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课程导言:寻求文学要点的讲述
前两年我在科大讲过“文学常识”,共二十二讲。这一次我讲述另外一个题目:“文学慧悟十八点”。“慧悟”这个词,钱锺书先生很喜欢,他告诉我这两个字可以多用。慧悟,就是要用智慧去感悟万物万有,包括社会人生与文学艺术。我准备讲述的是文学的起点、特点、难点、基点、优点、弱点、戒点、亮点、拐点、盲点、终点、制高点、焦虑点、死亡点、审视点、回归点、交合点等,讲述的方式也是慧悟,用这些文学的“要点”作题目,既可明心见性,又可区别流行的教科书。我的讲述包含许多自己的经验和体悟,算不上研究。正如我对《红楼梦》的阅读,不称作“研究”,即不把《红楼梦》作为研究对象,只作为感悟对象,所以我写的书叫作《红楼梦悟》。最近我又对《西游记》进行感悟,已经写了两百多段悟语。
写作没有快捷方式,只能靠不断修炼。每天读、每天写,自然就会进步。我的课程,只能是帮助大家理解文学,明白文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的人搞了一辈子文学,最后还是不知道何为文学。对文学有了一定的理解,写起文章自然就不同。
在第一节课里,先讲我们的课堂关系。我与大家的关系不一定叫作“师生关系”。我爱读《金刚经》,里面说不要有“寿者相”,那我也不要有“教师相”,只想少些教化腔,多些大实话。之前在《文学常识二十二讲》的开头,我借《红楼梦》中的一个词来界定我与同学们的关系,就是“神瑛侍者”,贾宝玉前世的名字。“神瑛”就是“神花”,“侍者”就是“服务员”,我是你们的服务员。其实,好的老师、好的校长、好的编辑,都是“神瑛侍者”;蔡元培先生,就是伟大的“神瑛侍者”。这一次新的课程,我还想用新的词来界定我们的关系。《西游记》里,唐僧、孙悟空一行到西天取经,最后师徒四人有两人被“封佛”。孙悟空被封为“斗战胜佛”,可是他不在乎,只希望能摘掉“紧箍咒”,重获自由。其实不必把“佛”看得太沉重,孔子讲的“圣人”、庄子讲的“至人”,也是佛。我此次借“斗战胜佛”这个词并改动一个字,希望大家能成为“写战胜佛”。“写而不斗”,不斗而胜,战胜时代的偏见、时代的障碍、时代的病态、时代的潮流,然后成为善于笔下生花的小菩萨。写作,要克服许多的困难,希望大家最后,无论学文科还是学理工科,都能成为“写战胜佛”——这是希望,也是祝福!
你们已经自我介绍,那我也自我介绍一下。关于我自己,想讲三点。
第一点,我的“生命四季”,春夏秋冬。
我的“生命春季”始于小学时期,到高中毕业时基本上就结束了,这个时期,是年少单纯的绿色,除了疯狂读书,什么也不顾。我在福建国光中学读高中时,那里有全省最大的一座中学图书馆,我沉浸于其中。当时爱读书爱到管理图书馆的老师都感动了,他把图书馆的钥匙交给我,让我随时都可以借阅。莎士比亚的三十几部剧本,我读得很快,最怕的是把它们读完——这么精彩的作品,读完了怎么办?少年时记忆好,那时看的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到现在还是我生命的一个部分,其中的人物情节还时时在我灵魂里燃烧。高一年级时我读的是泰戈尔、冰心,很单纯;二年级时读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开始关注生命的冲突和矛盾;三年级时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进入灵魂更深处。鲁迅的小说、高尔基的“三部曲”,读得更熟。我讲这些是希望大家珍惜所处的生命春季。我在美国跟李泽厚先生散步,他说要给“珍惜”加上一个定语,叫作“时间性珍惜”,意思是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一旦消失就不会再出现。就像我们现在上课,过去了就永远不会再有。我喜欢“瞬间”和“永恒”这对哲学概念,“永恒”就在“瞬间”当中。人生是很辛苦的,今天上课,很多同学要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很辛苦,更不用说人的一生了;加缪说最大的哲学问题是“人为什么不自杀”,我们为什么感到值得活下去?就因为眷恋一些“美好的瞬间”。比如我今天跟大家相逢,就是一个“美好的瞬间”。日本人很重视“永恒”和“瞬间”的哲学命题。樱花哲学,便是“永恒”就在“灿烂的瞬间”当中。武士道精神,三岛由纪夫写的作品,都是在讲“永恒”与“瞬间”。所以,希望大家珍惜生命的春季,每天都尽可能生长,每天都尽可能读书、写作,有所前进。
到了大学,就进入了“春夏之交”,我的心灵开始出现了分裂,那是文学与政治的分裂。开始是小分裂,后来是中分裂,到了“文化大革命”,则是大分裂——外面是两个“司令部”,我心里面也是两个“司令部”。社会太政治化,两条路线,我不知道怎么办,幸而有文学的积淀。文学救了我。有文学中的人性垫底,我就排除了许多的“政治病毒”。文学让我守住“不可伤害他人”的道德底线。因为有文学的积淀,我终于战胜了政治的狂热,没有堕落。在我心灵分裂、心灵“破碎”的时候,又是文学,让我的心灵重新恢复了完整。
出国以后,我进入“生命的秋季”。“秋季”最重要的事,是由“热”转“冷”,开始冷静了。我最好的朋友是“冷文学”的一个代表。他对我说,到了海外,我们两只眼睛要分开使用,一只眼睛要“看天下”,一只眼睛要“观自我”、“观自在”。他的“观自我”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他写“逃亡”,发现人最难冲破的地狱是“自我的地狱”;他的文字许多是对自我的冷观。在世界文学史上,他创造了一个崭新的“人与自我”的维度。我和林岗在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罪与文学》,也是在观自我。我们认为过去所出现的错误时代,自己也参与创造了,我也有一份责任。我写《红楼四书》《双典批判》,很冷静,我在美国创造了一座“象牙之塔”。鲁迅说要走出“象牙之塔”,要拥抱社会,参加战斗,改造中国,拯救民族的危亡,这在当时是对的;可是现在是商品社会、商品时代,商品覆盖一切,所以我们又需要一个“象牙之塔”。在“象牙塔”中,可赢得“沉浸”状态、“面壁”状态,这样读书有心得。
我现在是“冷藏”在“象牙之塔”里,进入了“人生的冬季”。如今,我跟松鼠、野兔的关系,已经大于人际的关系了。马克思所讲的“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对我来讲已经不合适,我更多的是“自然关系的总和”和“个体存在的总和”。个体存在,有生理存在、心理存在、意识存在、潜意识存在、感官存在、精神存在等。《红楼梦》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我的内心也干净,该说的话就说,不情愿说的话就不说,保持一点“混沌”。我说“冷藏”,并不是开玩笑,我的老乡、明代思想家李卓吾,他写的书不求发表,自称“藏书”、“焚书”,这样才有写作自由。为了发表而写作,会受制于报刊。无目的的写作,就像贾宝玉为写诗而写诗,在诗社里能写诗他就很高兴。他的嫂嫂李纨,评诗时说宝玉压尾,第一名是林黛玉,然后是薛宝钗、探春等人,贾宝玉就开心地鼓掌,认为评得真好。可见宝玉不在乎评奖,他是无目的的写作,这是比较高的境界。把真情实感写出来,这是我生命冬季的一个特点。
春夏秋冬生命四季,这是“我的心灵史”。无目的写作,是我最后的觉悟。有人说我是“红学家”、“自由主义者”,我非常生气,我是为写作而写作,像朋友说的,“没有主义”。王强(原新东方英语学校副校长)给我的一本书作序,他说我的写作很像《一千零一夜》里宰相的女儿(给国王讲故事的人),意思是,讲述只是为了生命的延续,只是为了自身的需要、生命的需要,没有外在的功利目的。
第二点,我的人生为什么感到幸福——因为,有文学陪伴着。
拥有权力、财富、功名等,未必幸福。我的幸福感不是来自这些外在之物,而是来自文学。文学是什么,简单讲,能丰富人类心灵的那种审美存在形式就是文学;或者说,文学最大的功能就是丰富人类的心灵。“心灵”是个“情理结构”,“情”是情感,“理”是思想,是对世界、社会、人生的认知。文学能丰富人类的情理结构,能丰富人性。早在三十年前我就如此表述过。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全国青联会的时候,我作为文学界的委员,被我的朋友、中国音乐协会的副主席施光南邀请去给歌唱家、演员讲座,我讲的就是这个题目:“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瞬间对自由的体验。现实生活中是没有自由的,比如没有情爱的自由,但是通过文学可以实现这份自由。几千年世界文明史,人很辛苦,神经之所以没有断裂,文学起了很大的作用,让人在瞬间体验到自由。比如曹雪芹写《红楼梦》,其实他在现实中没有自由,通过怀念几个“闺阁女子”(都是梦中人),他体验到了瞬间的自由。
我的人生之所以感到幸福,是因为文学一直陪伴着。我从中学时代开始,就有精神上的恋人,我深深地爱上她们,中国有林黛玉、晴雯等,西方的有《威尼斯商人》里的鲍西亚(当时朱生豪先生翻译为“鲍西霞”)、《奥赛罗》里的女子苔丝德蒙娜、《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朱丽叶、《哈姆雷特》里的欧菲利亚,还有托尔斯泰的娜塔莎等……好多女子都成了我的“心上人”,我从少年时代就爱她们,直到现在。文学进入我们的心灵,成为我心中永远的“恋人”,我总是和她们一起忧伤,一起欢乐,一起诉说,这是非常幸福的。夏志清先生批评我把小女儿送去读计算机科学,认为是一大错误,我认为很有道理。从事文学的一大好处,是让我们永远生活在心爱的岗位上,而且总是感到心灵很充实,很踏实,很丰富—这是庄子所说的“至乐”。
第三点,对于一个从事文学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三十年前,我和李泽厚先生有一个对话,我们提出的一个观点是:劝文学家不要多读理论。李泽厚先生提出了一个理由,说如果太重理念可能会让理论筛选掉最生动的感性内容,写出来的作品会概念化;我的解释是,我们的理论不是一般的理论,而是“反理论”,反教条,反固定化模式。讲理论只是为了帮助大家从教条中解放出来。我这次讲的每一课,都是希望帮大家从理论的老套中解脱。我跟搞文学创作的朋友聊天时说,我们要走出老框架、老题目、老写法,不要讲老话、套话,要讲新话,讲别人说不出来的话。德国最伟大的哲学家康德,说天才只遵循“无法之法”,佛家关于“法”有近百种解释,我们一般解释成“规则”。写文章没有什么固定的规则,可以写千种万种。我写散文诗,从不遵循权威们规定的三五百字的法则,偏写三五万字的散文诗。我写过两千多段悟语,零零碎碎的,刻意打破体系,没想到道格拉斯就提倡“碎片式”的写作。
法国著名的作家罗曼·罗兰说,他的课堂不是要教学生如何当作家,而是要教他们放开思维,我的意思也是如此。我认为,对于作家最重要的,不是文学理论,而是“文学状态”。阎连科带着人民大学写作班的十三个学生来落基山脉看我和李泽厚,我讲到了这一点。什么是“文学状态”?“文学状态”一定是非功利、非功名、非集团、非主义、非市场的状态,这是一种描述,香港中文大学的校长金耀基先生说我的“文学状态”之论,是“一字千钧”。这虽是鼓励我的溢美之词,但说明他深知文学状态格外重要。另外,“文学状态”还是孤独的状态、孤绝的状态、寂寞的状态。要抵达陶渊明的写作状态不容易,一要耐得住清贫,二要耐得住寂寞。
“文学状态”还可以从各种角度描述,我多次用“混沌”状态表达。《庄子》里的一个寓言: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
——《庄子·应帝王》
这是说,人的混沌状态,是对某些东西永远不开窍,比如对金钱、权力、功名不开窍,不知道输赢,不知道成败,不知道功过,不知道得失,便是这种状态。贾宝玉没有世俗的生命技能,不懂得仇恨,不懂得嫉妒,不懂得算计,不懂得报复,也是文学状态。把得失、功利全放下,才能有文学状态。禅宗讲“本来无一物”,王阳明讲心学,也属文学状态。我们的课程,就是要引导同学们进入文学状态,拥有这种心灵状态,比什么都重要。