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柳青传 作者:刘可风 著


第三章

柳青的大哥刘春元

一、噩耗

蕴华坐在边区党委组织部干部科长的对面,叙述完他的经历,最后一再重复:“我到延安来,是要从这里上前方部队……”干部科长微笑着,好像在说:“年轻人,你想得太简单,太性急了。”他和蔼地对蕴华说:“我们这里只能把你分配到具体单位,上不上前方由你所去的单位决定。”

“我喜欢写作,到……”他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你要到文化单位吗?可以的。”当蕴华满怀希望走出组织部的窑洞时,他已经是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的一员了。

“出了北门,有一座显眼的教堂,那就是边区文协,延安最好的房子。”蕴华点着头,朝科长手指的方向望去。他进组织部时带的介绍信上还写着刘蕴华的名字,和干部科长告别揣进上衣口袋的介绍信已经改名“柳青”了。从此以后,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发表文章,都用这个名字。

延安的文化人主要集中在鲁艺和边区文协两个单位。柳青到文协时,文协不断向前方和敌后派文艺工作者,看着新认识的同志一个接一个离开,柳青以为自己很快也会上前方,他时刻准备出发。

和他的想法不同,领导把他留在文协担任业务秘书、党小组长。他到前方的愿望是强烈的,领导让他留下的理由也是充分的,他服从了,很快投入到新的工作中,着实忙碌了几个月:筹备民众娱乐改进会和民众剧团,组织各种座谈会,参加《文艺突击》的编辑和出版工作。

从前方回到文协的同志,把从抗日战场上搜集到的素材写成文章,他很羡慕,可自己无从下笔,只好重操旧业,利用工作之余,翻译了一本小说——辛克莱的《不许通过》。文协领导艾思奇把他的译稿介绍到武汉读书生活出版社,可惜,外边已有译本出版,几个月的辛勤,换来一堆废弃的稿纸。

紧张工作中,柳青得到一个偶然机会,搭顺车回了一次故乡。意外惊喜的奶奶,多么想留住孙子,但柳青不能多待,他关心前线的战局,惦记延安的工作,只住两三日便在亲人的惜别声中匆匆返回。

路过绥德,他又探望了分别两年的大哥。回陕北担任绥德师范学校校长的大哥,西安事变以后,政治态度变化很大,和共产党靠得近了。在学校,他对共产党活动不加任何限制。国共政权同时存在的绥德县,他的政治倾向很明显。国民党教育厅本来就认为他是杜斌丞的人,对他存有戒心,现在更不信任他了。他上任的第二年来了国民党党棍白焕亭,担任训育主任,处处和他为难。代表国民党的专署也想方设法刁难他。大哥感到抑郁苦闷,又无处倾诉。四弟一来,他一定要留他多住两天,说说心里话。柳青听后奉劝大哥:“辞职吧,到延安去!”大哥忧郁的脸上疑云浮动,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若有所虑。柳青热情地讲述着革命队伍中的另一番天地:“现在和1927年的形势完全不同了,全国人民同仇敌忾抗日救国,延安就是斗争的指挥部。共产党的组织不断发展壮大,团结战斗的气氛今非昔比,你来吧!来了就知道了。”大哥用心地听后说:“我再考虑考虑。”柳青多么希望亲爱的大哥能重新走上革命道路,和自己战斗在一起。他竭尽全力劝说,但大哥迟迟不下决心。他只好叙叙兄弟情义,继续赶回延安。

不久,大哥来了。果然这年暑假校长的位子被白焕亭夺去,陕西教育厅撤换了他。他这是去西安路过延安。随着大哥离职,一大批师生来延安投奔革命。在绥师刚入党的六弟也来了,并且留下来。“你也留在延安吧!”柳青恳切地劝大哥,大哥没有回绝,不过,他说:“西安有些事情非我料理不可。以后来不来延安,什么时候来,看情况再定。”不久,大哥来信说,西安高中又聘他教数学。柳青遗憾地叹口气:“唉,他还是不来延安,大哥呀!你为什么这样固执?”

1938年9月,日军进攻宋家川河防,被八路军击退。文协组织一个文艺工作组到河防前线写报告文学,柳青参加了。10月间从晋西北回到延安写了数篇通讯报道,报告文学《五老婆山上的英雄》发表在武汉的《文艺战线》上,其余几篇编成小册子《黄河两岸》,仍由艾思奇介绍到武汉读书生活出版社出版。

《黄河两岸》的小册子刚写完,柳青还沉浸在文章的气氛中,支部书记刘白羽拿来一个电报告诉他,他的大哥在日机轰炸西安时身亡。电报其实已经来了几天,见他文章临近完成,所以一直没拿出来。

突然失去难以割舍的至亲,他的眼泪倾泻而下,以至从延安到西安给大哥敛尸、出殡、收拾遗物,他始终不能相信这意外噩耗。和大哥的朋友们一起忙前忙后,操办丧事,柳青经常泪流满面,他忘不了大哥为自己治病东奔西走,忘不了大哥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忘不了他在油灯下深夜不眠批改作业的身影……

晚上,忙碌的人们离去,柳青独坐桌前,一盏油灯伴他继续追忆逝去的往事。大哥的一位朋友进来,谈起刘春元自从到西安,一直心事重重,和朋友在一起也不大开口。日机轰炸,大家都躲进防空洞,他仍站在敞开的窗前抽烟。全城只炸死他一个人。从大哥的言谈中,柳青能想象大哥激烈的思想斗争,想再一次投身革命,自尊心和疑虑又使他迟迟下不了决心。

“大哥呀大哥!是你把我领进了解放劳苦大众的革命队伍,你却离开了这个队伍。你的死,不值呀!”

大哥的朋友把整理好的遗物和在衣物中发现的一个三千元的存折交给柳青。这就是大哥为他出国留学日夜辛劳积攒的三千元呀!每一元都凝聚着大哥短暂生命的血汗。凝视存折,柳青又一次泪如泉涌,虽然他心里抱怨过大哥为什么不下决心来延安,但他永远忘不了大哥的抚育之恩、手足之情。

大哥的朋友劝他:“蕴华呀!料理完后事就不要回延安了,准备出国留学吧!”

长者真诚的规劝对柳青没有丝毫影响,他要走的人生道路已不可改变。

大哥的钱怎么处理?柳青找了培养爱护大哥十几年的杜斌丞先生,杜斌丞说:“既然有钱,为安慰一家老小,就把尸体运回老家吧。”至于存款,他问柳青:“你看呢?”柳青说:“我现在在延安革命,用不着这笔钱。”“那就拿回去交给老家,由他们处理。”柳青全照杜斌丞的话,取出二百元,交给大哥的朋友,做为搬灵费用,其余的钱分文未动,托他们交给家里的老人。

在柳青到西安去处理大哥后事前,延安也被日机轰炸,文协的教堂被炸得砖飞瓦碎,不能居住,机关根据这种情况作了精简,一部分人到其他单位,一部分人上前线。柳青以为这一次理所当然会让他上前线,然而,领导又派他跟民众剧团下乡演出,担任剧团语文教员,教文学选读课。不过,这一次答应他,回来一定让他走。艾思奇给他开了一封《新中华报》特约记者的介绍信,让他到各县、区、乡采访,给报社写通讯报导。跟着剧团,柳青走了几个县,1939年6月底回到延安。

好,现在该他上前线了。

二、战地体验

“那是落雪的季节,大约还是立春前后不久,我在一种考察性质的旅行中,到了一个乡镇上——是在后方,在离黄河约莫还有三百里的地方。当我在八路军兵站医院里和那里的政治委员谈毕话,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我回到我住的那个小店子以后,因为天气很冷,想再吃一点东西,就跑到门口的一家小饭铺里。

“在那里,我就和他(我已经忘记他的名字)初次相遇。我敢说,这完全是一次偶然的相遇……”

柳青到前方的最初几天就写下了一篇名为《误会》的小说。故事是真实的,发生在他刚来部队的一次长途旅行中,既使人感动又令人发笑。和他偶然相遇的是一位八路军的伤病员,在这个小饭铺里他们攀谈起来。由于柳青是一个想写点文章的人,便对那个休养员追根寻底地发问,被人家误认为汉奸,报告给当地政府,给大家惹了点小小的麻烦。虽然事情的结局带有喜剧色彩,但柳青明显感到自己对战争和前线的认识太幼稚了。

到前线的文艺工作者,一般是经晋西北、晋察冀,再到晋东南,走遍敌后根据地,然后回到延安。他考虑自己对战争的无知,认为在一个部队蹲较长时间更适合深入学习。1939年8月,根据他的要求,组织把他直接安排到晋西南独立支队,即一一五师陈士榘支队。

当柳青即将开始考察生活的时候,他向支队领导申请担任部队一项具体职务,9月间,陈士榘见到他,一阵爽朗的笑声:“听说你的要求啦,好啊,就扎在二团一营吧!不要你多做工作,只要教营长刘克认字,培养起他的学习兴趣,就是很大的成绩噢。”

“再分配给我一些工作吧!”他又提出要求。陈士榘同旁边的人交换意见后对他说:“担任这个营的教育干事,你看怎样?”柳青满意地笑了。

下到二团一营,除了管各连的文化教员,他想尽办法教刘克识字。刘克是平型关战役立大功的连长,一一五师赫赫有名的人物。陈士榘向他介绍,刘克是夏伯阳式的英雄。通过相处和周围同志的讲述,柳青将他的事迹和收集的许多战争素材一直珍藏着,准备以后写战争题材的作品。

陈支队活动在山西隰县、孝义、汾阳、介休、灵石一带。11月间,部队决定过同蒲路到太岳区整训。过封锁线时涉渡汾河,水寒刺骨。柳青身体不好,一到对岸就不省人事,躺倒在河滩上。当他从昏迷中醒来,已经躺在临时驻地的土炕上。高烧使他十分痛苦,又一阵阵昏过去——柳青得了肺炎,卧床不起。连队的战士们除了自己的负重,还轮流背着他行军,一直到目的地。

病好以后,组织上又把他派到一二○师三八六旅,即陈赓旅工作,仍以教育干事的名义下到七七一团一营。刚到不久,发生了一件柳青终生难忘的事情。

柳青奉命从一个部队到另一个部队,路上要过一道封锁线,团部派了两个新训练出来的机枪手护送他。团长给这两个同志交代了具体路线,他们就出发了。在过封锁线时被敌人发现。敌人密集的子弹使三个人不得不分开。柳青不知道路线,走错了,那两位机枪手按原定路线走,不幸,都牺牲了。他又返回团部,心里非常非常难过,用什么语言也无法表达他当时的悲痛心情。团长安慰他说:“他们牺牲了,我们很难过,好在你安全回来了。培养两个机枪手容易,培养一个作家就困难得多呀!”

在柳青的一生中,这件事始终深深地镌刻在他的心里。每遇困难和艰险,他都会激励自己:“不要忘记一个幸存者肩上的担子。”

他更加严格要求自己,行军、站岗、执行特别任务、参加战斗……处处要和战士们做的一样。

一场战斗刚刚结束,柳青和一个班的战士奉命留在山巅的哨位上警戒,大家议论夺得这座山头的惊险过程后便觉得无事可做。

“让教育干事给咱们讲讲,念过书的人见多识广。”

“讲什么呢?”

“党课上说过联共党史,你给大伙再讲一遍。”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讲得细一点,难懂。”补充的声音来自一个角落。

“行!”柳青给战士们讲开“联共党史”。他尽量使用生动活泼的语言,寻找大家熟悉的实例,深入浅出地解释某些理论。战士们被吸引了。首长听说后,非让他在较大的范围里讲。他的辅导报告在这支部队里产生了强烈反响,从此以后,柳青更感觉同志们对他格外尊重和照顾。

三八六旅是野战军主力,经常以旅为单位行动。一次部队从北线的太谷、祈县沿白晋路南边到豫北武安、涉县去堵截企图跑过黄河的鹿钟麟部,没有追上,又急行军回北线太谷、祈县。在这次行军中的一天夜里,柳青的眼镜被树枝挂掉了。第二天,团领导看见他眼镜丢失,行动不便,立即派专人到附近一个城镇为他配来一副新眼镜。受到这样特殊的关怀,柳青十分感动。团首长微笑着亲切地说:“革命队伍里需要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人哪!”

行军打仗紧张艰苦,任务一来,不论什么时间都要立即行动,经常不分昼夜赶路。在柳青的一生中,这种经历也只有这短短的一段。他和战士们因胜利而喜悦,因失利而焦虑,对敌人无比仇恨,和战友情同手足……不同的是,柳青比别人体会到了更多的兄弟般的骨肉深情。他体弱多病,肺部旧疾时常发作,咳血、发烧、感冒……在战争条件下,同志们给了他一切可能的照顾,经常把马让给他骑,为他负重。但到后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弱,即使骑马,也适应不了野战军的生活。在一次行军途中,首长让部队送他回到前总政治部。

柳青想到一年多来给部队增加了许许多多麻烦,是该离开前线回延安了。

三、在延安

回到延安时,到前线的作家大部分已经回来。这几年,从大后方又不断有作家来延安,不久前边区文协改建成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在这里聚集着一批献身革命、为抗日救国而来的文学工作者。

文抗原来在杨家岭,现在搬到了兰家坪。一排窑洞坐西朝东,一人一孔。柳青坐在一张没有油漆的白木桌前,几小时不动,他回忆在前线的各种感受,绞尽脑汁构思短篇小说。写不下去的时候,反反复复阅读他熟悉、喜爱的作品。

到了中午和黄昏,兰家坪寂静的山坡上喧闹起来,尤其是黄昏,薄暮笼罩着延安的山山岭岭,人们走出窑洞,三三两两,在树下、河边和山花野草间散步、交谈。

柳青才从前线回来,不少同志不认识。开始他的话很少,总是认真倾听。不过,这里有一个熟人,文抗主任艾思奇。柳青一到延安就在他的领导下,他始终支持柳青的工作,也一直关心他的写作,柳青写的大部分文章都是经艾思奇的介绍发表出去的,包括那篇《误会》。艾思奇当时已经是著名的哲学家,而柳青还是个平平常常的青年,他们之间是平等的忘年之交。艾思奇不仅对柳青,对文抗所有青年都一样关怀爱护,他平易近人,为人正直,深受大家爱戴。

从前线回来不久,柳青当了支部委员,和艾思奇接触比原来更多了。一次,艾思奇走进柳青窑洞,坐在床上,同他谈党内工作。快结束时他沉思一阵,站起来走到柳青身旁,拍拍他的肩头说:“年轻人,你要搞文学,就要正直,不能搞小圈子,一辈子也不要干这种事情。”说完,他拉拉身上的旧棉袄出去了。柳青依旧坐着,他在想这句话。以后,又多次听到艾思奇同志说起这种思想:“要搞事业,必须一心一意才能做出成绩,不要搞乱七八糟没名堂的事情,比如拉个小山头,耍耍阴谋诡计。”当然,他说,这不包括人与人之间的正常往来。这些话柳青一生都铭记在心,他要求自己即使事业上没有取得多大成就,也要做一个正派的人。

晚年,他与一些人提及此事,一来是感激艾思奇在他初入社会时就给了他人生指导,使他专注创作,而不介入文艺界的派系斗争;二来也暗指一些斗争对文学事业的损害。我在八○年代初所做的采访中,有几个人谈到文艺界从延安时期就开始的山头宗派现象,说:“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谈到的问题都是有所指的。”

柳青不善交往,言谈比较谨慎,从气质到外表都像个农民,文抗的多数人来自城市,更显得他特别土气。但他从不掩饰自己的一切,真实自然,对人坦诚直爽。

除了和同志们拉拉闲话,柳青爱好少,山下有球场,他从来不去;举行周末舞会也没参加过一次;大礼堂演戏,吸引不了他。他喜欢听别人讲他们耳闻目睹过的各种社会现象,听他们讲文学、历史、前线、家乡,以及各种思想和认识。柳青自己很爱谈陕北农民,谈他们的各种性格、爱好、习惯,有时还不断加些民间笑话和趣事,引起一阵阵笑声,人们都佩服他对陕北农民异乎寻常的熟悉。

从熟悉到了解,他和许多同志建立了纯洁的友谊,包括林默涵、马加、刘白羽、雷加、庄启东、周而复、欧阳山、魏伯、草明……而和林默涵、马加、刘白羽等同志更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们之间的感情尤深,志趣相投,思想接近,互相尊重对方的长处,更为难得的是他们能没有顾忌地互相提意见,开门见山地批评对方。林默涵说:“我们是诤友,看法不同,不避争论,互相批评以后,不但没有疏远,反而更加信任和亲近了。”晚上或假日里,他常和朋友们在一起。柳青平时思考多于言谈,但一说起文学,就变得少见的活跃,兴趣盎然,侃侃而谈。有些作品,他能逐段背出来,讲细节,讲体会,讲看法,用表情、用手势,甚至连身体都配合着他的讲述在动作。每当他说完,总要加一句:“你看,写得多好啊!”便完全陶醉在自己所欣赏的意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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