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瑞琪—如桐:我怎么不仰慕你

天涯渐远,见字如面 作者:黄柏莉


我不会比你走在更前面,也不怎样有使你佩服的地方,我请你不要用这种目光来看我、分析我。

如桐女士:

在没有说话之前,我请你原谅我这样冒昧、贸然地写信给你,同时,还得请你读完这一封信。

大概在你的芳心里,也能知道我这个陌生人吧?在我,你占据了我的心已两月多了,我深深地记着我认识你的那一天。那天是残冬的时光,春的气息已荡漾在空气中了。我到表舅家去,见到表妹和你一同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手里都拿着一册厚厚的小说。表妹照例将我们介绍一下,你给我的第一个印象便是姣好的一笑。你一点没有少女们的扭捏和害羞,也成了我每次回忆的内容了。当时我因为没有找到表弟,停留一会儿也就走了。

你记得吗,那值得更多回忆的一天?我很想知道自己给你的印象,你有什么感想?

此刻我刚从运动场回来,真料不到在球场我能看到你玩球的技术。你穿了运动衣就更显得好看了,健而美的体态,在双方的运动员中,只有你是最让我注意的了。而且因为你灵活的身手、高明的技术,几次将球掷进篮球筐,得到了很可观的分数,终于你们一队胜利。在观众的欢呼和鼓掌声里,你不像其他获胜的人那样,用傲慢的神情来回答观众的盛意。你那毫不在意的态度,正见得你是虽胜而不傲。我那时很想走到你面前去,握着你的手向你道贺,然而我到底还是看着你和同伴们走了。

一个美丽活泼的女子,不一定是值得注意的,但一个娇美灵敏而又不傲慢的女子,怎不使我仰慕呢?

我得感谢我们的哲学教授,他有事情今天不能来上课,所以我有了这个机会。因为那时候碰巧没有课,又听说有两个学校借我们的运动场比赛篮球,我在空暇的时候偶尔也玩玩球类的,便高兴地挟了哲学书从布告处到了球场,然而更高兴的是意外地见了你。

虽然只是第二次见你,但你的一切,甚至你把球掷进篮球筐时的姿态,也很明显地在我心头浮现着。两月前你对我的微笑,你所说的话语,更使我时时想念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你这样的使我想念,但我只找到一个单纯的理由:我的心里有一种不可抑止的力要使我如此的。

我想写信给你,使我们成为朋友,也为了这一点子理由,我们的友谊,能在这种情形下建立起来吗?我不知道你能否原谅我不得到允许就给你写信,然而我又情不自禁地这样做,我又有什么法子想呢?

若是你能记得在我表妹家里碰见的事情,和几句随意的谈话,那么你总不会把我忘掉的,我愿意知道你对于我的印象是什么。

在这里,我觉得有把自己介绍一下的必要,否则,要你为一个陌生的朋友费力思索,那是很不合适的事。

我是一个文艺爱好者,虽然我没有动过笔去写过文章,这总比别的东西更能使我兴奋,使我欢喜。但近来,我很想找些理论方面的书看看,事实上却给我很大的失望。这年头,整个文坛上,闹得满是乌烟瘴气,大家只是闹些意见,又没有一点可以注意的理论。不过在这可怜的情况下,毕竟新的道路是展现在面前了。至于文艺创作方面,我近来却不大想看,实在是可以看的东西太少了。有一次我遇见表妹,她谈起你也有这种爱好,这也是我才写信给你的一个原因。希望我们在这一方面有些讨论,使彼此得到一种新的趣味、新的兴奋。

我只希望你能给我回信,没有其他的奢望,并且也不希望回信一定能给我满意的答复。我现在的环境使我找不到一个同道的朋友,大概同是流着热血的年轻人,这样枯寂单调的环境总不会满足吧!我只想有一个互相投合的友人,有着相同的意志,使精神上得到共鸣就够了。

假如你讨厌我或者为了别的原因不能建立我们的友谊,那么也请委屈地给我一封简短的信。

敬礼

安好

瑞琪

三月四日

瑞琪先生:

意外地收到你的信,那已是十天前的事了。当时我奇怪会有这样一个不熟悉的朋友,很想不看它就丢了的,因为我自己虽没有遭遇过,却常听到人家接到许多无聊而可笑的信,请原谅我,我那时竟这样地忖度,而几乎丢了。可是我给一种好奇的情绪所支配,也想不放弃收信人的权利,就把它读了。

这有点熟悉的名字,在略一思索下我记起了,正如你信中所说,曾在你的表妹也就是我的同学家里我们见过一次的。这偶然的小事,给你一说,我很清楚地回忆起来。当初因为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我也早已忘了,但你的信使我很高兴地做一次回念。

本来就不怎么勤于写信的我,把你的来信搁了这许多天,差不多已忘掉了。今天偶然又见到它,重读一遍后,觉得你只是对于两月前一次见面的回忆,使我也记起了那时的事。而且你唯一的希望,就是要我给你一封不论怎样平凡的信,因为一时有兴趣,我便给这个回信了。然而我是各方面都浅薄的人,也许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好,有使你“仰慕”的可能,我自己觉得仅仅是一个平凡的女子。

那一回借贵校运动场赛球,我们总算很有幸地得了胜利。对方是有名的好球队,所以他们还要想跟我们做一次友谊的比赛。运动,我是很欢喜的,我因为爱好的东西太多,便时常忙着。我觉得在繁忙中的生活才能安排得好,才使自己感到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我从你信上知道你是一位文艺的爱好者,在这一点上,也许可以说我们的爱好是相同的。不过我对于文学,根本没有什么认识,不配谈到什么的吧。

至于友谊这一点,我不希望我们就这样一定要缔结了友谊,也不反对我们中间有很好的友谊。我觉得对于这个,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吧。假如我们有这种可能,那么自然会有友谊存在的,在这里我以为没有预冀的必要。我的生活素来很是单纯,没有在这些事上面费过心思。这封信,只是答复你那封信的。

你要找一个同道的朋友,是的,这问题有好多人得不到满足。这时代中间,一切不安定的状态,使很多的人沦落、消沉,有的竟是颓废。于是稍稍觉醒的人,要求现实的美满,或者要探求未来的光明,半意识到另一个新的时代的伟大,但环境中又大半是一些落伍的人,自己便感到无可奈何的苦闷,而要找同道的朋友了。我不知道你是否也这样?然而我是连自己也不敢信任的,在这紊乱的年头,我也许只能在旋涡中流转而已。

敬礼

安好

如桐

三月十八日下午

如桐女士:

我仔细地一句句读着你的信,起初是狂喜,最后捧着你的信笺,我浸在沉思中间。

虽使我盼望了十天,终于并没有使我失望,我最初的愿望只是能得到你的回信,那么达到了这个愿望,我当然无限地欣喜了。你的文字是那么秀丽,而你的话语更不是平凡的女子能够说出的。我沉思着,沉思着,好似你在我面前说着这些信上的话,而我正恭谨地听着,在幻觉中我真的好似听到你的声音。

从来信中我更认识了你,你比我想象中更伟大、更值得钦佩。并不是我要过分地说你的好,事实是如此,你并不平凡,而且你是这年头里难得的人了。你的彻底的见解,你能抓住这个时代,我在你面前也许只有惭愧了。真心地说,我钦佩你的见解和不染时下气的大方态度。

这资本主义发展到极致而行将崩溃的时代,一切都呈现着摇撼和可怕的状态,各方面的冲突和矛盾,更使处处刻画了罪恶的残痕。新时代的光芒,又使青年们感受到强烈的刺激。于是像你所说,有许多人不能跟着时代奔跑,就会起了相反的作用,沦落或消沉了。我也正如你所说,感到苦闷,有一种不能抑制的情绪在心里活跃,使我要冲出黑暗的重围。至少我也得有一个同道的友人,可以和我携手一同走向前去,我不要看别人无聊的呻吟,我不要看人家颓废和沦落,只给环境所软化或制服,而不想找一条出路。我明白你许是更比我走在前面,这一点你不能不使我佩服,而觉得十二分欣喜。

又从你的语句中我看出你有着别的女子所没有的大方和正直,我虽是没有机会和女性周旋过,由于见闻的经验,大概也知道一点。我希望,我们彼此的认识,不必站在异性的观点上,我们只要认识彼此的意志和人格,在一种共同点上使我们了解就得了。你以为如何?

你说对于友谊,我们不必预先来做估计,这话是对的,因为情感是不能强制的,建立在稳固的一点才能产生友谊,也才使得它滋长起来。假如有这可能,那么它就好比是一朵新生的蓓蕾。我明白这个,而且为了我自己没有可取的地方和其他一切不能令人满意的缺点,我不敢向你有这种固执的要求。然而我的诚意——钦佩你的诚意使我暗地里希求有这万一的可能,希求将来的事实,能宽慰我如今的热诚。

你还说了许多客气的话,这是使我惭愧的,因为一个人的好坏,不必用言语来帮助,本身就无可避免地会做适宜的证明。我希望你不用客气。

本来收到你有着很好的话语的信,我已十二分满足,但我因为上面说过的对你的钦佩,又要来复你,假如你不讨厌我,那么也许会给一些反应吧?

匆匆地写了这一点,即此祝好。

瑞琪

三月二十三日

瑞琪先生:

大札拜读。

两个本来毫无关系的人要通起信来,总有一些人觉得这事少不了缺点,不过我读了你的信,觉得要回信给你是很出乎自然的事。我向来不欢喜做勉强的事情,我不愿的事是不肯干的。然而我又在为你这个不熟悉的朋友写信了,我自己解答的理由是我们还有相同的见解。

正如你所说,我们全是意识到了新的时代的开端,而要追奔着时代的人,我想有了这一个共同的地方,大概我可以再复你的信的。我把我们的话对照一下,好像大家全不愿做一个时代的落伍者,那么我希望能各人抱着热诚,互相鼓励一点,使彼此都得到一些好处。

对于时代的苦闷,我不想多说什么话,因为话越说得多,就越觉得空泛,而且越使我不能忍耐下去,虽然我不是要自己缄默着而做怯懦的忍耐。

我想还是趋于实践一点的好,还是找机会把现实来改造,亲自去做。用一些抓不住问题的话来放在嘴上,有什么意义呢?话说得腻了,好像问题就已经解决了一样,再不想到其他,甚至有些人似乎当作一回漂亮的事。

你赞美我的许多话,许是过誉了,或者正因为你没有机会和别的女子交往,所以对于我,已是感到很难得了吧。我不会比你走在更前面,也不怎样有使你佩服的地方,我请你不要用这种目光来看我、分析我。我只是一个孩子,处处还脱不了孩子气,自己还敢信任的地方,就是我欢喜思索一点。

你说我客气吗?我是顶不懂客气,也不想要怎样客气的,我的疏忽处,倒还想预先向你声明。假如我的话有不太客气的地方,希望你也不客气地对我说。

等天气还暖和一点,我要开始学游泳了,这事情我觉得很有趣,而且也一定有好处的。我的身体还是太弱,应得遵守体育指导的话,好好锻炼起来。

从我的同学那边,知道你对于游泳很是擅长的,这可是事实?而我知道你对于学业十分努力,这原是我可以意料得到的事,她更告诉我一点关于你的情形。你的表妹是我很要好的朋友,她聪明又天真,性情又很诚挚,我们常在一道的,虽然我们的爱好大概全不大相同。

敬祝安好。

如桐

三月二十九日

如桐女士:

这第二次的相见,除了我更认证你是一个不平常的女子外,我仰慕你的心更进一层的深切了。

真的,你能相信吗?你在我心里是如此的伟大,如此的纯正,而且如此的娇美,你占据了我的心灵。

我自己知道,并不善于说漂亮的话,也不会当着面说谄媚的话,更不会把自己装饰得十分合适,然而我相信你不是浅薄的人,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计较的。回想起来我只说了些紊乱的和不必要的言语,不知你可要笑我这样的傻气?

我毫无理由地说了些自己的事,因为你很好意地问我,而你前回的信上也说着很明达的话,我便坦直地说了。一个从小这样遭逢的人,假如有人很诚意地来垂问,往往会不顾一切地说的。实在我还有更不幸的事没有说,因为不忍再说了。我幼小的时候,就死了父亲——在军阀的铁蹄下,偶一不慎就遭到了生命的危险。及后母亲把事情告诉我,我对于中国这种莫大的恶势力,就深深怀着要打破的决心。母亲也来不及看我长大,在五年前死了。本来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已受够人世的苦味,却不料童年的时候,又遭逢这样一个打击。想到母亲十多年艰辛的抚养,我的心该怎样的苦楚呢!于是我依附到叔叔的家里,把自己一些剩留的东西,抵作我求学的费用。你大概能明白我所受打击的悲痛,和造成我现在环境的背景吧。你不会像一些时髦的女子一般,说我是一个失了父母的穷鬼吧?在我,相信你不会如此的。还有我没有告诉你的,是我做过几个月的囚徒,我既有黑白分明的意识,又干一些想干的事,便遭到了这个命运。这本来在现时代中不得什么,年轻人的热血是只有被抑止的。你大概能懂得这是一桩什么事吧。

当我把那些话对你说的时候,我看出你表示着同情。那正是你前信所说,现代的年轻人,往往有一种共同的不幸,你是为那共同的不幸而同情着。我感谢你,因为你不像其他的女子一样,听了这些话就摇头。你鼓励我的话,我深深地记着,希望你不断地给我勇气,我不愿落在人们背后偷懒的。

春光像天鹅绒一般的温柔可爱,我有幸地得以和你在它的怀抱中一起散步,一起谈话。我不能不感谢它,更不能不感谢你。柳树的嫩枝,到处飘荡着,我最欢喜的是那轻软的春风。我希望你不要把这次畅游忘记。

此刻我一个人在房里,同学们大都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宿舍里静静的,使我很安适地回忆起方才的一切。我一切都记得分明,有一天我能擎起拳头、痛打仇人的时候,那么在临死的刹那,我依旧会很清楚地记得你的。你很平安地回到了校里吧。

我祝福你!

瑞琪

四月十五日夜

瑞琪先生:

我很愉快地读了你的信。

别了你,我心里充满了一种新的情绪,使我的思想时刻幻想到新的事情。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易于同情,我被你的话感动了。为了人家的事,或者为了一本小说上的故事,我常常会费了许多时光去思索,常常因为同情而作壮语、下一点决心。你的话,我好好地记得很清楚,我了解你的背景,我同情你;当然,你大概也相信我不是只配做交际场中点缀的人物,或只做商店中好主顾的人,我是不会笑你的。

你有这样的不幸,除了使我心头上划下深深的一条痕迹外,我始终希望这不幸能给予你一种好处,使你因此更认清这个世界,更把握住人生。我那种新的情绪,使我对你有一点冀求,我希望你在这现时代中做一颗有力的分子,同时我也这样勉励我自己。即使我的力量微弱,但是我们团结起来,让后来的人们可以登渡彼岸,那么我们也就得到了安慰,尽了我们的力量。

我的家庭环境,也是很可怜的,从小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有什么福分很得意地站在人家面前夸耀呢?虽然有父亲,但也许是没有了母亲的缘故,父亲对我,向来是冷淡的。幼小的时候,见到人家投在母亲的怀里,享受伟大的慈母的爱,我总一个人偷偷地流泪,还时时诅咒老天为什么把我的母亲夺了去。我看见人家父亲的爱抚,回想到自己连一点可能的福分都没有,我几次是伤心得快要发狂了。这原因,也许就是养成了我抑郁的性情。渐渐长大的时光,我才把这些稍稍抛却一点,然而人世的一切,更使我体味到种种的创痛。

我流泪,我哭,要把热泪来灌溉我的决心。世界原来是到处悲愁、到处阴暗的,人生不过是戏剧而已。舞台上的人生和现实的人生,有什么不同呢?假如用造化的眼光来看,我以为人不过是更可怜的一种生物罢了。然而话也不能说得太片面,我们既做了人,那么不能看这世界尽坏下去,也不能看大多数的人只浸在苦痛里面,要使人的世界改变得更好一点。

事情也实在碰巧,我们个人的环境,全有类似的缺憾,在这一点上,也许更有投契的可能吧。

我不曾因为一个男子不能说漂亮的话而鄙视,也不会因他不谄媚而失望,更不会因为不爱修饰而厌弃。我只鄙视只能说几句浮滑的话而不懂什么的男子,我只恨到处以妩媚女子算荣幸的男子,我也厌恶只懂装饰的男子,我厌恶这些。你的不加修饰的话和正直的态度,是我意想中的典型。我也佩服你,因为你的一切都使我感觉到如此。天气又在转变,刮着很大的风,窗子震得怪响。同学们大都已入睡了,我一个人听着外面的大风和笔尖在这信笺上走动的声音,在兴奋的情绪中给你写信,真是很有意味的。

敬祝安好。

如桐

四月二十一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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