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体中文版序
二〇一二春天,剑梅从马里兰大学移师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家庭生活的重心也从西方移向东方。这一变动,导致我于该年秋天也到香港探亲,并充当科大人文学院(院长是李政道之子李中清,知名社会学家)和高等研究院(院长戴自海)的客座教授。按照学院规定,我必须开设一门课程,于是,二〇一三和二〇一四年,我便开设了“文学常识二十二讲”,讲稿由《明报月刊》连载,由香港三联率先出版。二〇一六年我则开设一门新的课程,就是“文学慧悟十八点”。
“慧悟”一词,钱锺书先生嘱我“可以多用”,他的意思是多用自己的智慧去感悟天地万物包括文学艺术。文学无须太多“判断”,尤其是政治判断与道德判断,倒是需要用主体去感受、去慧悟,去审美认知。换言之,文学不可设立政治法庭与道德法庭,但可以拥有审美法庭。我的课程以“点”为关键词。“点”的意思,一为“要点”;二为“点击”。两个意思都要求自己讲解文学时要明心见性,击中要害。切忌讲述得烦琐、卖弄和概念堆积。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都出版了许多“文学概论”之类的教科书。可是,这些教科书的缺点一般都是理论的姿态太多而对文学的真见解太少。它不适合于理工科爱好文学的学子,尤其不适合于香港的理工科学子。可以说,我课堂的“简明”风格,正是香港理工科学生逼出来的。
因为要“简明”,所以我对“十八”点的每一个基本问题都要作一个非常明断、非常清晰、非常准确的回答。例如,什么是文学的起点?我回答只是一个字:“感”字。即文学发端于“有感而发”。当然,还要讲解高级感觉与低级感觉之分,快感与美感之分,明晰感觉与模糊感觉之分。还有,什么是文学的优点?回答是文学最自由最长久。那么,文学的弱点是什么?一句话:文学最无用。但又要说清文学的“无用之用”和“无目的的合目的性”。那么,什么是“文学的难点”,回答是“创造形式”。所谓天才,乃是把心灵感受转化为审美形式的巨大才能。还有,什么是文学的戒点?我在《文学常识》里已提出力戒“腔调”,力戒“落套”等。此次在《文学慧悟》里又提出力戒“平庸”,力戒“矫情”,力戒“迎合”,力戒“媚俗”等。这其实不是理论,而是立足于我自身写作实践的“经验之谈”。这一课程,完全得益于八十年代我充当堂吉诃德与“苏式教条”大风车搏斗而形成的文学观和之后在海外“象牙之塔”中对文学的领悟。在美国二十七八年,我离开中国很远,离美国也很远,唯独对于文学,倒是日益靠近。在海外的象牙塔中,我万念归淡,唯有对文学始终不离不弃,思考自然也不断不懈。这些思考的心得,不带情绪,不带偏见,既无历史的针对性,也无八十年代那种“拨乱反正”的动机。因为无动机,无目的,反而容易捕捉文学的“真谛”。我确信,未来考察我的文学观,一定会发现,最后我在香港讲述的《文学常识》与《文学慧悟》,倒是文学的真声音。
《文学慧悟十八点》在科大人文学院只讲了一半就放假了。讲过的这一半由剑梅的硕士研究生乔敏整理成文,她很认真也很辛苦,我要在此郑重地感谢她。未讲述的一半我返回美国后则按照已准备好的提纲独自书写成文。现在《十八点》已成书籍,我把繁体版交给香港三联(总编侯明,责任编辑张艳玲),把简体字版交给李昕兄。李昕原是北京三联总编,我的写作生涯和他的编辑生涯本就紧密相连,这一回,交给他,自然又会增添新的一篇“好的故事”(鲁迅语)。
刘再复
二〇一七年四月二十四日
美国科罗拉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