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潮州和汕头的距离,只有大约半个小时的车程。在潮州汽车站附近,有许多个体户经营的小面包车,发往汕头。他们没有时间表,人满即开,非常方便。吃完早饭后,我便乘坐一辆面包车,到汕头去。
车子一开进汕头市区,便感觉到,这里的鱼腥味和海水的味道,比潮州的更浓烈了。毕竟,这里是个海港,有远洋客货轮从这里始发。而且,它也是海产品的集散地。街上经常可以见到那些售卖渔网和捕鱼用具的商店。
抵达后,先到汕头港的客运码头,买了一张“南湖”号的二等舱位票。这班船将在当天下午五点,起航开往香港。我正好还有差不多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可以在汕头市内闲荡。
再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张汕头市的地图,然后按照地图的指示,搭了一辆公共汽车,在市内逛。中午,在汕头经济特区附近的一家小食店吃中饭,发现汕头的吃,比潮州的更丰富。在那条街上,有十几家餐厅,而且家家都在门前,摆了一个大玻璃柜,里面装满新鲜肥大的白鲳、鳝鱼、带鱼、鱿鱼、花蟹、大虾等等海鲜。那种海产富足的架势,即使在海产供应充足的香港和台北,恐怕也不多见。
这回学乖了,不敢点太多菜,只叫了一碟鲜鱿鱼炒空心菜和一碗鱼丸汤。鱿鱼空心菜的分量不算太大,我还可应付,但那碗鱼丸汤,好大碗,像是十人份的,有三四十粒鱼丸之多。汕头果然不愧是渔港,鱿鱼鲜美无比。至于鱼丸,那原是潮汕人的拿手好菜,一般要做到至少像香港潮州食家所说的“弹牙”,才算合格。我那天吃的,确是非常有弹性,非常“弹牙”。我不禁要感叹,吃的确应当是在潮汕才对啊。而我在潮汕的这两天,也是我这回在国内旅行,吃得最满足的两天。只有我家乡的客家肉丸和仙人板,才可以与之媲美。
下午三点多,匆匆赶到汕头港,准备登上“南湖”号。倒不是急着回香港,而是急着一看大船的样子。小时候,我母亲经常向我形容她当年下南洋时,乘坐的那艘大船,是如何如何的巨大。我一直记得,她形容那艘船“比一个足球场还大”时,那种自豪满足的神情。可是,我活到那么大,却一直还没有机会乘坐大船。第一次乘坐大船,竟在汕头,也就是我母亲四十多年前,登上大船下南洋的地方,所以让我更觉得意义深远。
一走进汕头港,便看到“南湖”号,停泊在码头边。高高的烟囱在喷着黑烟,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势。这果然是一艘大船,可以运载好几百人,看来比我母亲当年乘坐的船还大,绝对大过一个足球场。我从小听了母亲的描述,一直对这种“大过足球场”的大船,十分神往,现在总算可以圆了这个梦。
办理出境手续时,汕头港的公安和海关人员,都不说普通话,而和上船的乘客说起潮州话来了。看来,这些工作人员都是当地人,和“自己人”当然很自然地便说起潮州话,不再是普通话了。语言学上有所谓“语码转换”这现象。就是说,一个人如果懂得几种语言,那他会在某些场合使用某一种“语码”,而在另一些场合,又“调换”使用另一种“语码”。而在这种“语码转换”当中,便隐藏着某种特殊的“信息”。我还没去研究汕头港的这种“语码转换”的“信息”是甚么。但我懂得潮语,工作人员和我说潮语,我觉得是一种“尊敬”,把我也尊为“自己人”看待。但如果换成不懂潮语的人,比如说,一千多年前的韩愈,他听到潮语,恐怕就会觉得“排外”了。
上了船,找到二等舱的铺位。原来那是上下两层的床位,比起我在广西梧州乘搭的江轮上那个大统舱,舒服多了。放下行李,又急忙走到船上各处去参观。
晚上六点钟,在光洁明亮的大餐厅吃晚饭。我想起小时候,母亲跟我说过,她当年乘大船,船上是没有餐厅的。她们一行人,得自己在甲板上,围成一个一个小圈圈,大家动手煮饭烧菜,就那样挨过了好几十天才靠岸,好像难民逃难的样子。
晚饭后,夕阳无限好。我登上最高一层的甲板,瞭望滔滔的南中国海,海水拍打着船的两侧,激起几十呎大浪花。我酒兴发了,开了一瓶好酒,在甲板的长椅子上,对着金黄色的夕阳和滔天的海浪独饮。生平喝酒,恐怕也是这一次最为痛快。一直到天全黑了,我微微醉了,才回到舱房去。今晚,我终于实现了十多年来的心愿,在微微的醉酒中,睡在我母亲四十多年前下南洋的同一个海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