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到潮州去,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追随我母亲的脚步,重访四十多年前,她下南洋的路线。那年,她从梅县出发,经过潮州、汕头,然后乘大船出海到南洋,嫁给我爸爸。我也想这样走一趟。
大清早,在梅县汽车站,乘了一辆长途客车,经过许多山区,前往潮州。在这段旅途中,我发现一个有趣的语言现象。一整个上午,车上的乘客都说客家话,大家好像都是客家人。但车子过了揭阳,进入潮州地区后,车上使用的语言,也跟着车子的行程,慢慢在转变。原先说客家话的乘客,现在也说起潮州话来,好像变成潮州人了。最明显的是那位售票员。他早上卖票时,一直和乘客说客家话,但中午过后,上车的乘客,越来越多是潮州人,他很自然地又改说潮州话。
我从小在马来西亚南部一个潮州人的聚居地长大,很小就学会潮州话。这时,我也用潮州话来和其他人交谈了。最妙的是,下午有一段时间,我和其中一个乘客,说了老半天潮州话,最后才发现我们两人,原来都是客家人。看来,梅县和潮州接邻地区,许多人都会说这两种语言,而且说得几乎一样好、一样流利。
潮州给我的第一印象,或者说“第一味道”,就是它的鱼腥味和海水的盐味。其实,车子进入揭阳后,空气中已经飘浮着许多鱼腥味,而且马路两边的商店,不少是售卖渔网或其他捕鱼工具的,可见潮州地区渔产之丰富。
我从小在一个靠海的小镇长大,早已习惯了这些味道。嗅到这些味道,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我离开了十多年的小镇了。
下午四点多抵达潮州后,在汽车站不远的潮州大厦旅馆部找到住宿。房钱五十五元,收人民币,有空调和卫生间,很干净。放下行李,便到街上闲荡。经过一家小旅社的门口,发现一个“自行车出租”的小牌子。中国号称脚车王国,自行车的数目以亿计算,但我入境以来,倒还没有试过这种最平民化的交通工具,决定在潮州这里一试。
付了五十元人民币的押金,租了一辆自行车,租金每小时五角。我已经好几年没骑车了。上回骑车,恐怕还是七八年前,在美国普林斯顿当一名穷研究生时的事。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竟然在潮州又骑上脚车。有了这辆车子,在市内活动确是方便不少,好比拥有一辆私人专用轿车似的。一整个下午,便靠了这辆车子,游完潮州市内的几个名胜:开元寺、城楼。傍晚,骑车到韩江边上,欣赏横跨江上的那座宋代古桥,遥望对面的美丽青山。
晚饭时,在潮州大厦的附属餐厅,吃到了这次回国内以来,最丰盛的一餐。我点了半只潮州卤鹅、一碟清炒菜心、一碗鱼饺汤。上菜时,才发现菜的分量都极大。卤鹅看来是只大鹅,半只也排满整个直径十寸的大盘。至于菜心和鱼饺汤,更是足够十人享用有余。后来才知道,像我那样一个人去这种餐厅用餐,是很少见的。所以这类餐厅没有所谓一人或甚至四人的小分量。一人用餐,他们依然端上一个直径十寸的大碗汤,足够十人享用的。结果,那晚吃得好撑。卤鹅和鱼饺,都是最道地的潮州美食,但还是剩下一半没吃完。付钱时,想不到却只要人民币区区十四大元,真是价廉物美。俗语说“吃在广州”,可是前几天在广州,却未曾吃到甚么好东西。对我来说,吃该在潮州才对啊!
然而,我这个吃在潮汕的说法,我想唐代古文大师韩愈,可能会第一个反对。一千多年前,他写了那篇有名的《论佛骨表》,反对皇上信佛,宪宗皇帝看了十分生气,把他贬到潮州去。韩愈刚到潮州不久,曾经设了一个丰盛的海鲜宴,答谢一位在路上帮过他不少忙的桂林道士元集虚,而且还写了一首很生动的纪事诗《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记这个盛宴。他这首诗,似乎不怎样为人所知,但我觉得比起他那篇也写于潮州,经常被人提起的《鳄鱼文》,有趣得多,也更加有人情味。
诗一开头就描述这个盛宴上所吃的潮州海产:鲎、骨眼、蚝、蒲鱼、蛤和章鱼。但韩愈本人好像并不欣赏这些东西。他还说:“其余数十种,莫不可叹惊。”结果,这一餐饭,他觉得“腥臊”,吃得面红耳赤,好不辛苦。最后,他还把一条蛇给放了,不忍吃,“开笼听其去”,也不盼望这条蛇会像传说中那样,将来衔一颗灵珠来报答他。
奇怪的是,韩愈既然不喜欢吃这些海鲜,那为什么又用这些东西来宴客呢?历代注韩诗的学者,好像从来没有提过这问题,也没有解答。照我看,答案可能有两个:一是潮州除了这些海产,恐怕就没有其他甚么像样的东西可宴客。二是韩愈宴请的那位桂林道士,是南方人,可能正好喜欢这些南方海味。韩愈只得委屈自己了。
第二天,再次发觉到潮州物产之丰富,人民口福之佳。一早,一走到汽车站附近,准备乘车到汕头去时,便有好几个卖稀饭的妇女,来拉生意。
“来啊,来吃粥啊。热的啊!”她们用潮州话说,“粥”念作“糜”,完全把我也当成“自己人”看待。一看她们卖的“糜”,除了咸菜花生一类的小菜外,竟然还有一锅锅的卤肉类:卤猪脚、卤猪肚、卤猪肠、卤猪头等等,真是太丰富了,在华北一带恐怕吃不到。我虽是客家人,但从小在潮州人地区长大,早已深受潮州饮食文化的影响。这样丰富的早饭,对我的诱惑太大了。我情不自禁,在一家路边摊坐下来,慢慢享用了这一顿异常美味的潮州“糜”,好像回到我的“第二故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