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花中第一流
——还记得从前,我们曾经去到那里,看花、看树、看天蓝。
鹧鸪天·桂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初读这首词,或许觉得它有些稚气和肤浅。写这首词的时候,李清照可能年方及笄——那个时候的她,不过是一个爱极了桂花的天真少女。
桂是月神之树,其芬芳宛若天赐。而每个人仅有一次的少年时光,也和这词中桂花一样,是上天所赐的无上珍宝。少女李清照居于汴京,生活优裕。她生于书香门第,父母都写得一手好文章,父亲李格非更是以《洛阳名园记》名闻天下。或许,她大气磊落的诗才和温婉细腻的词才就根植于从小的耳濡目染和谆谆教导吧。
李清照年少才高,在当时的汴京城也是颇为有名的,以至“文章落纸,人争传之”。“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很喜欢这位小同乡的诗文,在与其他士大夫的言谈中亦毫不掩饰对她的赞赏。早慧多才的她,在家中更是备受父亲的宠爱。于是,那一段无忧岁月,便化作词中的馨香几缕。
帝都汴京,自古繁华。《东京梦华录》中说,当时的御道上“近岸植桃李梨杏,杂花相间,春夏之间,望之如绣”。汴河之上虹桥飞架,大小船只往来不息。宫城宏伟大气,街市熙熙攘攘。大相国寺梵宇崇闳,香火鼎盛。金明池、琼林苑,更透出精绝雅致的风范。少不更事的她,也许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她哪里会知道,眼前的一切美好都将在某一天之后烟消云散,成为无尽回忆中的小小片段。
少年时,每个人都是这偌大世界的勇敢探索者。敏感聪慧如她,会去捕捉夜空繁星的微光,会去轻抚春水逝去的波痕,会去倾听月下花落的声音……当然,世间似乎没有什么能留住那颗跃动不息的心。
这小小的桂花,或许是让她驻足又徘徊、流连咏叹的唯一。
于是,她说画阑中的桂花占尽了中秋的风情,可以称得上“花中第一流”,乃至让梅与菊这样的名花感到羞惭和嫉妒。因为替桂花抱屈,她甚至大着胆子说古时的大诗人屈原实在是情思欠奉——因为她看到《离骚》中的屈子可以“扈江离与辟芷”“纫秋兰以为佩”,可以“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然而天下芳菲道尽,他对这绝香绝美的桂花,却吝啬得不着点墨。
其实,屈原是有写桂的,却不是桂花。他在《离骚》中写有“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又说“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菌桂就是箘桂,也叫肉桂或者玉桂,树皮可以制作香料;只不过它不是木犀科的桂花树,而是一种樟科乔木。
唐代诗人李贺曾写道:“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李贺狂放不羁的诗句,或许正契合了她当时的少年心气,所以她才在词中写下“画阑开处冠中秋”这样相类的句子吧。
“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这是龚自珍的心灵剖白。不过才情同样出众的李清照在年少时没有那样的悲喜经历,她的少女时代宛如秋日的天空,纯净而清朗。
自在无忧的日子正像极了怒放的桂花,轻红浅黄,自有颜色,散发出浓郁而清透的香。这是最好的时光。“自是花中第一流”,只是在说桂花吗?其实说的恐怕就是她自己吧。这里面隐藏着少女心底那些小小的骄傲——这里是她的国,她的小小世界。
少年人都是有些自恋的,甚至浅薄,但回过头来我们都还会怀念那段时光。那时的美好,是我们一生再也无法重拾的珍宝,那份自在纯真,仿佛倏尔远逝,不知所踪。
生命绽放,至美无极。就像这词中的桂花,有时候一首不知名的歌,也会突然触及我们心底不为人知的所在——仿佛生出一种微微的喜悦,让我们回忆起向花而笑的少年时光。还记得从前,我们曾经去到那里,看花、看树、看天蓝。那样的时节,那样的心情,过去了,就再也没有了。
在某个秘密的季节,青春逝去,不复重来。但也许某一个残留在清澈阳光下不起眼的思绪碎片,依然能让我们的眼睛里泛出光芒来。
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词,还是在高中时,那时印象并不如何深刻。多年以后重读,却不由得想起自己当时写下的一行小诗:
花儿在她的梦中睡去了,而那暮春的风已经启程。
命运的轮回与悲欢让人无从逃避,身处其中的人毫无察觉,但在旁观者的眼里,是怎样一种悚然心惊啊!在写下这首小令的时候,李清照不会想到,她未来的命运和整个国家一起骤然崩塌,只剩下残破一隅。
花开似梦,风过无痕。在月华如水的秋夜,那个沐香而来的少女宛如自在开放的花儿,她轻声的吟唱透着特有的纯净与清美。再次读到这首词的时候,我们会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希望自己不要惊散了那小小桂花的幽香与清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