伤口也仿佛还在流血。另一件奎尔热罗(Queirolo)创作的《幻灭咒》则表现了薄纱下的少女被魔法变成了塑像。人们传言这个王子使用魔法,让真人变成石像。助长这种传言的是教堂侧厅内的人体模型,王子用植物纤维演示了男女的身体结构以及血液循环系统。
我努力想要在那脉络间寻找男女的不同,但是没有。一定是我们的灵魂有差异,所以才有误解。
那不勒斯的午餐当然是比萨。坐在路边的小店里吃比萨,要在五十种比萨中做决定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窗外是破旧的长巷,挂满各色晾晒衣物,远远能看见一线海。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普契尼能在《图兰朵》中把中国江南小调《茉莉花》演绎得如此血腥悲壮、荡气回肠。因为他是意大利人。海这么蓝,花这么红,生活这样多彩,所以意大利人的爱与恨也都浓墨重彩,没有温和的中间路线。
困在天堂里的波西塔诺
然后我继续往南,仿佛海妖的歌声混在海风里飘进了我的耳朵,让我神魂颠倒、不顾一切。
海岸边的波西塔诺(Positano)是座只有五千人的小城,建在面海的山坡上,被蜜一样的艳阳染成柠檬色。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景色都比明信片还要漂亮。我不能想象住在这里的人该如何评价外面的世界,“被困在天堂里”大概就是当地人的生活写照吧。
车驶上依山而建的狭窄小路,右手边突然出现一座深红色的小旅馆,招牌上写着意大利皇宫酒店(Le Sirenuse Hotel),既可以理解为海妖塞壬,也可以认为是美人鱼。当我拖着行李走进大堂,才发现这是一间俯瞰阿马尔菲海岸线的精品酒店,由私人宅第改建。
运气不错,有房间。钥匙扣是一个黄铜铸成的美人鱼雕像。
蓝灰色的床幔、手工绘制的马赛克地板,从爬满青藤的浴室窗户看出去,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海岛。书桌对着阳台,我坐下来,想要把这一切都写成文字,寄给你。最后,只有三张空白。
傍晚,在露台的酒吧遇见酒店主人塞尔萨莱(Sersale)先生,他看了看粉红的晚霞,让侍应生为我斟一杯桃味香槟,粉红的泡沫,好像神奇的侍应生刚才没有去吧台,而是去天边采了朵云彩。喝一口,脚步都变得轻飘飘。
老先生刚过完七十岁生日,为了庆祝独自驾车前往土耳其。他谦虚地将自己年轻时的摄影作品挂在地下健身房的墙上,照片中呈现了一个平和寂静的中东。他说那个时候,阿富汗还是个安全宜人的天堂。
波西塔诺的黄昏,海上停满归航的船
爬满藤蔓的餐厅外是波西塔诺的暮色
“你看,什么都会改变。”我说。
他点头表示同意:“唉,那个年代啊!”我们赶紧又喝一大口冰镇的柠檬酒以示怀念。
俯瞰大海的半开放式餐厅拥有两颗米其林星星,穹顶结构的天花板上面爬满了葡萄藤蔓。围栏外,教堂的尖顶仿佛触手可及。市长先生结束了公务匆匆赶来,他说这座教堂每年都会举办一百五十场婚礼,另外一百五十场婚礼则在市政厅举行。最近有人发现教堂下面是古罗马的遗迹,市政府正准备动手修复重建。
“千万别被我们这几个老气沉沉的家伙和漫山遍野的古迹给骗了,波西塔诺也有年轻人的娱乐。”他补充道。城内最热门的酒吧也可能是唯一的酒吧,叫作Music on the Rock(岩石上的音乐),这名字听起来好像他们请了美人鱼来做表演嘉宾,事实上酒吧真的就开在海边的岩洞里。
主菜是新鲜的西西里红虾以及全世界最新鲜的水牛奶酪(Buffalo Mozzarella)。还有无数甜点、佐餐酒。
然后月亮升起,月光洒在海面上,照亮了不远处零星的小岛。1953年,美国作家约翰·斯坦贝克曾带着仰慕的语气描写过同一片景色。生命的转瞬即逝,仿佛是为了衬托阿马尔菲的永恒美丽。
我把阳台的门开着,楼下隐约有音乐传来,有人在用曼陀铃演奏《重归苏莲托》。再晚一点,或许还会有更响亮的海妖歌声,而我将依旧不顾一切,跟随而去,俄尔甫斯的金竖琴也会对此无能为力。
卡布里,悬崖上的贵族
当晨光将我唤醒,真有点不敢相信,原来在天堂里时间也会过去。海妖的歌声一定是穿过了我的梦境,用早餐的时候,我看着悬崖下的浪花,决定搭乘渡轮前往海洋深处的卡布里岛。
听说我还没有预订酒店,Sersale先生向我推荐卡布里宫(Capri Palace)酒店。和我告别的时候,他说:“有些风景,一个人看才更漂亮。”我想这一定是经验之谈。
卡布里宫酒店建在安娜卡布里(Anacapri),它是卡布里高处的意思,主人多米诺(Tornio)特意派了司机到码头接我。
走进他用无数艺术品装点起来的富丽堂皇的建筑,才发现酒店名字中这个“Palace”真是名副其实。但比起那些赫赫有名的现代大师,我更喜欢酒店随处可见的“海绵女生”雕塑系列,雕塑家、画家保罗·沙杜利(Paolo Sandulli)给胖胖的女孩戴上夸张的海绵头饰,可爱得让我想把每一尊雕塑都放进旅行箱据为己有。
了解到我的狂热仰慕,多米诺邀请保罗·沙杜利和他的妻子来卡布里宫酒店和我共进晚餐。保罗解释说,海绵是来自海洋的皇冠,他相信唯有用最廉价朴素的材料,才能还原最本真的内心,而时常出现的浴缸则象征生命源泉。躲在浴缸里,男孩们幻想自己成为将军迎击海盗,女孩们幻想自己成为美人鱼等待王子的船经过。最后,保罗摊着手说:“啊,其实,我所有的创作不过是要为大家提供一个逃离世间恐惧之物的契机。”
卡布里宫酒店里陈列的海绵女生雕塑
房间里的欢迎蛋糕
保罗的妻子在旁边会心地点头微笑。她一定是他的灵感源泉,穿一袭绿色的长裙,丰满圆润的身材,尖下巴,墨绿色的大眼睛里闪现着天真的快乐。不知道美丽的她,又想逃避什么。
姗姗来迟的还有酒店的设计师法布丽兹亚·弗雷嘉(Fabrizia Frezza),她风尘仆仆从罗马赶来,要在卡布里度周末。法布丽兹亚曾与多米诺一起度过五年形影不离的浪漫时光,也是法布丽兹亚说服多米诺对父亲留下的酒店进行彻底改建。在酒店即将为改建而关闭的最后一个礼拜,法布丽兹亚才寻觅到灵感,并在酒店关闭前两天完成了所有设计图。尽管从祖父辈就开始了酒店生意,但法布丽兹亚的理想和多米诺一样,是成为艺术家,并参与了多部电影的场景设计,翻新古老别墅的工作却让她转型成一位室内设计师,最终,卡布里宫酒店的翻修工作又让她成为一名成功的酒店设计师。
当感情走向尽头,法布丽兹亚离开卡布里回到罗马。在经历相继失去双亲的悲痛以及病痛的折磨之后,她和妹妹在那不勒斯经营起自己的酒店,同时也在罗马成立了设计工作室。
“你瞧,我还是回到了酒店业。恋爱、分手。结婚、离婚。”她说,“大概人都是在向着自己的命运亦步亦趋,因为它存在于你的血液之中。”
Capri Palace的每间套房都有名字,我住的那一间叫玛丽莲·梦露。想不到,居然能与梦露同床。法布丽兹亚最喜欢的那间叫玛丽亚·卡拉斯。她爱上船王,但是他在全世界人的目光中娶了美国总统肯尼迪的遗孀。然后她再也无法唱出高音。什么都没有了。
梦露,杰奎琳,卡拉斯。男人将她们串在一起。这三个赢得了全世界仰慕的女人,没能完整地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爱人。
我在露台听卡拉斯唱《为艺术,为爱情》,像是承担了法布丽兹亚的所有心事,她为爱而生的愁绪。他们的爱情从萌芽到盛放,然后凋零,但却因为她的努力,结出了完美的果实。所以后来到达这里的人,只能听着多米诺讲她的故事,他们的故事。
阳台旁边是直达山顶的观光索道,第二天上午,我搭缆车登上山顶最高处,中途在半空中俯瞰卡布里人的生活,他们的院子里种满了栗子、无花果、猕猴桃、石榴与葡萄,全都已经熟透,沉甸甸挂在枝头。
如此丰盛,又如此简单。
山顶可以遥看烟波浩渺的那不勒斯湾,还有卡布里岛边缘那道著名的石拱门。这里的人相信,如果你在驾船经过的那刻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在天堂里,人们只谈论海洋。”在美景中伤怀,多么徒劳。
中午我乘快艇出海,在海上度过了大半天的时光,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游艇上晒太阳喝香槟,中途到临海的II Riccio餐厅吃顿海鲜大餐,顺便见识了下让厨师长甚为激动的巨型龙虾,那是渔夫刚送来的宝贝。卡布里的海是一种带灰色的深蓝,折射着太阳的光线,让人时刻都想纵身跃入。
不,我还不能这样做。我还有很多的景色没有看,这是我对我们的承诺。
从卡布里山顶俯瞰蓝洞,好像整个人置身在神秘深邃的蓝光里
卡布里宫酒店的大厅,都是艺术品
我的卧室以玛丽莲·梦露为名
悬崖边上的餐厅
餐厅下面是闻名遐迩的蓝洞,需要换乘小船才能从狭小的入口进入,洞穴内一片黑暗,海水却因为水底的光线而呈现明亮的蓝色,照亮了礁石上的粉色珊瑚。
船夫们突然唱起歌来,温柔的咏叹调在洞穴里回荡,那场面比意大利三大男高音的演唱会还要感人。
“傍晚时候,带你爱的姑娘来,你们鱼一样在蓝洞里悠游。游人都散了,夕阳最美。”渔夫建议,“对了,你有没有去那个巨石边许愿?到卡布里,可不能错过那个,非常灵验。”
“怎么灵验?”
“上次有个美国来的女士,要求我驾船绕着它走了三圈,因为她有三个愿望。后来,她给我写信,说全实现了!”
“她的愿望是什么?”
“恋爱,结婚,有个孩子。”
我笑了,不知道那块巨石或者巨石中寄居的神明,会不会被这样的祈祷烦到耳朵长茧。
“没关系,我已经把我的愿望丢在罗马的喷水池里了。”我说。
圣美利舍,阳光与风的偏爱
傍晚换上新买的鞋散步去卡布里宫酒店旁的圣·米歇尔(Villa San Michele)别墅。这座海拔372米的中世纪修道院在悬崖上临风而建,别墅中四散的古老摆设可以追溯至古罗马时代,来自瑞典的医生亚克塞尔·蒙特(Axel Munthe)曾居住在这里,这个为瑞典女王服务的医生悬壶济世,常常为穷人免费治病,也为无家可归的动物提供庇护。他曾说:“我的家必须向太阳、风与大海的声音敞开,就像是希腊庙宇。还要光线、光线,到处都要有光!”
圣·米歇尔别墅正是这样符合他要求的理想住所,亚克塞尔·蒙特在这里度过了十四年全是阳光和海洋的时光,直到眼疾让他再也不能承受明亮的阳光。
穿过地中海风格的花园,站在斯芬克斯像边远眺那不勒斯海湾。我想象着如此热爱地中海艳阳的亚克塞尔·蒙特被眼疾推入黑暗时是怎样的心情。如同坠落的伊卡洛斯,他不得不离开意大利回到瑞典。但他也曾说过:“灵魂比身体需要更多的空间。”依旧留在卡布里的灵魂带领他在黑暗中写下了传奇的著作《圣美利舍的故事》(The Story of San Michele)。
当我们失去,我们还可以靠回忆来拥有。我们也只能如此。但谁又知道,这不是更好的拥有方式?那些失去了的,永不会再失去。
穿越橄榄林
离开卡布里前,我看着意大利地图发呆。酒店前台的礼宾已经三次帮我打电话到意大利航空改签机票。
意大利的版图像一只搁在地中海的高跟长靴,等我回过神来,我已在这只长靴的“脚后跟”部位,沿着海边的公路向南一路飞奔,一片片橄榄林不时掠过车窗。旅游手册上介绍说,这片土地曾经历过古希腊人和西班牙人的统治,而主要城市巴里(Bari)曾经是十字军东征时的重要港口。
但突然出现在路边的景象却颇具墨西哥风情:比人还高的仙人掌中间立着块招牌,上面挂着由熟铁制成的名字:马赛利亚·圣·多美尼克(Masseria San Domenico)。小路两边是茂密的橄榄林,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山脚。那些粗壮扭曲的枝干顺着风势朝陆地方向倾斜着,让人想起那些气候恶劣的严冬,呼啸的海风从亚得里亚海上吹来,使海边的土地成为不毛之地。但这里的居民不愿屈服,他们在海边筑起堤坝,让雨水从山上流淌而下带来泥土与养分,日积月累,海边形成了肥沃的堆积平原,而罗马士兵从以色列带来的橄榄树以顽强的生命力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了下来,养育了同样顽强的巴里人。如果你运气好,可以在橄榄林中遇见两千多岁的橄榄树,在幼年时期,它曾见证了罗马帝国的繁盛。
马赛利亚·圣·多美尼克的主人梅尔皮尼纳诺(Melpignano)先生说一口标准的英语,只有他轮廓分明的脸和热情坦率的言谈证明他的巴里人身份。我们在圆形穹顶的餐厅里吃着当地的熏肉,他说起这座庄园的历史。庄园背山面海,所有房屋都以浅黄色石块建成,因为地势重要,这里曾是15世纪马耳他骑兵的瞭望台,站在塔台高处的士兵亲眼目睹了西班牙舰队的入侵。后来,这里成为他们家族的度假庄园,他的家族来自邻近城市法萨诺(Fasano)的富裕家庭,世代以家族产业为生。但当产业传到他曾祖父手里时,这位嗜赌的浪荡子在赌桌上输光了家产,包括这座庄园,所以梅尔皮尼纳诺先生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父亲骑自行车去上班的情景。好在通过祖父和父亲两辈人的努力,终于重新买了自己的房产。而他和姐姐则致力于将这些家族传统继承下来并发扬光大。
他的梦想是将这个家族庄园打造成连锁精品酒店品牌,就在他完成伦敦的金融课程后,马赛利亚·圣·多美尼克酒店在伦敦的分号也正式诞生。伦敦给他的另一件礼物是一段爱情,而她给他的礼物则是两个孩子。因为还没有结婚,他称她为“我孩子的母亲”。
在这座18世纪建造的餐厅里,大厨严格遵照梅尔皮尼纳诺先生母亲的私家食谱烹饪每道菜,土豆青蛤、西红柿肉丸宽面、兔肉炖土豆都有浓郁的家庭味道。屋内的摆设,依旧是当初招待家人和客人时的样子,与他们自己住家风格保持一致:无论到哪里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蜗牛到哪里都背着它的壳,高贵的树总要带上泥土一同迁徙。
晚餐前在露台喝鸡尾酒,不远处是蓝光闪烁的泳池,还有几个兴致不减的客人在里面畅游。露台边的橄榄树长得盘根错节,侍应生告诉我,它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
“哇,它诞生在耶稣的时代!”这个认知让我惊讶不已。
他笑:“是的,确实。”
然后它漂洋过海来到意大利,并在两千年后为我手中的鸡尾酒提供一颗漂亮的青橄榄。从未觉得杯中物会如此五味杂陈,好像这杯中装的并不是酒,而是连绵岁月。
面海的橄榄林
清早被穿过橄榄林的风声和鸟鸣叫醒,我穿过小花园,在墙角成排的自行车中选了一辆。晨风中,骑着自行车穿越橄榄林前往海边。四周寂静一片,空气清新得让我好像第一次意识到空气的存在。灰色的晨曦中,细雨落在亚得里亚海上。世界上所有的景象中,最感伤的莫过于看雨落在海上,甚至连非洲大草原的日落都无法与之抗衡。
柏拉图是看着同一片海才写下了这样的期望吧:愿海水洗去所有的痛苦和悲伤。
阿尔贝罗贝洛,静止的时光
天光大亮时雨也停了,我要去附近叫作阿尔贝罗贝洛(Alberobello)的村落拜访。向导葛洛利娅是本地人,她告诉我每年10月,橄榄由青转黑,采摘的季节到来,全家老小都会到自家橄榄林劳动,摘下的橄榄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加工压榨。种植橄榄在过去曾是养家糊口的产业,如今却是亲人欢聚的家族传统。
绕过一座山,远远就看见特别的白色尖顶石头小屋,像雨后的蘑菇似的一丛丛长在山脚。那是阿尔贝罗贝洛人的家,屋顶各种形状的标志就是他们的门牌号。同一家族的兄弟姐妹都会建起与父母家相连的新房子,这样不断拓展,就形成了村落。
写满诗句的台阶
走在同样以白色石头铺设的小路上,感觉像走进了幻想世界。很多当地人将自己的家改建成小旅馆,欢迎游客入内参观。要走进这些石屋内部,你才会理解它的科学依据:空心的尖顶以及厚厚的白色石块是抵挡酷夏炎热的最佳方案。葛洛利娅还告诉我一个阿尔贝罗贝洛的特有习俗,在这里蜘蛛是代表财富的吉兆,他们会轻触蜘蛛网沾“喜气”。
但是我知道,在这个冬天冷风呼啸、夏天酷热难当的地方,阿尔贝罗贝洛人建造起美丽的村庄,开垦出茂盛的橄榄林,凭借的可不单单是蜘蛛带来的好运气。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当地人脸上那乐天的神情里总透着坚毅的底色。旅游为这里带来新的收入,但每家每户的后院里依旧保留着榨橄榄油的工具,因为橄榄永远是他们生活的根本。
我们在梅尔皮尼纳诺家族位于橄榄园的农庄午餐,再次领略家族秘密食谱的美妙魅力。在这座被仙人掌和橄榄树包围的白色房子里,我还见到了梅尔皮尼纳诺的姐姐维拉(Viola),她低声吩咐穿枣红色制服的女佣将客厅内的蜡烛全部点亮。农庄不远处,可以看见即将竣工的另一家豪华度假村,同样属于梅尔皮尼纳诺家族产业。
“竣工那天,我要向孩子的母亲求婚。我还没有告诉她,但这是我的求婚礼物,我这些年的心血。你觉得,她会答应吗?”
我端起酒杯,道:“祝你好运!”
阿玛尔菲海岸已让我对海洋有了特殊情感,所以在酒足饭饱之后央求葛洛利娅带我去看看附近最美丽的海,葛洛利娅在几处不可错过的当地美景之间犹豫良久,最后决定带我去波利尼亚诺(Polignano)。宣传画中,巨浪正从悬崖下翻卷而上,直拍峭壁。
“真是惊心动魄啊!”我感慨。
“那里的人们还喜欢写诗,浪漫吧。”葛洛利娅微笑着说。
我们抵达的时候,雨云正在散去,浅黄色的嶙峋峭壁下,海水是宜人的薄荷绿。因为冬天还很远,人们要做的就是享受这片海洋。
海风的侵蚀是细微但无坚不摧的力量,全世界的建筑都无可幸免。但在峭壁上迎风而立的波利尼亚诺城却似乎掌握了战胜其威力的魔法,所有房屋皆以白色石块建成,颇有圣城耶路撒冷的感觉。城内的街道则尽量建得狭窄崎岖,叫海风无从下手。所以蕨类植物和玫瑰在阳台上生长得失去了控制,它们得益于空气中的水汽,却不受狂风的摧残。
漆成白色的台阶上写满了诗句,其中有一首竟然是德裔犹太哲学家本雅明的作品,哲学家的名字旁甚至还注明了他的生卒年份:1892-1940。
而我想到的,是露台边那棵两千年树龄的橄榄树,还有房龙在《人类的故事》中提到的那块巨石:在北方,有一个名叫史维兹乔德的高地,有一座岩石。高一百里,宽一百里,有一只小鸟每隔一千年飞来磨一次它的嘴。待到这座岩石被磨平了,永恒的岁月便过了一天。
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我们稍纵即逝的存在是为了什么?我们随肉身消散的情感又有什么意义?
是该回头了。
艾斯岱庄园,关不住忧伤
从巴里机场到米兰,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航程。而从马尔奔萨机场到科莫湖的那一段距离,几乎可以用“艰难”来形容,度假的米兰人把公路堵得水泄不通。昏昏欲睡,接着有人打开了车门,我看见堂皇漫长的走廊,层层叠叠的水晶吊灯,蓝灰色的丝绒帘幕描着金色花纹望不到尽头,耳边还有若有若无的钢琴声。这是我所有梦境中,最富于贵族气质的一个。
1568年,建筑师佩莱格里诺·佩莱格里尼(Pellegrino Pellegrini)为红衣主教多罗美·加利奥(Tolomeo Gallio)建造了这座堪称建筑与园林典范的别墅,摩洛哥的苏丹曾不远千里而来,只为亲见一下她传说中的美丽。
晚餐是在花园内的餐厅里享用,头盘是手擀的意大利面,加了辣番茄酱和鲜罗勒,有农家菜的淳朴热诚。我问领班,厨师有几颗米其林的星星,他说:“不,没有。”厨师卢西亚诺·帕罗拉里(Luciano Parolari)和他的团队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长得颇像阿兰·德龙的大师谦逊而热情,他已经为酒店服务了三十多年,酒店著名的花园深处甚至有专门开辟的菜园,供他栽种香料时蔬。这为艾斯岱庄园(Villa d'Este)的贵族气质增加了不为世俗所动的超脱气度。
后来朝代更迭,无数达官显贵成为这里的座上宾,其中颇为特别的一位是来自不伦瑞克(Brunswick)的英国皇后凯洛琳,她干脆掏钱买下艾斯岱别墅作为自己在欧洲的寓所,用以安慰被不幸婚姻伤透了的心。当初疯王乔治的儿子威尔士亲王接受了凯洛琳的丰厚嫁妆以解燃眉之急,却始终没能接受她。
1814年,受尽委屈的凯洛琳以年俸3.5万英镑为条件离开英国游历欧洲。湖边的暗红色英式建筑以及文艺复兴气息浓郁的花园中随处可见的英国风情就是她逗留期间留下的痕迹。尽管威尔士亲王想尽办法要剥夺凯洛琳的头衔,却因为父亲疯王乔治的突然去世,自己从摄政王变为大英帝国皇帝,也令凯洛琳顺理成章地成为大英帝国皇后。意外获得皇后冠冕一年后,凯洛琳因病去世。
归葬不伦瑞克时凯洛琳的头衔是:大英及爱尔兰联合帝国皇后、不伦瑞克与吕内堡女公爵凯洛琳殿下。但她为自己挑选的墓志铭则只有短短一行:“这里长眠着受伤的英国皇后。”
清晨的阳光正越过湖对面的山头一点一点照亮山坡尽头的雕像,在湖边月桂树下吃过早餐,我到科莫镇上散了会儿步。几百年来,时髦的米兰人与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客人就这样度过他们的周末与夏天,可惜如此美景却没能解开凯洛琳的愁肠,她带着一腔忧伤千里归葬。
下午搭乘酒店的游艇到湖上兜风。湖边的每一幢别墅几乎都有个声名显赫的主人,而驾驶游艇的船长则是通晓所有“湖边快讯”的八卦高手。离艾斯岱别墅不远的古老别墅曾属于著名时装设计师詹尼·范思哲(Gianni Versace),他在迈阿密遇刺身亡之后,别墅作为遗产的一部分,连同整个时装产业给了妹妹。因为时下的经济危机,别墅刚被出售,将改建为酒店。再过去一点就是好莱坞明星乔治·克鲁尼的别墅,他在拍摄《十一罗汉》时买下了这幢古老别墅,所以电影中最后的场景其实是在他家后院里拍摄的。现在克鲁尼计划买下邻近的另一处别墅,正在与屋主进行热切接洽。乔治·克鲁尼一定很喜欢游艇,因为他的别墅有一个很大的船坞。
晚上9点在巨型水母般辉煌的枝形水晶吊灯下享用香槟与鸡尾酒,9点半开始晚餐,开胃菜、头盘、主菜、甜点,当然还有最好的意大利葡萄酒,来自意大利境内的各个古老酒庄。11点的时候,穿着白色制服的侍者好似穿越梦境优雅地走来,俯身问道:“女士,要一杯浓缩意式咖啡吗?”
噢,为什么不呢?还有湖边的月光舞会在等着我,美酒让餐桌前的陌生人迅速成为朋友,大家已经决定了,只要一听到耳熟的乐曲,就全体起舞。
歌剧里的意大利,和穿在身上的那个意大利不尽相同。尝在唇间的这个意大利与萦绕鼻尖的那个意大利之间,同样存在微妙差别。而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意大利,向我敞开她热情的怀抱。一个个传说与传奇,拉开了我与现实世界的距离。看着落地玻璃窗上的倒影,我好像第一次能够以局外人的身份旁观自己。
我看见了迷惘,也看见了,挽留的徒劳无益。
艾斯岱庄园闻名遐迩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