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你好,孤独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爱情:国外最美诗歌里的深情与孤意 作者:凌小汐 著


3.你好,孤独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秋日》

1

如是秋日。

云天高远,空气醇厚,呼吸中有迟来的花香,清凉而隐秘。太阳光线收起针芒,暮色下,四野异常寥廓,一树风起,就是千百枚死去的刀锋复苏。

此时,垂下头颅的果子酒被人们频频举杯,言谈中,不知可容纳多少落叶与孤独振翅飞翔。

此时,我在纸上写下,“秋天,秋天,你是属于孤独者的季节”,以破损之心,以枯瘦的指节,一笔一画的力道里,充满了温柔的恨意——

年轮嚓嚓向前,我的孤独感将在一个数字的递增后,达到某种极致。

随之,我所能感受到的整个外在与内壤将幻化为零,遁入一个空虚之境,如同一个软木塞,被抽干最后一丝水分,随着自身的唯一重量,谦卑地跌入透明的瓶底,发出沉闷微弱的声响。

而可见的孤独,就是那只从瓶里扭着身子腾空而出的小鬼,它望着我,望着我,挑衅地望着我,然后慵懒地半躺在书桌上,隔着毛边玻璃,将我的镜像压成一张老旧的黑白相片——

在迅疾的时光里模糊了面容、姓氏、性情……独留骨头中几点游荡无着的诗意,相伴天光下的阴影。

看里尔克的黑白相片,就会被一种孤独的阴影笼罩。

他,即如黑白交集而出的那一滴暗色,已与孤独融于一体。年轻的脸上,有着难得的一丝不苟的颓废。冷峻的棱角,仿佛雕刻。双眼孤傲如鹰,却深藏着唯有盲童才可具备的那种茫然与天真。

令人心动、心疼,又有震慑之感。

对于他的穿透,无法介入。更无法截获。

是以,窗外秋光的余温尚未褪去,我隔着安静又安全的电脑屏幕,与他的目光对视,依然会产生强烈的、不可饶恕的、隐晦而忧伤的、形似偷窥的错觉。

偷窥他的孤独,他浸染神秘情调的诗意,他绝望的内心之境,还有他在文字里明灭的曾经。

2

照片上是一九〇〇年的里尔克。二十五岁。年轮仿佛已经碾去了他成长的印迹。

譬如,那一段暗涩的童年。

里尔克出生于布拉格,一座位于伏尔塔瓦河畔的古老城市。那里,美丽而宁和,河流,森林,田野,古堡,乡村,峡谷……构成纯然又贵气的风物画卷。

似乎可以稀释掉生命中的苦难。

童年时期的他,在亲情方面,竟有着不可修复的严重破损。缺少血缘里的温暖与爱。父亲的脾气暴躁,身体虚弱,工作卑微;母亲的不满与无休止的争吵;姐姐的早早夭折……如此种种,在那原本平乏的生活里,日复一日地沉积成疾。

家庭,如同一个巨大病灶。

最后,在母亲的愤然离去下,被一刀切割成了两个除却回忆便再无关联的部分。

十岁那年,里尔克被父亲送进圣波尔藤的一所军事学校。严苛得近乎残酷的训练,让清瘦的少年不堪重负。

六年后,他因病离开,转入一家商校。在商校的三年,他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开始尝试写作诗歌,在一些刊物上发表,并坚信诗歌是上天赐予他的神圣使命。

一八九六年,二十一岁的里尔克从布拉格大学转往慕尼黑大学,主修哲学、文学和艺术史。新的环境进一步刺激了他的创作欲,故此,他的人生也将随着诗心的引领,走向一方充满艺术气息的境地,广袤而幽僻,延伸处滋长着无尽可能……

譬如爱情。

她是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Lou Andreas-Salomé)。一位芬芳盖过玫瑰的女人,一位征服天才的女性。

一八六一年,莎乐美出生于俄罗斯圣彼得堡的将军府邸,连沙皇也亲自写信来祝贺。她自小性情孤僻,却聪颖过人,勤奋好学,可谓是享尽家族的荣耀与恩宠。整个青少年时代,她都在用心钻研宗教史、文学、戏剧与哲学等。广泛的学习与阅读,使这位智慧的少女,汲取了源源不断的能量。飞扬的文采,逼人的美貌,清贵的血统,一切都让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光芒灼灼。

数年后,莎乐美的父亲病故。她陪着母亲四处散心,期望在旅程中开阔视野。

一八八二年,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莎乐美由人介绍,遇见了大哲学家尼采。

“我们是从哪颗星球上一起掉到这里的?”庄严而幽微的氛围中,窗外的露珠渐次被晨光吻醒,尼采对眼前美妙绝伦的俄罗斯小姐,发出了如此钟情的一问。

而莎乐美对尼采并无心动,在爱情方面,她一直孤傲如鹤,即便是对这位思想大师,有的也只是欣赏与崇拜。

他们结游相处时,尼采为她讲述学术,倾诉往事,在时间的推移与景物的变幻中深深坠入情网。

几个月后,尼采放下所有的矜持,鼓起勇气向莎乐美求婚,却被她断然拒绝。

“回到女人身边去,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彻底失去莎乐美后,尼采警世语录中又多了忧愤的一笔。

如深仇一样深爱。这句话在尼采身上算是得到了诡丽而残忍的印证。

据说,他自此患上“仇女情结”,身体的某些部分与心理的某些部分就一齐病掉了,渐渐地,从一个哲学怪杰,成为了一个思想疯子。

与莎乐美分开几年后的一八八九年,他在都灵大街上抱住一匹正在受虐的马的脖子,终于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同时也把几十年难解的孤独了却在了精神病院,以及人们的念慕与唏嘘中。

而在十九世纪晚期欧洲的知识沙龙里,莎乐美的风情,已经足以倾倒众生。离开尼采后,莎乐美的才华逐渐显露。在外游历的几年,她先后创作了思想录《与上帝之争》、小说《露特》等,独特的思想与魅力,让其在欧洲文艺界的声誉与日俱增。

二十六岁之时,莎乐美在荷兰与一位语言学家步入了婚姻。那个痴狂的男人,在她的面前,用匕首刺进胸口的方式,俘获了她的感动与一个名分。

所以,有言在先,婚后的莎乐美不仅可以继续享受从前的生活方式,还可以不履行夫妻生活中做妻子的义务——即她的灵魂与身体,都完完全全属于自由。

于是,莎乐美便也可以把全部的生活重心放在文学创作与交流上,在接下来的十年间,她以超前的写作手法,一共完成了八本著作与大量文章,丰硕成果令人赞叹。

3

一八九七年秋,在阿尔卑斯山麓下的慕尼黑,里尔克遇见了倾慕已久的女作家莎乐美,开始了人生中炽烈的爱情。

尽管是年莎乐美已经三十六岁,几乎大了他十五岁。但几次交往后,里尔克即敏锐地感觉到,莎乐美身上具备了他对爱情的全部幻想。

“亲爱的夫人,昨天难道并非是我享有特权和你在一起的破晓时光?”

于是,他向她发出了一封又一封深情而浪漫的求爱信件:“我要通过你看世界,因为这样我看到的就不是世界,而永远只是你,你,你……只要见到你的身影,我就愿向你祈祷。只要听到你说话,我就对你深信不疑。只要盼望你,我就愿为你受苦。只要追求你,我就想跪在你面前。”

莎乐美虽从来不乏优秀男士的爱慕与追求,但她的原则是,在爱情中,只能选择与天才的灵魂共舞。

里尔克是天才,莎乐美自然识得璞玉。更重要的是,她也爱他,并愿意雕琢他,让他发出耀眼的光彩,实现应有的价值。

之于莎乐美,尼采或许只是学术上的引路人,而之于里尔克,他的莎乐美集学识与优雅与一身,他遇到她,何其幸运。她是恋人,也是母亲,她是导师,更是心灵伴侣。

相爱,就是她带给他的一场神奇的溯游,他置身于旅程之中,享受着情欲与精神的双重契合,灵感喷发,创作旺盛,欢愉之心形同婴孩最原始的吮吸——满足与迷恋,竟是如此美好。这样的美好,倾泻在他内心深埋的孤独之花上,再散发的芬芳,已是致命的诗意: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

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

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

折断我的双臂,我仍能拥抱你——

用我的心,像手一样。

钳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

你放火烧我的脑子,

我仍将托举你,用我的血液。

——《挖去我的眼睛》(杨武能 译)

诗歌之于爱情,或许真正的深意并不在于挽留,而是在于铭刻。

里尔克与莎乐美之间令人不解又艳羡的恋人关系,还是只保持了三年。

“一个作家的命运往往是被一个女人改变的”,其间,莎乐美用来源于母性中的宠溺与鼓励不断地修复着他,完善着他,又用恋人的情怀,洞悉与慰藉他的孤独,接纳与热爱他被天真遗失的沧桑。

她带着里尔克漫游了欧洲,与他深入地讨论哲学、诗歌,告诉他内心世界的无垠广大,应从自我扩展到整个宇宙。他们一起光着脚在月光下轻舞,在树林中漫步,在玫瑰丛中拥吻,感知世间万物的悲悯与灵性。

行至莫斯科时,站在深邃的夜色中,里尔克已经可以清晰而疼痛地意识到,莎乐美所带给他的一切信息及非凡的力量,早就毫无保留地进入了他的血液和心灵。

直至一九〇〇年,又一个落叶纷飞的秋天。在一次俄罗斯之行后,莎乐美即向里尔克提出了分手。

她离开了他。他们不再是恋人。

“真正的艺术家总是要经历无限的孤独和漫长的痛苦……你必须展翅高飞……诗人一方面将受到命运的加冕和垂顾,另一方面却要被命运的轮子碾得粉身碎骨。而你,天生要承受这种命运。”她说。

是时候了。她说。

对于里尔克而言,莎乐美的决定无疑是残忍的,令他一时间无法接受。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就此凋谢了,在诗歌中,他陷入幽寂的噩梦之境,是那样的茫茫不可自救:“血液对我有什么用,如果它像酒浆一般发酵?它再不能从海中唤起她,那个最钟爱我的人。”

4

必须展翅高飞。

一段时间后,里尔克来到不莱梅,即与雕刻大师罗丹的女弟子克拉拉·维斯特霍夫匆促结婚。用负气的方式,来寻找救赎。

然而,没有爱情的铺垫,即便克拉拉在十月怀胎后,生下了女儿露丝,他们的婚姻,依然像是迫使成熟的果实,味道酸涩不堪。

但是,在文学方面,里尔克很快迎来了他的创作高峰。在无边的痛楚中,他不断承受着灵魂与命运的驱使与打磨,以至于笔下的诗歌一再突破新的境界。从自我,到超越自我,从虚无,到深入虚无。

一如当初莎乐美的预言,他真的一步一步,在孤独的淬炼中,成为了欧洲诗人中独一无二的王者。

一九〇二年,与莎乐美分开两年后,二十七岁的里尔克在巴黎写下《秋日》,仿佛在一季之间席卷了全人类对孤独感的渴望与认同。

在时间的流逝中,他那个孤独的内部世界,也沉淀得越发丰美可恋。

译者北岛深谙诗歌之情境,评价此诗时,就曾写道:“有时我琢磨,一首好诗如同天赐,恐怕连诗人也不知它来自何处。正是《秋日》这首诗,使里尔克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冯至亦有赞誉:“诗歌所能带来的情趣就是从一颗心走进另一颗心,并且随之跳跃与感动。显然,里尔克的这首《秋日》做到了,并在百年的岁月里越发显得隽秀而光辉四溅。”

如同天赐。光辉四溅。“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我们虽无法猜测一个季节对于一位诗人的意义,但当这些散发着田野芬芳的诗句在我们的舌尖翻滚之时,此世间,俨然已没有任何一个词,会比孤独二字更丰盛,更荒芜,更能代表万物灵魂中的未知与永恒。

于是,我们一面熟稔地将自己深埋于孤独之中,一面又依然无法停止叩问:孤独,孤独,孤独到底是什么?它到底源于何方,归于何处?到底有多少人以其为蜜,为襁褓,又有多少人以其为药,为棺木?

答案无从知晓。

孤独的异质,总是令人无法僭越。

二十年后,里尔克完成了人生中最具有影响力的两部著作——《杜伊诺哀歌》与《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却因耗费大量精力而进入疗养院。

之后的几年,他一直生活在病痛中。

一九二六年秋,他在采摘一朵玫瑰时,被玫瑰刺扎破了左手。不想伤口竟引发了急性的败血症,促使先前的病情急剧恶化。

在离世之前,他给莎乐美写下了告别信:“露,我无法告诉你我所经历的地狱。你知道我是怎样忍受痛苦的,肉体上以及我人生哲学中的剧痛,也许只有一次例外一次退缩。就是现在。它正彻底埋葬我,把我带走……”

是年,秋光尽时,林荫道上落叶的酣睡如同死亡。

而死亡,收藏了诗人。还收藏了诗人所有的完美与破损。

里尔克安静地离去了。

按照他的生前意愿,如将甘甜酿入浓酒,他被埋葬在一个古老教堂的墓地中,沉眠于大地的孤独。

附一

Herbsttag(德语)

Rainer Maria Rilke

Herr:es ist Zeit.Der Sommer war sehr groß.

Leg deinen Schatten auf die Sonnenuhren,

und auf den Fluren laß die Winde los.

Befiehl den letzten Früchten voll zu sein;

gieb ihnen noch zwei südlichere Tage,

dränge sie zur Vollendung hin und jage

die letzte Süße in den schweren Wein.

Wer jetzt kein Haus hat, baut sich keines mehr.

Wer jetzt allein ist, wird es lange bleiben,

wird wachen, lesen, lange Briefe schreiben

und wird in den Alleen hin und her

unruhig wandern, wenn die Blätter treiben.

秋日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冯至 译)

诗人档案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奥地利诗人,20世纪最伟大的德语诗人。早期的创作具有鲜明的布拉格地方色彩和波西米亚民歌风味。1897年,里尔克遍游欧洲各国后,即改变了早期偏重主观抒情的浪漫风格,开始写作以直觉形象象征人生和表现自己思想感情的“咏物诗”,其间诗歌充满了孤独痛苦的情绪与悲观主义的虚无思想。除却诗歌外,里尔克还撰写小说、剧本、书信集等,在文字中,他对资本主义的“异化”现象表示了抗议,对人类平等互爱提出了乌托邦式的憧憬。而他的作品,对19世纪末的诗歌裁体和风格以及欧洲颓废派文学都有深厚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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