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00年8月13日

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奥斯卡·王尔德别传 作者:(美国)彼得·阿克罗伊德 著,方柏林 译


1900年8月13日

破晓前我就醒了,头剧烈地疼,好像大去之期就在今朝。开始我很惶恐,过了一阵子我感到了一种奇特的喜悦。本来我可以说出多美妙的话啊!但慢慢回过神来,却陷入了无奈的沉默。我能听见外边拉蔬菜的车子正行驶在鹅卵石街道上,朝着勒·哈勒斯方向行进,就好像维庸在缪勒地牢里听到的行刑人的车声一样,外边的车轮声裹挟着死亡的气息。可惜,痛苦在维庸身上催生了激扬的生命,而我却无动于衷。我无话可说:如果今天早上真是我的最后一早上,我只能宣布在某时某刻,我在巴黎听到了蔬菜车驶过的声音。仅此而已。不足以发表长篇大论。

所有的想象力都离我而去了。在我春风得意的日子,快乐引领我前进,快乐将世界展现在我面前;即便在狱中,我给博西写着长信,也能恢复快乐。但现在,快乐荡然无存,套用一个可怕的习语,快乐遭到“灭顶之灾”了。我也无意去奋力争取,重拾快乐。出狱后,我写了《雷丁监狱之歌》,向世人说明苦难只是磨砺了我的艺术家品性。我当时准备在写完这首诗后,重新从《圣经》中寻找被现代欧洲人淡忘的伟大戏剧主题:我想把耶洗别和耶户的历史写成像我的《莎乐美》那样充满暗示的作品。但这想法来得快,夭折得也快。我的意志渐渐衰退,乃至全然消失。我不能完成计划创作的作品,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但我的遗憾是多么的无益—我的生命是断乎不能圆满完备如初了,仅此而已。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是不会出现在司各特的“伟大作家”系列里了。

不过对我这样的艺术家而言,死亡是很可怕的事。死亡本身对于我这样熟悉它、了解它的人是没有什么威慑力的,但失去艺术家的力量—那该是多难以承受的惩罚。我遭到了如同坦塔罗斯一样的厄运,能看到果实却不能品尝,能看到美妙的景象,却无奈地一次次放弃。

当然,我的朋友们无法认识到这一点:他们认为文学就像没写完的信,什么时候想捡起来重写都行。罗比·罗斯写信过来,口气就仿佛美国“经纪人”马尔伯瑞小姐一样,我有时候都怀疑他真是美国经纪人。他要我写一部新戏,但我告诉他在英国境外我干不了活。我现在只给高年级的学童写东西。他们把剧照寄了过来,询问对排演我的戏剧有什么建议。我用红色信纸给他回信。我就是小天使们簇拥在脚边的西勒诺斯。或许我可以重开一条事业之路,游历于英国的各学校,给年轻人讲建筑对人的习俗的影响—我在狱中学到了很多这方面的知识。我在教室里的魅力应该比马修·阿诺德强。他真够荒唐的。我就好多了。我只是荒诞而已。孩子们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这么喜欢我的作品。不过现在我和他们的关系有些变化了,我现在和他们平起平坐。社会给艺术家下了定论,而下一代人则又会给这社会下定论。在这下一代中,我的作品兴许还可留存。

确实,现代社会于我毫无益处。我走到英国游客聚会的游乐场所,总有人叫我离开,我红着脸,不明就里地离开,他们却伸长脖子看我。如果我去饭店,也会去主顾不认识我的饭店,并躲在厨房附近孤零零的桌子边,吃廉价的客饭。这时候,我才感觉到孤独的滋味。英国人一直讨厌我、憎恨我的出现,不过现在竟然胆小到要把这心态当众表露出来。如果我去剧院,就算和法国人一起去,也不得不坐最便宜的座位。要是去时尚场所,也得有富翁朋友陪着—英国人是见钱眼开的。

我现在对他们的这些做派见怪不怪了。萧伯纳给英国人下过很好的定义。他在一部戏(记不清具体名字了,不过应该是我们几个朋友一起特地赶到郊外去看的那一部)里用过这定义:“英国人只要打着天理的旗号,什么都敢做。”这话说得很完美,不过作者忘了加一句:这天理的名字就是“自私”。

有一次,我在埃及咖啡馆,抽着烟—我愚蠢地认为这一定是埃及烟。一个英国人从我身边路过,向我吐唾沫。我如遭枪击。我目瞪口呆,失去了说话和思考能力—但是,感情还在。一个人落到了人人唾骂的地步,经常担心的就不是什么时候会被人打击,而是这打击是用什么方式表现的。我过去觉得感受自我意识是美妙的事,我甚至在这上面大做文章,把世界变成多彩的衣服,把真正的人裹在当中。不过这衣服现在成了一张致命的网,有如克吕泰墨斯特拉面前的那张恢恢大网。我的思想力有一半源自我的虚荣。没有了虚荣,抛头露面就是坏事而不是好事了。

所以现在我一般情况下一个人吃饭,或者和一些街头流浪儿一起吃,这些流浪儿就好像是从维克多·雨果的书中走出来的。他们的做伴让我入迷,因为他们眼中的世界是真真切切的:因此他们对我就十分了解。我想我最好的故事是讲给了他们的。他们大多不能识文断字,所以对他们来说,我简直就是荷马。他们吵着要我讲爱情故事,然后又为我伤心落泪。他们也要我讲财富和宫殿的故事,这下子该轮到我为他们伤心落泪了。我们的关系非常和美。在某个咖啡馆,我曾经和公共行刑人坐在一起。当然,行刑人并不知道我是谁—做他们这一行的对警局的记录一般不感兴趣—但我们饶有兴趣地在一起打牌。他会喊一声:“给你一下子!”这时候我就感到诗意盎然。

不过在英国人那里碰钉子还是让我不快,最难容忍的就是故意被其他艺术家冷落。几周前,我坐在格兰都咖啡馆外,突然威廉·罗特斯坦从我的桌子边路过—伦敦厌倦了他之后,他就到巴黎来了。他看到我了,却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一个年轻人,居然冷落把自己带出来的诗人,这真是荒谬!需知是我教会了他如何塑造艺术家的个性,而这以前他是块多么不可雕琢、多么不可雕琢的料子!不过我也说过生活的艺术就在于挑战:我向他脱帽,给他道了早安。那帽子下就像有蛇一样—罗特斯坦好像一下子变成了石头,顿时就呆在了那里。

这种例子还不止一个。有一天黄昏,惠斯勒从普桑家出来,路上和我撞个正着,但他就好像没有看见我一样。他看起来又苍老又疲惫,活脱脱一副克莱纳赫笔下的圣母像的模样。连比亚兹莱在迪耶普时也见我就躲。我还听说他责怪我把他的事业毁了。真是不知所谓:一个艺术家要倒霉挡也挡不住,怎么就把自己的痛苦往我头上扔呢?

但是英国人我是了解的—他们的为人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更让我寒心的是,我的法国朋友也一样,在自己的城市里把我抛弃了。皮埃尔·卢艾斯,马萨尔·施沃布,马拉美,现在都不想找我了。甚至连纪德看到我走过来也会躲到街道另一边去。我到迪耶普闲游之后回到巴黎,就收到他写来的一封信。信中说他决定烧掉和我相处的那些日记,那上边记有我们相处的那火热的一个月时光。我以牙还牙,把他的信也烧了。我敢肯定,纪德肯定跟人家说我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就像撒旦一样,不过,就算我像撒旦那样,他也是心甘情愿投到我门下的。可怜的纪德,明明长着引诱者的脸,却要装出受到糟蹋的处女的样子,也真够难为他了。

当然,像惠斯勒这样和我平起平坐的艺术家对我有什么评判,我还能接受;我也确实有过不配艺术家身份的荒唐日子,钟情于艺术和想象的人是很难原谅我的所作所为的。不过,像纪德这样在艺术上不及我一二分的人居然也对我弃若敝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综观历史,好像还没有这样的先例。

但是,这些熟人所引发的思考给我上了沉痛的一课,深化了我对一些事情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我现在意识到了我的力量—以及我个性的力量—原来是取决于我在社会上的地位。这种地位没有了,个性就一钱不值。同样,过去我对现实要俯视,因为我处在个性的巅峰。现在我的处境一落千丈,现实就显得高不可攀,我都能看出它的阴影和纷乱的裂隙。发现了延续生命的内在力量,从卑微屈辱中站起来,勇敢地面对世界,这本身就在无形中谴责了当代社会。

所以现在我若是出现,就会有人不高兴:我是拉撒路,我从死亡中来,嘲笑将我掩埋的人。在我最黑暗的时候,我感觉到别人把我当不洁之物一样避开甚至是合情合理的。穆尔来信说,我的男仆自杀了。他也一样遭到了世人的厌弃—他和我靠得太近了,所以为此承受了磨难。我内在的诅咒超过了我的世纪给我的诅咒。凡我经行之处,必有毁灭之人—我的妻子康丝坦丝静悄悄地躺在热那亚附近的一个小小的坟茔下,墓碑上甚至都没有我的名字。我两个儿子的生活也毁了,他们的姓氏也改换了。我母亲的状况更糟糕,完全是死在我手里,和我用刀子把她杀了没什么两样。我杀了她,然后,和俄瑞斯忒斯一样,遭到了命运诸神的追杀。我不论走到什么地方,就把奇怪的晦气带到什么地方:凡是我有所接触的人都遭受了我的创伤,我吻过的人就如遭火烙水烫。就连诗歌可能打动了天神的博西也一无例外地被折腾得疲乏之至,生活滑入了灾难的阴影中:我能看到,摆在他前方的,只有不尽的痛苦和疲乏。要是有哪个傻瓜要给我作传,我生活中的宿命性也会传染给他。如此说来,他是不会从他的创作中得到什么报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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