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刺伤成诗
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是真情,
唯独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威廉·巴特勒·叶芝《当你老了》
1
我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着。
单薄的唇线。一张苍白的脸。有稍纵即逝的年轻,无视于眼神的无知与空洞,在浑浊的日光灯下发出暗哑却气息蓬勃的光泽。
因为炎热,那些若隐若现的毛孔里仿佛藏身了一个长期积雨的热带丛林——
植物的腐败声与抽枝声,野兽的撕咬声与鼾声,一片鸟羽上的风云翻涌,一滴松脂对一只蚊虫的时光之吻……都在视觉与听觉之外此起彼伏,成为隐秘的能量,将我整个身体托举起来,继而轻轻覆盖。
如此,我的心便发出细微的战栗,如同在顷刻老去之间,遭遇一场年代久远的爱情。
2
岁月是让人深爱又让人无措的。
而顺从一首诗歌的明确指向,我们依然可以将时间的沙漏温柔地打翻至十九世纪。
一八八九年,彼时的叶芝,真是年轻得让人感伤。二十三岁的他,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俊逸的黑亮眸子里,萦绕着神秘的精灵气息,带着难以言说的古老智慧。
与从小的生长环境有关,他的生命,一直涂抹着浓郁的艺术质感,在唯美与浪漫中,无尽向往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以趋近于内心的诗意。
也就在那一年的伊始,他遇见了为之迷恋一生的的女子——茅德·岗小姐,从此,情愿被一段圣洁又绝望的爱情,刺伤成诗。
“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多年后,叶芝在他的日记里回忆起初见时的情境,依然形同置身渺渺幽梦,其中光点悬浮,正是不敢确定也不敢轻触的美妙与哀愁。
当时的茅德·岗,二十二岁,正值妙龄的她,不仅有着非凡的美貌与气质,还是爱尔兰民族运动的领导者之一。她看起来是那么高贵,且英姿飒爽,不免让眼前的年轻人对她一见钟情。
“她的美,是一种只有在名画、诗歌、古代的传说中才能得以相见的超凡之美”,爱情的袭击,充满宿命之感,又分明突如其来。
而最直接的,是他确实由此产生了长达一生的晕眩,以至在日后的创作里,他所有的情诗都是为她一人所写。
相识一段时间后,叶芝即向茅德·岗求婚,却当即遭到了拒绝。
是时的茅德·岗完全只把叶芝当成一位普通朋友,她就像一位英勇的战士,丝毫不理会男女情事,只顾把自己所有的热血与激情,都献给民族运动,并发誓要将爱尔兰从英国的统治中解救出来。
但是,其后叶芝又向她求婚三次,皆遭受到了同样的待遇。事实表明,茅德·岗对叶芝并无爱情,她一生都只愿与他保持最普通的情谊,从始至终,滴水不漏。
然而,即便如此,叶芝依然对心中的女神刻骨爱恋,他为她创作剧本《胡里痕的凯瑟琳》,将恋人的形象生动而哀伤地印刻于舞台之上,并在一八九三年,为她写下感人肺腑的《当你老了》,表明至死不渝的虔诚心迹。
3
“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是真情,唯独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心,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很多人都承认,读罢此诗,心头会有触电般的震颤。
我每次读到,也只想哀哀地蒙头而哭。那么,震颤我们的,到底是什么呢?爱一个人朝圣者的心,何其不易,爱一个人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又有多难?
当你老了,当你老了,身为风中残烛,却依然有一个人,心中饱含炽爱,为你点燃生命与情怀,待你一切如初,依然可以端坐于炉火边,借着星光与火光,为心尖上的你细细描眉,拢起耳边那缕稀疏的白发,抚摩你饱受风霜的脸,而任由自己一把老泪濡湿眼眶……
一首诗,经过多少变迁,还能葆有如此干净似初见的温暖呢?
所以,我们通常习惯将这种温暖,称之为——感动。是的,我们的爱情,或许还未出现,或许已经不在,或许正在变味,但对于爱情的渴求,想象,感动,其实从来没有人真正失去与放弃过。
所以,无论是观看一段文字,还是欣赏一段影像,对号入座几近是一种本能。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人被杜拉斯《情人》里的开头黏住目光:“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一个被杜拉斯的私密之笔重新涂抹过的《当你老了》的版本,一段带着油画般质感的明亮而滞重的回忆,引出一个绝望而潮湿的故事,一个永不冷却的寂寞梦境。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杜拉斯的话,很贴近内心。
看过太多的红颜弹指老,在几句诗行的悸动里,我是如此需要一场文字的自慰。我想象着自己拆开一段话,一首诗,一个词,用无比温柔的力道。如吻唇边的花开,爱上那咝咝的热气,散发着的隐秘的香,小小的香,宛若爱情。
爱情已经遥远,但为爱抒写的情怀依然未死。
很多时候,我都迫切地需要它的支撑,就像用食物来支撑皮肤下那一股股温热的流动。
4
此刻,楼下传来了女人的叫喊,楼道里婴孩的哭声正拾阶而上。身边的风扇沙沙作响,我开始用眼泪体会风吹过山坡上十万枯草的哀戚凉意。
我的音响里,一位年轻的歌手正在唱着:“如果有一天我白了头发,如果有一天我掉光了牙,如果有一天我无法说话,如果有一天我记忆很差……你会不会觉得悲伤,你会不会抱我在胸膛,你会不会有泪好多行,还是你早把我忘……”
关乎老去的情感,总是如此触及心扉。
我用指甲叩击电脑桌的金属支架,发出的声音穿过有些黏稠的空气,如一支冷箭,嗖地射向虚无。
在歌声中,我把自己想象成一粒随时可被飞鸟啄食的面包屑,或一只鱼缸里奄奄一息的蛾子,渴望瞬间老去——在仓皇的夜间,用干裂枯萎的嘴唇艰难地咽下一只馄饨,然后流着泪看着滚着铁环的小童走近墙角的路灯。
是,我欲望不死,感动不死,却还是就那样老去了。
其实,我更喜欢看老去的杜拉斯。
或许对于一个自卑的女人来说,老去的同类总是那么富有安全感。一种哀戚又痴迷的安全感,哪怕她只是一个光阴深处的逝者。
她已不再是湄公河渡轮上那个单薄的少女,鼓荡着尚未发育开的身体,像一个过分年轻的词,被贫穷、苦难、年龄一齐刺伤成让爱情迷恋的样子。
照片上老去的她,脸上遍布风霜,整具皮囊都已经枯萎,眼神苍茫,如一对暗处的缺陷,任何光、任何欲望的满足亦不可填补。她看起来非常干瘪,每一道皮肤的褶皱里,仿佛都藏有一个狭长的炎热地带,那里布满神秘呓语一般的回忆,以及饮酒、熬夜、纵欲带来的奇特暴力。
以至于她在文字中会时常流露出隐秘的暴力倾向,美丽如药,鬼魅如迷,连岁月也无法撼动与化解。
可见,老去,对杜拉斯来说,并不是一种摧毁,而是一种力量。
再也没有任何事物,比老去更让人获得心安理得的力量了。就像一首诗歌,一段文字,通常也具有上帝不具备的那种能力,她的苍老,如仪式,回想几十年前的旧事,即是一场古旧的祭祀——时光覆手,山河可葬。
而不断递增的心理年龄与生理年龄,终究会成为一个昼夜交替的驿站,可供生命不断地遗弃与索取,可供记忆频频回首或停留,也可供相信文字,并持有信念的人驻足一生的深情与感动。
5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或许美丽的茅德·岗小姐也曾为之感动过。
却也仅止于感动。
她那颗朝圣者的心,经历过战乱与暴动的时代背景,经历过婚姻的结合与分离,却直至叶芝死去,也不曾有过一刻回头。
一九〇三年,茅德·岗嫁给了别人,叶芝深受打击。伤痛之余,他把一腔悲情与爱意都发泄在了纸上,化作至哀至怨的诗句:“冰冷的鸦群飞向天空,如绵延的冰块燃烧……只余受伤的爱情与热血的回忆,见我恸哭,瑟瑟发抖,被烈日一箭射穿……”
疼痛让人成长,更何况是这样的剔骨之伤。
茅德·岗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世人终会因我没有嫁给叶芝而感谢我”。是有过折翅之痛,才可以更好地飞翔,才可以抵御更强的风暴吗?对于叶芝而言,他这段注定孤苦无望的爱情,除却深植于血液的信仰与幻想,沿途没有任何希冀可供疲惫的躯体憩息。即便是在茅德·岗离婚后,叶芝对她进行屡次求婚,甚至卑微地追求她的养女,还是屡次遭遇惨败。
尽管如此,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依然停止不了对她的思念。
爱,已不再单纯是为了爱与拥有,在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一次比一次更强烈的伤痛之后,那样的感情,俨然已经转化成了一种多重意义的不死的英雄梦想。
而在转化的过程中,他的诗风也随之改变,随之沉淀。他抛开了初期朦胧璀璨的梦幻氛围,语句情意渐渐淬炼成最朴实素简的武器,时而冷峻,时而淳厚,却都有着直抵岁月人心幽深之处的能量。
其间,叶芝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中。他热爱着她的热爱,处处为民族着想。他与人创建国家剧院,写下大量的剧本,他成立出版社,试图复兴纯粹的爱尔兰文学,并持续用诗歌的力量,唤醒人们心底的热爱,以求拯救水深火热中的祖国。
一九一七年,是时已五十二岁的叶芝,选择步入了婚姻。
他娶了他的早年旧友乔治·海德里斯为妻,那是一位深深爱慕他的女人。婚后,他的灵魂依旧无法停止对茅德·岗的爱恋,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
在动人的诗歌中,他写道:“每当我面对死神的时候,或在睡意深沉的梦中,纵酒迷醉,浮现眼前的,总是你的面容……”
而据说在担任爱尔兰参议员之时,他有次奉命视察学校,看到学校里天真可爱的孩子们,他心间第一想起的,还是他的女神茅德·岗,情深所至,如此温软的场景,竟也染透了苍凉:“心想着那时的悲与怒,我看看这个孩子又看看那个,想到她在这个年纪是否也是这般的模样。”
一九二三年,叶芝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获奖理由为:“用鼓舞人心的诗篇,以高度的艺术形式表达了整个民族的精神风貌。”(inspired poetry, which in a highly artistic form that gives expression to the spirit of a whole nation.)
回首二十三岁之时,站在苹果花树下的青涩与卑怯,彼时的他,终于可以微笑着赢得整个民族乃至全世界的景仰。
只是可叹啊,被艾略特誉为当代最伟大诗人的他,穷其毕生钟情与爱意,却也从未得到过茅德·岗小姐的心。
获奖之时,最令人感伤的,莫过于他的感言:“现在的我已经苍老,疾病缠身,形体不值一顾,但我的缪斯,却会因此而年轻起来。”
6
叶芝的缪斯,可曾老去过?
从青春,到迟暮,甚至是幻想中的童年,她在他心里,是从未有过改变的吧。这不免让人产生潜在的联想与假设——附着在一个人身上的生命、面容、情感、信念等等,与岁月之间,是否有过某种不可窥探的密谋。
温热的血肉之躯,可否穿越自身产生的巨大的精神暗流,最终安然破译幻觉所布置的自溺而亡的情节。太多的隐秘,已经无从知晓,宛如一个国度的神秘与一个女人的执念,不承想,有一天将成就属于一位诗人的传奇。
而老年时的叶芝,苍白,安详,眼镜片后的瞳眸,仿佛泛着一层凝固的炉火般的温暖。
他已经懂得,怎样把善恶、生死、美丑、忧乐、灵肉都看成矛盾的统一。一切如同他写下的比苍老更具深意的诗句:“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条和花朵,我现在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真理即爱,即恩慈。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叶芝的真理,终于在他生命终结的那刻,以另一种朝圣的姿态,臻于爱之完满。
一九三九年,叶芝把自己的躯体带进了坟墓,长眠在爱尔兰的土地里。
他死后,著名诗人奥登为他写下悼词,“疯狂的爱尔兰将你刺伤成诗”,成为最迷幻瑰丽的永恒。
奥登似乎是懂得叶芝的。诗意,被我们信赖,并死守。它存在着,是现象的一种方式,是一个出口。所以,他不仅将叶芝身上关于一位女人的咒语与爱尔兰赐予的福祉,用这句伟大的悼词一语道破,而且还在《悼念叶芝》中写下了“靠耕耘一片诗田,把诅咒变成葡萄园”的深情句子。
泥土呵,请接纳一个贵宾,
威廉·叶芝已永远安寝:
让这爱尔兰的器皿歇下,
既然它的诗已尽倾洒。
时间对勇敢和天真的人
可以表示不能容忍,
也可以在一个星期里,
漠然对待一个美的躯体,
却崇拜语言,把每个
使语言常活的人都宽赦,
还宽赦懦弱和自负
把荣耀都向他们献出。
……
跟去吧,诗人,跟在后面,
直到黑夜之深渊,
用你无拘束的声音
仍旧劝我们要欢欣;
靠耕耘一片诗田
把诅咒变为葡萄园,
在苦难的欢腾中
歌唱着人的不成功;
从心灵的一片沙漠
让治疗的泉水喷射,
在他的岁月的监狱里
教给自由人如何赞誉。
——奥登《悼念叶芝》(查良铮 译)
同时,奥登的悼念随着叶芝的影响与叶芝诗歌的流传,也带给世人对爱尔兰无休止的想象。
那是怎样一个疯狂到令世人为之痴迷的国度呢?
是怎样一个能把苦难与诅咒变成美酒的国度呢?
一片被浪漫风笛吹得睡意沉沉的土地,被玫瑰、百合和星光侵蚀的土地,一直保持着最高贵族艺术气质的土地,又到底是如何承受过一场惊心动魄又体无完肤的爱恋后,再让时间,穿刺过一位诗人的生命与深爱,最后消弭掉他内心所有沉积已久的淤青,将他捂在怀里,贮藏于最深沉的骄傲与最苍老的爱怜中的呢?
人生短短几十年一如云梦深泽。
追溯,无异于一场情意的复古,唯有时间是旁观者。
杜拉斯说:“就是因为爱情的遥不可及才显得弥足珍贵。”或许是吧。我想,对于叶芝而言,无论生命的形态如何,他心头那几十年的刺痛与伤痕,都已经可以在诗意的慈悲里,用生养之地的繁星的低语,阐述成哀戚的脸上那丝隔空的微笑。
至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极致荣耀,若在漫长的回忆里俯首一嗅,尚不及一树苹果花在她身旁绽放出来的珍贵气息。
附一
When You Are Old
William Butler Yeats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当你老了
威廉·巴特勒·叶芝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
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
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是真情,
唯独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在炉栅边,你弯下了腰,
低语着,带着浅浅的伤感,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
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冰心 译)
诗人档案
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爱尔兰诗人,剧作家,著名的神秘主义者,“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领袖,艾比剧院(Abbey Theatre)的创建者之一,被诗人艾略特誉为“当代最伟大的诗人”。1923年,叶芝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34年,获歌德堡诗歌奖。他一生创作丰富,诗歌风格集浪漫、唯美、神秘、象征、玄学与一身,将赞颂与深情抒发到了极致,并以独特的艺术影响与人格魅力,受到全世界的敬仰。代表作有《当你老了》《白鸟》《钟楼》《盘旋的楼梯》《驶向拜占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