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风来波浩渺
——小舟划开湖面的水痕，如一曲远去的恋歌。有微微的喜悦，漾在心头。

忆王孙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这首词，读来齿颊余香，很是清新。

李清照的小令音韵谐美。仿佛不是在读她的词，而是品尝一杯琥珀色的佳酿，那些跳跃着的音节只是在你的舌头上盈盈流转。细细品味思量，词中的意蕴又像空气中浮动的些微感触，一不小心就随风散去了。这些熟知的句子，让人想起从前少年读词的感觉，似乎明白，却又不太明白，但总有一种悠长的韵味、一种混杂着欣喜与惆怅的情愫藏在心底。

小舟划开湖面的水痕，如一曲远去的恋歌。有微微的喜悦，漾在心头。秋天的帷幕，终于还是缓缓落下了。那些曾经在风中摇曳的嫣红荷花，早已经凋零不见。仿佛还有淡远的香，或者，只是从前夏天的记忆罢了。在清爽明净的空气中，水光山色让人如此想要亲近。这时节，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小小安慰停在心头。

《世说新语·言语》中说，东晋的简文帝到华林园的时候，对左右侍从说：“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翳然林水”真是个很美的句子，阳光穿越安静的树林投下稀疏光影，清澈见底的溪流在落叶与卵石间缓缓流过。那样一份自然亲和，就与这首词中的秋色意味相近吧。

但很多时候，秋天只是个伤感的季节。秋光再美好，也是触目成伤的景致。有首传为李清照所作的《行香子》^[1]写道：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薄衣初试，绿蚁新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黄昏院落，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这对秋天景致的描摹，以及浅近亲切而又悠长温婉的词风，虽然与《忆王孙》有些相近，但是对秋天的感思却有不同。原来，身外的景物，都只是因人的心情而异的背景。哀景也好，乐景也好，终究不过是因人的心情不同。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只这几个字，已经把人轻轻牵进了这落寞的秋光之中。重阳院落，谁还记得黄昏时的恓惶；明月如霜，只剩这心碎后的神伤；金英绿蚁，陪人在长夜未央。在这样空寂的秋天，只有不期而至的风雨、捣衣与更漏的声音，以及身上心间微微的凉。这首词依稀有易安词的婉转与清韵，或许正因如此，人们才将它流传开来。

看来，秋天是个让人欢喜让人忧的两面派。王维写：“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他笔下的秋天是如此清新可爱。

只是，大多数时候，寂寞或哀愁的颜色，分明写在秋天的每一片落叶上，写在如眼波般明净的晴空上。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映入眼帘的秋，多半是这样，缤纷如春，明净如夏，却让人感到萧瑟的寒意。因为曾经美好的颜色，都即将逝去，落入寒冷而素洁的冬天。这个季节，总会让人心中生出寂寥的感受。身在他乡的游子，思念远人的妻子，每当望见那飘落的梧桐叶，心中总会泛起淡淡的哀愁吧。并不是秋天不够美，只是他们心底的秋天早已换上别样色彩。

所以辛弃疾才会说，天凉好个秋。

秋天总与寂寞相伴，只是那时的李清照，还没有这种感受罢了。

莲子已经结成，荷叶终将枯萎，轻轻卷成暗黄色的落寞。湖水中的花汀草，仿佛被朝露洗过一般，在凉爽的秋风中轻轻摇摆，格外清新可爱，惹人怜惜。原本正在湖中芳洲上交颈而眠的沙鸥与白鹭，此时却忽然惊起，径直飞去。佳景如斯，人们却终究要恋恋不舍地归去。那些飞走的鸟儿，是否也不愿如此早归呢？

我们记忆中的秋日，曾经阳光漫洒，遍野金黄；我们也曾在喜悦中，看见“明眸善睐”的秋天。读到这首词时，我们仿佛望见了那山，那湖，那些鸥鹭与荷花。

流光总是如此妩媚，而夕阳下，那些如歌的行板，从未停止。

[1]将这一首当作易安词仅见于民国时李文裿所辑的冷雪盦本《漱玉集》，王仲闻先生在《李清照集校注》中认为此首为误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